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軍
(1)
「遠處是一片閃電。」
我聽見自己微弱的氣息掠過耳際。
其實那又不像是閃電,更像是一團呲著電火花的霧罩,時刻聚攏著,翻騰著,讓人看不清更遙遠的地方,即使使勁搓揉眼睛也無濟於事,直到血絲的撕裂聲刺激了我的神經,我這才低下頭沉吟了幾聲。
我想到了家人,他們的面孔以及呢喃的話語有如天籟之聲安撫著我躁動不安的靈魂,但理智告訴我那不是此刻該考慮的。
抬表一看,十二點整。
是午夜還是正午?
環顧周遭,灰暗的光線說明那是午夜,我低頭朝胸口一看,素色的白體恤上寫著兩個紅色的粗體大字:勝利。這像是工地的工服。一股汗騷味溜進鼻腔,那是我體質特有的味道,這熟悉感給我帶來歸屬與不安。我皺著眉頭思索著過去與未來,而過去的影像就如死人的心電圖一樣毫無波瀾。遠處天邊一絲光掃亮了一片雲彩,畫風卻是這般緊張異常。
腳步將我帶到了一個喧鬧的周遭,這裡坐落著一列列居民樓,牆體斑駁,長滿苔蘚,不時有人從樓道里進出,有一個人經過我身邊時,投來一個淡然的微笑,好像我是他的親兄弟,我同樣用微笑回敬了他。
居民樓的編號由一、二、三……一直延伸至無限遠,而後消失在雲遮霧罩之中,那是同樣的一團團聚攏的閃電雲,轟隆隆的低吼告訴我距離的遙遠。我的視力只能承受到九十九號的居民樓,之後就再也看不清了,這時,那更加遙遠的牆壁上的編號給了我一個靈感,我把它們叫做「未來的牆壁」。
「喂!你在幹什麼?」
我回頭一看,那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女人,戴一個鋁製工帽,上面寫著『勝利』二字,同樣的字體讓我聯想到我們是一夥的,也許,她是我的上司。
我結結巴巴,不知該說些什麼,女人看著我,抬手往前一揮,身後便湧出兩個大漢,臂膀上文著青龍,不由分說,一上一下將我裹挾著抬向另一個方向。我的頭上多了個編織袋,讓我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繫。當我重見光明後,成千上萬的「勝利軍」出現在眼前。那真是一個奇蹟。他們前進的步伐和揮舞的手臂異常整齊,「勝利」的口號也異口同聲,浩浩蕩蕩。
我想到了傳銷,於是弱弱往回一看,女人正站在身後,如首領一般滿意地看著眼前的陣勢。
「也許全民都在傳銷。」我心想,這個想法有如鎮定劑般使我平靜了片刻,我思忖著他們會分配給我什麼樣的工作。
大約半個小時後,「勝利軍」的領頭走向女人之後,所有人停下了腳步,馬上便散開了,各就各位,像是要繼續完成以前的任務。
烤麵包的,做炸雞的,生產「勝利軍」制服的,製作膠棍的、機槍、自行車、輪船甲板的……應有盡有,唯一相同的是我們頭頂上的光線像是打上了灰暗的色調,不知道太陽升起的方向。
我覺得鼻子出了問題,因為我並沒有聞到炸雞和啤酒的味道,這時,方才的領頭打斷了我的思緒「這就是那個逃跑的?」
「帶下去!」女人說。
領頭朝我揮了揮手,我便跟在他身後往前走。
我們來到一個作坊,與其說作坊,不如說是一個屋子裡放著一堆凌亂的大染缸,邊上站著十來個「勝利軍」,他們看見我後,紛紛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遇見了失交經年的故友。
領頭看了我們一眼便離開了,我發現領頭穿的是一件藍色的工頭服,背後寫著四個藍色的字「永不退縮」。
「他是誰?」我問離得最近的一個瘦男人。
「盯梢的人」,他說「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去辦一些事,給我們帶來染料和素衣。」
「什麼?」
他又說「那味道讓我想不起家的味道。」
「恩?」我狐疑。
他不再說話,眼睛盯向染缸,他的手完全浸入染缸里,馬上,一件『染好』的勝利服從缸里提出來,濕淋淋的滴著染料,他說「這一帶所有的制服都在這裡生產,哦不對,是加工。」
「只有你們這幾個人嗎?」我問。
「不對,是我們」,他抬起頭,話鋒一轉,露出狡黠的笑壓低聲音說「你為什麼要逃跑」他的語氣里更多帶著好奇。
我心裡咯噔一下,但還是說「我沒想過逃跑。」
「好吧。」他丟給我一件素衣,我接過一看,上面什麼字也沒有。我學著他們的動作染起了衣服,當我的手從異味撲鼻的染缸里拿出時,神奇的事發生了——「勝利」二字不偏不倚地印在了素衣的正前方。我睜大眼睛掃量起周遭,而他們安定的神情撲滅了我的好奇。
(2)
幾次三番,當我走出作坊想要看看外面何時天亮。我瞥過錶盤,不論手錶的指針指向六點、九點還是十二點,不論時針轉了幾圈,外面依舊霧色朦朧,像是通往地獄沿途過渡的風景,我嘟噥了一句「也許天色不太好。」
一陣食物的飄香讓我覺得自己依然活著,我看見同伴們停下了手中的活,有的放下剛染好的素衣,有的往窗外看去,一個個黑影窗口,毫無生氣且千篇一律,他們的身上都披著同樣的紅字「勝利」工服。瘦子和其他幾個同伴陸續走出作坊,一到外面空曠的地方,他們就瘋似的跑起來,逐漸消失在層層灰紗般的陰暗空氣中。我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粉條,那味道我不喜歡,也不討厭,此時卻毫不猶豫地激起我的食慾,於是我的腳步亦隨他們而去。我瘋狂的跑啊,跳啊。
一路上,身邊的「勝利軍」不時在我身邊移動,有的比我快,有的比我慢,也許我在他們眼裡同樣是一個毫無特色的「勝利軍」成員。我看見遙遠處撐著一面大旗,上面是四個大字「勝利公社」,我只覺得那面旗幟要大出我的身體千倍萬倍,以至於它的字體散發出一種不容我質疑的威力,我在心裡歡快的告訴自己:我要忠心地追隨它而去。前方軍勢浩蕩,人群的嘈雜聲有如奔騰雄壯的號角,高亢卻不失和諧,讓我覺得那是我的歸屬。
人流依舊在我前後隨動,我向前更加賣力地奔跑,氣息有些跟不上,但是遠方的旗幟似乎依然沒有向我靠近一分一厘,我感到一絲慌張、無奈與不解。又過一會兒,我發現,無論自己怎麼跑,那旗幟依然像海市蜃樓或者太陽一樣遙不可及。我聽見肚子開始咕咕的叫,腿肚子開始打顫,但這依然改變不了什麼。於是,我盯著附近的一個人的身影,我想只要跟著他,就能到達目標,就當我為這個計劃感到得意之際,那人從紅字工服瞬間成了藍字勝利工服,最後成了一團霧氣,完美無瑕的融入了空氣里……
我駭然停步,兩手支著彎腰呼哧喘氣,感受著前仆後繼人流的過往。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抬頭一看,是那個瘦子。他遞給我一碗粉條,翻騰的熱氣讓我抬頭看向了遠方的霧氣朦朧的電雲。
「不客氣。」他說著從我身後走去。
我盯著粉條良久,直覺讓我抬起了頭,我發現,更多的人端著粉條迎面向我走來。這時,我發現,作坊就在我身後幾十米處。
我沒曾多想些什麼,飢餓使我狼吞虎咽。
(3)
「有一天」,我發現遠方的天空出現了一絲穩定的光亮,幾經思索,我認定那是朝霞。
「我們什麼時候發工資?」我問瘦子。
「工資?」瘦子凝神想了想,他的表情表現出了不可思議「粉條?」
「不不……不是粉條,是工資,是錢」我糾正。
「我以為你說的是粉條。」他說。
我意識到與他無力溝通,想再最後試一試,身後傳來一個不容置疑的聲音,我確定那聲音是對我說的「你難道沒被洗腦?」
我的腦袋裡轟的一聲響過,像運轉的機器突然死機,我轉身對他說「你……你說什麼」我又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那是一個面部青經暴露的莽漢。
「不!」 他說「在這裡被洗腦的人是不會說出『工資』二字的。」
我的脊背爬過一層虛汗,我磕巴道「我……我不知道……什麼工資,我我……我不要工資,我要粉條,對……粉條……」
「什麼粉條?」瘦子猛地搖晃著我的肩膀,並搖醒了我。
剛才的莽漢『突然』消失了。
我說「工資……不對不對,粉條,我要粉條,不要工資」
「你怎麼了。」瘦子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關切,這讓我的情緒好受了一些。
「給我一件素衣。」我說「我要染一件最好看的衣服。」
「別傻了,」瘦子說「都一樣的。」
我思考勝利軍是真實存在的還是那個莽漢是,還是這只是一個夢。想到這裡,我迫不及待在腿上擰了一把,才明白這一切是多麼真實可靠。理智告訴我要儘快逃離這裡,我想到曾經瘦子說,穿藍色工服的領頭總會去外界拿回一些原料,那便是我逃跑的好機會。
(4)
作坊的門敞開著,一顆銹釘從地上延伸而出將門板卡住,風塗上了灰暗的色調發出了呼呼嘩嘩的聲響,刮著,撞擊著門,門嘎噔嘎噔叫著。
「這天」的風越來越大,直吹透我汗濕風乾的脊背。接著,天上落了大雨,和著風聲雷電穿行在天際,不時打亮了屋子裡的邊邊角角。聞著染料的惡臭,聽著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心中有股不可名狀的躁動將我驅起。
我要逃跑。
這一想法徹底將我驚醒。
我將身邊胖子的大腿從我鼻子上移開,翻過身小心的站起來。來到門口,外面呼嘯的風雨聲將我包裹,我眯起眼朝遠方看去,那團霧雷相交的朦朧就在眼前。
周邊的烤羊排、膠棍生產機、遊戲機器、飲料生產機器全在雨中淋了個透,一塊泡濕的羊排掛在一排豎釘上,我冒雨前往那裡,卻發現那只是個木頭疙瘩。
在這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混沌之地,我思考該往何處逃生。想要往回走再思考再三,卻發現作坊左邊『出現』了一個房子,門口站著一個身影,身材有著微妙的曲線,這第一次讓我想起那個女頭領。我以為那個身影正是女頭領,一定是她發現了我要逃跑的念頭,因此前來親自要送我去『地獄』。這種想法在我的腦海里植入了恐懼的種子,我依然懷著自首的心態慢慢走向她,卻發現那並不是女頭領,那個女人的身材更加豐滿勻稱,胸前的一對奶子完全符合我此時心裡的需求,那張臉同樣滿足了我想要繼續探索她的慾望。
她鎮靜的看著我說「我等了你好久。」
我咽下一口口水,眼神有意無意的掃量著她上下,我渴望的問「你是誰。」
也許我忘記了我要逃跑的慾望,渴望使我更想停留在這充滿冒險與瘋狂的悸動中。
「我是你老婆啊。」她說。
我張大了嘴,睜眼看著她,說不出一句話。
「外面涼了,你快進來吧」說完,她便往裡走去,自信的步伐認定我會跟隨著她。
我沖著她的身影小聲吶喊「別被發現了」
「裡面沒人,快進來吧。」
我懸著心往裡走,裡面大多時候黑洞洞的,除了幾道閃電划過的瞬間。這裡確實什麼聲音也沒有,我指的是人。
「這是我們的新家。」她說。
我看著她的身影沒說話。
「是那個女人給我們的。」她說。
「我怎麼不知道。」我說。
「她剛才看見你了,以為是你找不回家的路,所以讓我來接你。」她說得很認真。
「好吧。」我說,這時候,我有點感激那個女頭領了。
「快進被窩吧,小心著涼了,」她說「對了,你剛才是出去找我們的房子嗎?」
我撫摸著她的堅挺的乳房,顫抖著說「是的,我在找我們的家。」
家的歸屬感和滿足感不知不覺間頓然形成。我意識到我真正的家人在時間的重塑下模糊了。在某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被洗腦,但這麼以來,我就知道自己並沒有完全被洗腦。我處在一種順應與反抗、滿足與不安的空間里。
於是我對自己說:我還是該去看一看那直覺所在的地方——雷電交加的霧區。
「勝利區」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開展一個集會,就像豐收盛宴,每個人都會跳舞都會大笑,都會表現出滿足的神色,因為,我從來沒有在那樣一個時刻看見過惆悵不滿的表情,也許,我和一些人一樣都不屬於那個時刻,所以,我決定在某個集會去找尋心裡的答案。
我溜出了歡騰的人群,走向了原先「出現」的地方。一幢幢延伸至無限遠的居民樓依舊還在,另一個方向是看似遙遠又臨近的雷霧朦朧的地方——那正是我該去探索的『逃脫』出口。
我緩慢又凝重的走著,身後居民樓房的燈光越發顯得隱約模糊,慢慢成了海洋上遙遠的燈塔。
我的目光一刻不離那霧團,卻在擔憂這是否依然是海市蜃樓,我想到了獲取粉條的遙不可及的旗幟。而現在,那粉條的味道讓我作嘔。而事實上,我離那朦朧之地越發臨近,頭頂的閃電猶如蛟龍瞬間游過漫長的天路,留下一道道耀眼的長痕。雷聲將我的腳步聲、心跳聲徹底淹沒。心裡騰升的恐懼讓我低下頭去,我發現周遭堆滿了大小各異的骨架,還有許多寫著紅色字跡——「勝利」的工服。其中有兩副骨架相互纏繞著,他們的指骨延伸之處是一件寫著藍色「永不退縮」字跡的工服。我猜想他們在生前一定經過激烈的肉搏。
我一下跌坐在地,同時一道閃電划過我方才站立的位置,落在另一處骨堆,瞬間將之劈裂成萬千細碎,引著了火,碎末橫飛四散開來,消失了。我半捂著口鼻,驚嚇讓我失去了理智,只知道向周遭匍匐,遠離這是非之地。骨架破裂的碎片不時划過我的左右,我屏住呼吸繼續往前爬去,我看見一件藍色的工服停在身前,上面寫著陳歌,我靈機一動,猛地將它抓起,胡亂套在身上後,雷電的「巡邏」驟然遠離我而去。我這才長出一口氣。我低頭對著胸口的陳歌兩個字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我為自己發現了這樣一個秘密而感到驕傲,也許我終於能夠離開這裡了。
我想到了妻子。
回去後,我問妻子「想不想離開這裡?」
「去哪兒?」她說。
「離開這個地方。」
妻子誇張的看著我,我便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她,她說「我從來沒穿過藍字的工服。」
「那現在可以試試了。」我激動地說。
這個時候,我對染料作坊的流程已經很熟悉了,於是在又一次配送衣服的時候偷了兩件藍字的工服——那是屬於領頭的工服。一件給妻子,一件自己。奇怪的是,當我第一次穿上藍字工服,我從內心感到自己的身份有了巨大的轉變,像是手持法杖的巫師突然間擁有了法力。我低頭一看,胸口出現了兩個字「張來。」那是我的名字。有一個聲音對我耳語「現在你成了**地方領頭。」我為突如其來晉陞感到一絲榮耀。這時,一群人從門口湧進來,他們都穿著紅字的工服,我以為他們發現了我的偷竊行為,正感到思緒枯竭。他們的臉上卻洋溢著敬重的微笑,嘴上七零八落的恭維著「恭喜張領頭。」「以後多多關照。」
我嘆下一口氣指著妻子說「我們要去外面採集原料了。」
他們便為我們開啟了一條縫隙,我想,這下我們終於可以光明磊落地離開這裡了。
沿著原來的路,妻子問「我們為什麼要離開這裡,這裡不是挺好嗎?」
我拉著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說「我原本不屬於這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裡,現在我要帶著你離開這裡。」
路在平靜中依然延伸向遠處的朦朧地帶,那雷電交加的濃霧第一次讓我興奮,我希望它快點到來。合我意料,雷電只是盲目的在我們周邊閃耀。妻子指著一些不久前化為黑炭的屍體,身上披著褪了色的紅字工服,她說「他們怎麼了?」
我不說話,拉著她依舊往前走。路上越來越多的紅字工服躺在路邊,我嘆下口氣,決定不再看他們,而是把目光盡量朝著遠方的,直到我看見一具披著藍字工服的屍體,接著,還有更多的藍色字跡的勝利軍躺在其身邊,而上方肆意的雷電正毫不猶豫地擊打著他們的身體。
妻子拽著我的胳膊說「來,我好害怕。」
我終於停下腳步,眼角滑落出兩滴眼淚,抱緊了她說「別怕,有我在,我覺得當一個頭領也是挺好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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