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盡頭的地下賭場,押上自己的肉體 | 科幻小說

編者按:醫療技術飛速發展,絕症也可治癒,只是得付出高昂的代價——自己身上的血肉。為了活下去,身患白血病的主人公走入地下賭場,見識到了一番絕望的景象。

生死關頭,絕症患者掙扎求存,用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手段,不惜為此博上一博。這篇小說在科幻的背後,隱藏著無比殘酷的現實。文筆生動,讓人不禁動容。

* 本篇小說約5000字,閱讀大約花費10分鐘。

【 孤 注 一 擲 】

作者 | 彼得·阿特伍德

譯者 | 曾毅

」,門上的窗板滑向一邊,聲音截然。門內,兩隻眼睛向外張望。

「有診斷書?」一個聲音說道。

我點了點頭,鼻中已經嗅到了緊閉大門後那濃重的煙味。

「給我看看,」那個聲音說。

我從襯衫口袋裡扯出幾張皺巴巴的紙,用空著的一隻手將它們抵在胸前,展開後才遞出去,好讓信頭上聖傑羅姆醫院的徽標清楚展現出來。那雙眼睛看到了我左手拎著的1加侖裝的密封冰淇淋桶,又盯著裝訂在一起的幾頁紙的封面,看了足有正常時間的兩倍。然後窗板關上了。我在昏暗的走廊里等待,聽著自己清晰可數的心跳。門背後的鎖終於轉動起來。嘎吱一聲,那扇門開了一條小縫,剛夠我擠過去。

屋裡有四個玩家圍坐在一張低矮的木桌旁。桌面發黃,遍布裂紋。上方有一盞帶罩的燈。香煙造成的黃色煙雲縈繞在燈周,倒是與那張桌子頗為相配。

這時我才看見,剛才門後那雙眼睛的主人面容枯槁,身材高瘦,而且已經禿了頂。此時他正坐在牆邊的一張金屬小桌旁,伸出一隻手來拿我的文件。桌下放著一排冷藏容器:兩個帶提手的真空箱,兩個銀白色的保溫容器,還有一隻廣口的大號保溫瓶。旁邊是一台肉店用的小天平。

禿頂男子把那幾頁紙放在他桌上,抬起下巴指向我的小桶。「裡面有什麼?」

屋子中間傳來簌簌的牌聲。我搖了搖頭。

禿子看著我,一臉驚訝,等我換個回應。

「桶是空的,」我說道,把桶遞給他。裡面的乾冰散發出白色的蒸汽,從桶蓋上的一道縫隙里冒出,又沿著桶邊流下,宛如一條蒸發中的蛇。

禿頂男子把桶塞到桌下,和其他容器放在一起,然後翻著裝訂好的那疊文件,直到最後一頁:「這裡都是得肺癌的,」他說了一句。

我聳了聳肩。

他用手指將那頁紙按在桌上,以便看得更准,同時檢查了文件上醫生姓名列印體上方的手寫簽名。確認無誤之後,他開口了,詢問我的報價。

「你開個價,」我伸出雙手,手掌向上。他湊近檢視了我的右手,然後將我的袖子挽到肘部。

「喏,」他一邊說,一邊從一隻盤子里數出23塊圓形的白色籌碼。籌碼到我手裡變成了整齊的短短兩疊。然後他揮手示意我走到牌桌邊去。

在房間的最裡面,一個鬍子剃得乾乾淨淨、身穿綠色棉布襯衫的男人手裡拿著一塊寫字夾板,讓另一個男人在上面簽字,後者穿著一件起皺的棕色外套。兩人站在一扇門邊,門上開了個方形的小窗。棕外套把筆遞了回去,然後盯著我看。他的外套鬆鬆垮垮地籠在身上,軟得不成樣子。口袋裡塞著一條綠色領帶,還有半截露在外面。他看起來就好像因為羞慚想要隱藏起來,但又因為好奇而難以將目光移開。他就這樣一直注視著我,直到我走到賭桌邊,拉出一張空椅子坐下來。

我咳了一聲,然後說:「嗨。」

回答是一張滑到面前的牌。下一張發給了我左邊的玩家。發牌人一聲不吭,直到每個人面前都有兩張扣住的牌。其他四人各自下注,籌碼嘩啦作響。我也押上了我的。

醫生把診斷報告給我,已是兩個星期前的事。聽到結果時,我正躺在他那張鋪了襯紙的檢查台上,兩隻穿著襪子的腳懸在檯子邊晃來晃去。這事尋常得令人無奈。到了某個年齡之後,每個人都會認識個把命不久矣的傢伙——或者是還能活兩個月,或者是兩年,也許只有兩個星期。然而,醫生向你傳達死亡倒計時的時候,看著那雙灰褐色的眼睛,對你而言不啻一記重鎚。你會感官麻木,冷汗淋漓,腸胃似乎被人掏空。

我的腳踝感受到醫院裡的涼意。我吸了一口氣,開口問他:「然後呢?」

這就好像被人領進一傢俱樂部。各種化學縮略語、各種療法的別名,還有各種檢驗結果的簡稱將你淹沒。然後,所有這些暗號很快為你們開啟了新的話題。「我的驗血結果變好了。」「我丈夫的血清升高了。」「他們把我妹妹的狀況等級調高到了4B。」人們一邊喝咖啡,一邊相互送上團體心理治療式的安慰。

沒過幾天,我就聽到了這樣的故事。「瑪麗的父親為他妻子付出了一條腿——膝蓋以下的部分。現在她已經渡過緩解期,完全好了。」醫學行業的人們從不談論那種療法,然而每個人都知道它。它來自阿根廷,但將它研究出來的科學家是在孟買——也說不定情況完全相反。韓國人則研究出了培育方法。這種被稱為「綠體」*的東西可以被大量培養,可以在提純之後用於注射。也許需要試上兩三次,但成功率超過80%。然而問題出在捐獻來源上。「綠體」只能用活體的肉和骨髓培育,這足以令整個流程超出倫理的容忍限度。此外,捐獻者與病人之間的基因要有足夠的差異。

* 譯註:Virid,作者創造的名詞,字面義為「碧綠色」,在此指某種病原體。

我看了看我左邊的玩家。他體型龐然如山,身著一件印著鱷梨花紋的花哨短袖。他向前伸出肥壯的胳膊,在桌面上撳滅了煙頭。胳膊上的肉耷拉下來,搖晃不止。這人面前有好一堆籌碼,足夠賭到天亮。他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牌,然後把它們扣回桌面。牌邊的桌面上是他的煙盒。他從盒裡抖出又一支白色煙捲,然後把煙盒推向我這邊。

「謝謝,不用,」我說。「我得的是白血病。」

「真夠厲害,」他說,隨後用手圍住他的打火機,湊向嘴上叼著的煙捲。

其他人都盯著我看。胖子的左手邊是一個留著大鬍子的眯縫眼男人,大約五十多歲,額間已經皺出了縱向的條紋。這一局的發牌人就是他。他旁邊的玩家戴著一副80年代款的雷朋墨鏡,彷彿正身處某個拉斯維加斯的賭場。沒有誰來這裡是為了找樂子。我們這些來日無多的賭徒以為能把自己的絕望藏在肚子里,然而也無非是將絕望分散到一塊塊圓形的塑料小片上。我的右邊坐著一個女士,她弓著背,頭髮已經灰白,身體瘦得鎖骨窩裡都能看見陰影。她一邊吸著煙,一邊咳嗽。

這是肺病患者的賭局。他們是唯一不在乎吸煙的群體。我來這裡則是因為我急需換一張賭桌,別無選擇。一個星期以來,我的運氣都不太好。我把自己的兩張牌翻起一角:都是方塊,一張J,一張Q。

輪我下注時,我選擇了跟注,扔出一塊籌碼。我身邊的胖子也是一樣。發牌人拿起牌堆,發下了三張牌,牌面朝上:兩張小黑桃和一張方塊9。然後是第二輪下注,形勢仍舊不明。我留在了賭局中——只需要多拿出一塊籌碼來冒險。

鬍子先生又發下一張牌,並將它翻過來。方塊8。我的胃抽動了一下。

雷朋眼鏡拿起一對籌碼,推向前方,說道:「兩塊。」

我右邊的女士把她的牌朝前一扔。「蓋牌,」*她喘息著說,隨後用拳頭擂自己的胸口,直到又開始持續咳嗽。

* 譯註:Fold,德州撲克術語,指放棄跟注和已押的籌碼,退出該局。

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慾望,沒有再看手中的牌,而是從籌碼堆里數出四塊,朝前丟去:「加註。」

「白血病小子來真的了,」胖子面無表情。另外兩人仍然只是嘟噥,讓人摸不清他們的想法。

我盡量保持表情放鬆,同時盯著自己的兩張牌。它們仍然面朝下扣在桌上。如果最後一張牌還是方塊,那我就有一手同花;如果是一張方塊10,那就是同花順,算得上奇蹟了。

胖子將自己的牌翻起一角,然後開始琢磨我剩下的16塊籌碼,似乎碰上了從未見過的計算難題。

「你跟還是不跟?」雷朋眼鏡終於開口了。

「我他媽的當然要跟。我還差一次治療就全好了,不贏到一磅肉我可不會走。」

帶方窗的門後傳來「梆」的一響和一聲慘叫。我扭過頭去,發現棕外套和寫字板先生都不見了。

胖子笑起來。「聽起來我的頭八盎司就要準備好了。」

有那麼一刻,我們都靜坐不語,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低聲哀鳴。

「趕緊下注,」雷朋眼鏡開口了。

「我得替大伙兒再加六。」胖子用他肥碩的食指數出十塊籌碼,推向底池。

大鬍子蓋了牌,但雷朋眼鏡繼續跟注。

我盯著桌子中間的籌碼堆看了一會兒,然後在椅子上扭頭瞟了一眼我的小桶。它就在桌子下面,還在往外冒著二氧化碳。桶是空的,一想到這個我就不寒而慄。如果有誰在我進門時留意過,就會看穿我。我心裡冒出一個讓自己心驚肉跳的念頭:如果知道了我的所有抵押品都長在自己身上,胖子大概會格外高興吧。要命的是:白血病發病年齡大的話,病程會很快,並且難以挽回。我還有多少時間?當你的醫生看見你嘴唇發抖時,他會強調說那個時間並不精確。也許會長一些,也許會短一些。有的人甚至活了……,誰說得准呢?然而,你腦子裡只會記得那個準確的日期。我的期限就在明天。

我把剩下的籌碼全部推進了底池。「全押了,」我說。

發牌人拿起牌堆,翻開了頂上一張。他停下來,仔細看了一眼,然後才把牌放下來給我和胖子看。那是一張梅花4。

我牙關緊閉,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呼嚕聲。我這什麼牌都不是!連個對子都沒有,連……連狗屎都算不上!

「唉,真他媽爛,」胖子咯咯笑道。

我死死盯住底池中的籌碼,眼光從一塊跳到另一塊,想要數出那原本屬於我的16塊。

後門打開了。寫字板先生將棕外套領了回來,穿過房間。每個人都看著他們。棕外套步子踉蹌。他的左臂用懸帶吊了起來,上面搭著他的西裝外套。手臂末段是圓圓的一團白紗布,上面的一塊紅顏色漸漸變大,有如一朵正在開放的花。寫字板把他扶出那扇帶鎖的門,然後將門在他身後關上。鎖芯轉動的聲音讓我們的注意力都回到了牌桌。

「我不跟了,」雷朋眼鏡說。

我看了胖子一眼。他高高的額頭上滿是油汗,兩道眉毛下邊是一雙充血的眼睛。

「你全押了,對嗎?」他問了一句。

我沒理他。我得立刻看到他的牌,我必須知道。「你有什麼牌?讓我們瞧瞧。」

他聳了聳肩,向後靠去,一隻手放在耳朵後面,另一隻手伸出去,把牌翻了過來。我盯住他的牌,回頭看了看自己的,然後又把眼光轉回他的牌上,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張方塊6,一張梅花J。胖子什麼都沒有!

「J最大,」他說。

「哈哈!」我笑出了聲,向前俯身,屁股離開椅子,翻開了我那兩張寶貴的、神奇的、讓人愛煞的小小好牌。我最後翻起來的那張是方塊Q。她那蒙娜麗莎般的嘴唇無聲地將笑意投向每一個人。

「Q最大!」我說,「我贏了,我是Q最大!」然後立刻伸出雙手,把籌碼都扒向自己。我放聲大笑,無法停止。「我不玩了,」我大聲宣布。

每個人都盯著我看,彷彿我是個瘋子。剛才的底池並不大,只能算一個好運之夜的小小開始。然而對我來說,這就意味著一大塊肉,足夠培育我的第一次治療所需。我之前已經說過:這一個星期運氣都不在我這邊。我不打算冒丟掉這堆籌碼的風險。我再也不想冒任何風險。

我把籌碼帶到桌子上,一臉笑意。寫字板先生正站在禿頭男子身邊翻閱文件。「不玩了?」禿頭男子問道。

我點了點頭,把贏來的籌碼交給他。他把籌碼放回自己的盤子,仔細清點。寫字板從桌下取出我的冰淇淋桶和一個保溫箱,放在地面上的天平兩邊。

「他贏了11盎司,」禿頭男子宣布。

「11盎司,」寫字板毫無必要地重複了一遍,從他的綠棉布長褲兜里掏出一雙乳膠手套,拉長之後套上他的手指,發出「啪」的一聲。當他打開我的桶蓋時,乾冰形成的雲狀汽團從桶沿流出。他把裡面的乾冰堆到一邊,確認桶里有足夠的空間,然後拉開那個大一些的保溫箱蓋子上的拉鏈,將它解開。一股被壓縮的空氣從盒中噴了出來。牌桌那邊正在洗牌,胖子在為不知什麼事發笑。一隻戴著手套的手伸進箱子,將一把紫紅色的手指或是腳趾「嘩」的一聲放到天平的金屬盤上。那是三隻手指、一隻拇指和四個腳趾,短短的,凍得梆硬。它們帶血的末端紅得如同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煙上的口紅印。

「這裡,你得簽個字,」禿頭男子說道。

我走到桌邊,小心地握著筆,在他指給我看的地方簽字。他遞迴我的文件。我把它們塞進口袋。禿頭男子已經稱量出了那堆屬於我的救命肉,把我的桶還了回來。蓋子已經蓋好,二氧化碳仍在往外冒。

「你得用什麼東西把那個縫堵上。」

「不用操心,」我說,「我直接帶著它去診所。」

我接過小桶,努力將提手穩穩握住——用我右手上僅存的兩個手指。

FIN.

?? | 關詞 | #科幻小說#

?? | 插圖 | Elliot Lim

?? | 責編 | 孫薇;| 校對 | Punch、孫

?? | 作者 | 彼得·阿特伍德,加拿大作家、編輯。他供職過多家出版社,也擔任過圖書編輯、網路編輯和公務人員。本篇於2008年發表於《怪譚》雜誌(Weird Tales),並獲得了加拿大科幻及奇幻協會協會(CSFFA)主辦的「曙光獎」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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