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鐵

2046年X月X日X時X分X秒

「額…」我揉著腫脹的腦袋從昏睡中緩緩蘇醒。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頭頂慘淡灰暗的白光，我艱難地扶著椅子坐起來環顧四周。

不大的車廂內，綠色座椅上除我以外空無一人。難不成…是末班車？我努力地拼接著腦海里支離破碎的記憶殘片，卻始終尋找不到想要的答案。

「你醒了？」一個柔媚的女聲從遠處傳來，她的聲音不大，卻富有磁性，詭異地在車廂內泛起漣漪般的迴響。

我警覺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位看起來年紀不大的女人，三十歲上下，處於做我媽太過早、做我女朋友又太過老的歲數，但她長得很漂亮，身著一襲職業裝，由內而外散發著知性女郎的優雅。

她手中拿著一支保溫水瓶，很自然地坐到我身旁，將水瓶遞給我，眉宇間滿是細膩的溫柔。

她看起來好眼熟。我手扶著頭緊皺雙眉，卻仍想不起她的身份。在短暫的猶豫後，我將水瓶接過來，即便口渴卻未將瓶口打開。

車窗外仍然是一片黑暗，列車執拗地沖向前方，發出「咯噔咯噔」聲，彷彿這列列車已被一隻龐然巨獸吞沒。

而我們此時正行駛於它的腸道之中，絕望地尋求著出路。心中的不安感愈發強烈，而車廂內的沉默似乎也抓住了這個機會，恣意地蔓生著不祥。

我煩躁地擰開瓶口，大口喝下瓶中熱水。

「這是哪裡。」我對身邊的女郎詢問道。

「你覺得這是哪裡。」她笑意盈盈，嘴角如月牙彎彎，期待著我的回答。

「我…我不知道。」

「嘗試著想想看嘛，旅途這麼漫長，你這麼無趣，會很無聊的。」她雙手抱在腦後，愜意地背靠著座椅椅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露出完美的胸型。

她真的很漂亮，是我非常喜歡的類型，我甚至有些懷疑，她是不是從我的幻想中走出來的。對她，我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一節…地鐵車廂？」為了博得她的好感，我答道。

「說下去。」她臉上帶著鼓勵的溫柔。

「什麼？」

「既然是地鐵的話，那通向哪裡？」

光是想一下這個問題，我的頭便猶如電鑽鑽入丘腦般劇痛。我用手使勁按著頭，痛感才稍稍有所緩解，「我…不知道。」我面帶遺憾地肯定了自己的無能。

「沒關係，就如同我所說一般，我們的旅途很漫長。」她神秘地笑了，牽上我的手。

「你是誰，我們認識嗎？」雖然我很享受此刻的溫馨，但依舊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

「在我回答你之前，你能先告訴我你是誰么？」

「我…我不清楚。」

「沒關係。」她從隨身包中掏出一款破舊的牛皮錢包，將它遞給我。我將錢包打開，翻看著裡面的證件。

「這是你的錢包。」她加以解釋「你是M市D工廠的一名車間工人，你的名字叫C，編號MBW27150。」

一些殘缺的記憶畫面漸漸浮現在我的腦海，我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她指了指車廂內的鐘錶「現在…是9月30日的凌晨2點04分48秒，我們現在正位於M市的地鐵隧道中。」

「你為什麼這麼了解我？我們認識嗎？」我面帶疑惑地打斷了她的話，她看起來有些懊惱。

「你不記得了嗎？」她緊皺雙眉反問。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們…就是在這裡相遇的呢。」她低下頭嫵媚地笑，恰似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所以…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腦海中有太多的疑點，讓我不由自主謹慎起來，頭腦也變得愈發清晰。我將手從她白皙的雙手中抽出，試探地問道。

她嘆了口氣，沒再說話。窗外依然是一派伸手不見五指的粘稠昏暗，列車無畏地沖向漆黑一片的遠方，絲毫沒有減速到站的跡象。

真奇怪，明明已經向前開了好久，在印象里，M市的地鐵站與站之間並沒有相距這麼長。

我望了望表，秒針滴答滴答地在48與49之間不停地搖擺，從方才她讓我看時間的時候，竟再也沒移動過。依然是2點04分48秒，時間…停止了。

「怎麼回事？！」我慌亂地起身指向車廂內的鐘，恐懼毫無保留地印在我的臉上。

「別緊張啊。」她起身湊到我身邊，撫摸著我的背安慰我。她身上的香水味彷彿有鎮定劑的作用，讓我意亂神迷，情緒逐漸被平復下來，她扶著我坐回到先前的位置。

「這個表只是壞了而已，你不要這麼緊張嘛。」她寵溺地望著我嬌嗔道。

「可是…」

「你不是問我與你之間的關係嗎？」她輕輕將指尖放到我的唇瓣上，用毋庸置疑的性感打斷了我的思緒「你…真的連這個都忘了嗎？」

我竭力回想，可是一旦進入回憶狀態，就彷彿按下了電鑽的開關，頭疼得我齜牙咧嘴，很久才讓痛感散去。

「先不談這個，我們到底在哪裡？」短暫地恢復了理智後，我立即問道。

「M市的地鐵中啊。」

「不對，我們至少在車廂內待了快有十五分鐘了，為何還沒有一絲到站的跡象。」

「是么？為何我才覺得剛剛過去了三分鐘而已。」

「你在耍我嗎！」我怒斥道。

「是你太緊張了吧。」她無奈地嘆氣「當人焦慮的時候，總會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不是嗎？」

我疑惑地望著她，我可以肯定她在遮掩著什麼，而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

「那麼…車廂內的鐘又是怎麼回事？」

「壞了啊，你那麼緊張幹嘛。」

「不，不對。如果壞了的話，它應該徹底停掉才是，為什麼秒針會不斷地在48與49之間跳動。」

「你想讓我說什麼。」她臉色陰沉，眼神裡帶著不善，雖然她只是一個女人，我卻仍沒來由地感到害怕。

「我想讓你告訴我事實！」我虛張聲勢地吼道。

車廂內的燈突然熄滅，慘白的車廂內頓時陷入混沌初開般的黑暗，我想要失聲尖叫，卻發現嘴好像被一隻大手蒙上，即便喉嚨在聲嘶力竭地哀嚎，卻根本傳不出任何聲響。

絕望，深入骨髓的絕望。我感覺我的人生彷彿脫離了正常軌道，徑直加速地沖向無邊無際的湮滅。我想哭，但驚異地發現淚腺已然枯竭，流不出一滴眼淚。

「啪。」車廂內的燈突兀亮起，卻猙獰地散發著詭異的色彩，將整個車廂染上鮮血般的暗紅色。

我發現自己已不知何時匍匐在被血紅色覆蓋的車廂地板上，無助而絕望得像一頭待宰的豬。

她居高臨下地望著我，臉上帶著因滿足而歇斯底里的獰笑「哈哈哈哈哈哈，現在你體會到我的絕望了嗎？

哈哈哈哈哈哈。」她向我緩步走來，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像是將獵物逼向死角的老獵人。我絕望地起身奔跑，我想要逃離這裡，我想要遠離她。

我推開了車廂的門。

映入眼帘的同樣是詭異如鮮血般的紅，車廂正中央的過道上，鮮血如花般綻放在車廂的地板上，染紅了她白色的女士襯衫與黑色西服外套。

她面目猙獰可怖，那是竭力掙扎卻無法左右結局的濃郁絕望，頗有悲劇落幕後令人不適的壓抑感。

她悄然地來到我身後，與我一同沉默地欣賞著歃血為畫構築而成的曼陀沙華。

她輕輕撫摸著我因恐懼而變形的臉「你記起來了嗎？2046年9月30日2點04分，在末班地鐵上發生的一切？」

我沉默，沒有說話。

她笑了，詭異而狡黠，輕咬我的耳垂，「真是可鄙呢,C。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來，你內心卻住著一匹中立邪惡的怪物呢。

自私自利，雖然不會額外製造無謂的殺戮和破壞，但如果為了自己的目的，為了方便、甚至為了娛樂可以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我不是第一個受害者吧？」

她狠狠地扼住我的脖子，猙獰地咆哮「說！」

大腦在高速地轉動，我的思緒如同爆炸一般凌亂，一如我此時不知所措的心情。但在短暫的慌亂後，我還是將雜亂的線索拼接出了真相，「哈哈，咳咳，哈哈！」

雖然氣息不穩，但我仍竭力地肆意大笑。我使出全身氣力狠狠將她摁在車廂慘白的牆上。

重拾記憶的滋味真美好，真是要感謝她將我的所作所為展現在我面前，使得我輕易地又重新做回了自己。

我貪婪地嗅著她身上令我意亂神迷的香水味，舔舐著她的脖子，惡狠狠地望著她說道：「我們現在所處的，是我潛意識裡的世界吧。

你們懷疑我做了這件事，卻又沒有任何證據，所以把我抓了起來，想拿這把戲逼我承認，是不是？狗娘養的。」我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撕扯著她如瀑般的黑色秀髮。

如我所想一般，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冷冷地望著我，像是看著一隻被囚禁在牢籠中的困獸。

「認罪吧，C。這樣於你於我都好受。」她發出低沉磁性的聲音，相貌逐漸扭曲變形，變化成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

他一把推開我，理了理身上的名貴西服，嫌棄鄙夷地看著我「你既然這麼聰明，應該明白我們會一直重複這個流程，直到你認罪為止。

你難道不想回到現實世界嗎？你已經毫無知覺地躺在器械里24天了，你難道不想念陽光，想念和風，想念一頓豐盛的晚餐，而甘願浪費著寶貴的時間，重複地在這節詭異的車廂里毫無知覺地睡去、醒來，陷入無限的輪迴？」

「去你媽的吧。」我聳了聳肩，對他比了個中指，「如果我認了，就是死路一條。」

「你現在認還來得及。」雖然他故作冷淡，但我仍敏銳地捕捉出他話語中隱藏的懇求，「如果你認罪態度良好，我們會從輕發落的。」

「姦殺罪可以從輕發落？警察先生，你可不要騙我啊。」我冷漠地坐在屍體旁，撫摸著她如玉般溫潤的皮膚「多好的女孩啊，可惜了。

在大好年華，就這麼香消玉殞了。」我毫不留情地挑釁著他，滿足地望著他的臉因憤怒而變形、發紫。

「MBW27150，你會後悔的。終有一天你會認罪，而我，會讓你痛不欲生。」中年男子說完這句話後便消失於空氣之中，彷彿從未存在過。隨著他的消失，整列行駛的地鐵也開始分崩離析。

我陷入了深度睡眠。

一間昏暗的房間。

中年男子卸下頭上所戴的精密器具，從器械上起身，坐了下來。

「沒成功？」一位身著警察制服的女郎端著一杯咖啡走了過來，她望著房間另一側躺在器械上昏睡，靠著流食管維繫生命的嫌疑犯，幽幽地嘆了口氣。

「沒成功。他的戒備心理太高，而且這一次我們設計場景時依然沒有解決鐘錶的問題。如果可以讓它成功地轉動，而不是停在那個敏感的時間上，或許我可以爭取幾分鐘寶貴的時間換來信任。」

男子苦惱地皺眉「我們沒多少時間了，三天之內如果再不成功，就要按照《人權法》把他放出去了。真是棘手。」

「別想了。」女警安慰著他「先去吃個夜宵吧，我們邊吃邊想辦法。」男子點了點頭，跟隨著女警的腳步，走出這間昏暗的房間。

伴隨著關門所發出的聲響，整個房間被黑暗淹沒，死寂蔓延開來，唯有依然運轉的器械不甘寂寞地發出「滴滴滴」的聲響。似是在懇求，又似在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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