最好的彩陶

克里特島的陶輪車可以上溯到公元前3000年。大概在前8世紀，希臘人吸收了埃及和中東的陶器技術，製作出成熟的陶器。希臘陶是以高鐵粘土燒成的無釉紅陶，以紅、黑或者白色化妝土裝飾。快輪拉坯成形，大器分段拉坯後粘合，不規則處用模具。希臘陶工都是拉坯高手，水平高於當時的中國陶工，也可能因那時中國巧匠都去鑄青銅了。

• 圖1 雅典娜安法拉罐 公元前530-520年 唐馨攝影

希臘人注重海上貿易，把橄欖油和酒裝在安法拉罐（amphora）里，販賣到地中海沿岸，而且陶罐本身也是一種商品。安法拉罐又被翻譯成雙耳瓶，起源於新石器時代，最初的底是尖的。巧合的是，是同時代的中國也有許多尖底瓶。

安法拉罐在罐身上部有兩隻大柄，中國尖底瓶在腹部中間有一對小耳。過去認為中國尖底瓶是汲水器，把耳穿上繩扔井裡，尖底扎破水面沉進水裡，因為系在重心處，水滿之後瓶因重量豎起，正好提起來。然而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推測，研究者用許多尖底瓶做過試驗，都豎不起來。又有人主張尖底瓶是禮器，也沒回答是怎麼立起來的；還有人說要扎進地里，太麻煩；還有說繫繩掛起來，問題是耳在重心處，甚至下半部，這個位置掛不穩。

• 古希臘尖底安法拉罐

• 中國尖底瓶

上個世紀在土耳其海域打撈出了一艘古希臘沉船，上面的尖底安法拉罐似乎給出了答案，這些罐是插在船倉中的木架上的，圖2就是罐子在船倉中的復原圖。做成尖底是為了適應木架上的孔，插進去就完全固定了，任船在風浪中怎麼顛簸，罐都不會倒。後來又發現了西羅馬帝國的沉船，其上的尖底罐也是插在木架之上的。

中國的尖底瓶應該也是水陸運輸用的，陸路也可以，插在車或者馬背上。

後來安法拉罐演變出平底，可以直立放置。早期繪有幾何圖案，稱為幾何安法拉罐（Geometric amphorae），多用於墓葬。隨後出現了繪有人物圖案的，叫雅典娜安法拉罐（panathenaic amphorae），裝酒、油、穀物等等。安法拉罐是最著名的希臘陶器，足球歐洲杯、冠軍杯等許多獎盃都是這個形狀。

• 元龍泉窯青釉雙耳瓶

安法拉罐在歐洲的生產持續到羅馬帝國。因為本身是商品，又是商品的容器，所以被貿易到世界各地，包括絲綢之路另一端的中國。中國瓷工在隋唐開始模仿這種外國陶罐，圖3的元代龍泉青瓷瓶的器形就來源於安法拉罐。希臘陶罐的上的柄要比中國本土陶瓷的耳的大許多，在中國瓷工看來，這就是異域元素，於是做的更大，以強調之。所以龍泉瓶的耳高過了瓶口，而且做成誇張的雙龍，放棄了實用性。希臘也有柄高過口的罐，很少，因為不實用，而且容易破損。

• 隋白釉雙龍柄聯腹傳瓶

這是隋代雙龍柄聯腹傳瓶，也是模仿安法拉罐，也是柄高過口，而且做成了罕見的雙聯腹——反正不是我家國粹，胡搞起來沒有負罪感。古希臘和後來的歐洲古典風格陶瓷常有一種中國沒有的元素，瓶身和底之間有一個明顯的內凹，英文叫fillet。因為中國陶瓷沒有這部分，找不到對應的術語，姑且叫收束吧。

剛才說過，最早的安法拉罐是尖底的，要立起來，就在尖上接一個圓盤，銜接處自然出現了收束。而中國的瓷瓶罐並非源自尖底瓶，所以底和腹之間自然銜接，最多加個防燒窯時粘底的圈足。再看隋代的傳瓶，瓷工大概真的見過安法罐，還試圖模仿收束，做成了不得要領的小撇足，元代龍泉的工匠就直接省略了收束。

圖1是典型的雅典娜安法拉罐，描繪的是埃涅阿斯逃出特洛伊的場景，希臘陶瓷非常喜歡畫荷馬史詩中的英雄。請注意畫面中人物都是側面，雙腿分開，明顯是受到埃及繪畫的影響。那時人類處在繪畫的蒙昧期，類似於現在的兒童畫，還沒有透視和立體感，也不表現光影，只會畫印象中的，而不是實際看到的東西，比如人有雙臂雙腿，就都要畫出來。

• 希臘紅像陶罐（局部）公元前500年

圖1的圖案背景是紅色，人物是黑色，叫黑像陶器（（black-figure pottery））。後來出現了相反的紅像陶器（Red-figure pottery），圖4是一個個紅像陶罐的局部。描繪的是生活場景，藝妓和顧客，作者Euphronios——許多陶器上有簽名，現在已經考證出2800名古希臘畫家。那時沒有紙，也少有壁畫，畫家主要在陶器上作畫。繪畫的成熟要晚於雕塑，因為畫家要突破一個人類認知的障礙，把三維的事物壓縮到二維。單靠畫家還不夠，還要觀眾也進化出把二維平面還原到三維的想像力。

Euphronios的這幅畫是傑作，標誌那時的希臘畫家已經摒棄了埃及人的規矩，而開始觀察真實的事物，並從自己視角去描摹世界。圖中男子自然的姿態和衣紋，肯定是出自畫家的寫生，女子以正面出現，突破了埃及的正面禁忌。女人的腳趾被畫成五個圓，以及男人被遮擋的小腿和前臂，說明觀眾已經產生了三維空間的想像力——觀眾的成熟才是一種藝術體裁的最終成熟。

女子身體雖然是正面，但臉還是畫成了側面。許多古文明的畫中人都是側臉或者半側臉。正臉是一個禁忌，若畫成正臉，畫中人物的目光勢必和觀眾接觸。古代畫家有一種擔憂，目光接觸的那一剎那，畫中人會被拽到現實中，他處心積慮營造的虛擬世界會隨之崩塌。這個禁忌現在還存在，演員絕對不許看鏡頭。

• 古希臘白地陶器

還有一種白地陶器（White-ground technique），出現的時間公元前500左右，比黑像和紅像陶晚。白地陶上的繪畫容易脫落，所以大量用於墓葬之中，還有少量用於儀式。圖5是萊基斯托白地陶瓶（Lekythos），這種瓶細頸、瘦長、有單柄。萊基斯托屬於儀式用器，古代奧運會比賽之前，用此瓶裝滿橄欖油塗抹在運動員身上，那時比賽時都是裸體的，勝利者會得到橄欖花環，以及另外一瓶橄欖油。

這幅畫為無名畫家所作，有些潦草，人體比例和動作卻把握的相當到位，應該是某位高手的信手之作。畫面描繪了宙斯之子薩耳珀冬在特洛伊戰爭中陣亡後，睡神和死神運送其屍體的場景，又是荷馬。荷馬和聖經是歐美文化的兩條腿，只有熟讀了，才能欣賞西方文藝。

兩千多年以後，歐洲人為了做瓷器，發瘋一樣尋找高嶺土。其實就在希臘，白地陶器所用的化妝土就是高嶺土，而高嶺土附近必產瓷石。如果古代希臘陶工繼續勞作，遲早會燒出瓷器來，與中國瓷器東西呼應。可惜，野蠻的羅馬人終結了最輝煌的彩陶文化。

抄我文章者，雖遠必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