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魏明帝的血緣說起

剛發現本文出現了一個小學低年級水平的計算錯誤,204+(15-1)=217……

錯誤現已修正,好在並不影響推論,汗。

(題圖是《三國志12》的曹睿)

在歷代皇帝中,魏明帝曹睿其實是一個很具備話題性的人物。他的祖父是戲台上的白臉奸雄曹操,父親是「煮豆燃豆箕」的大反派曹丕,母親則是《洛神賦》的女主角甄氏。他自己在位期間,則是《三國演義》中著名的「諸葛亮六出祁山」時代。他去世後,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事變」,司馬氏代魏之路由此發端,而這座「高平陵」正是他的陵墓。然而,或許是父親、祖父太有名,又或是諸葛亮和司馬懿的故事太深入人心,無論在史書上還是在傳說中,這位「烈祖明皇帝」都像是一幕幕歷史大戲的背景板,不能說毫無存在感,但確實很少有人注意他。不過,對於喜歡八卦的朋友來說,曹睿身上還是有個問題值得八卦一番的,這就是他的生卒年。

根據《三國志·魏書·明帝紀》的記載:

(景初)三年春正月丁亥,太尉宣王還至河內,帝驛馬召到,引入卧內,執其手謂曰:「吾疾甚,以後事屬君,君其與爽輔少子。吾得見君,無所恨!」宣王頓首流涕。即日,帝崩於嘉福殿,時年三十六。

景初三年,即公元239年,按《三國志》記載,曹睿卒年三十六歲。我們知道,古人的年歲要按虛歲算,則明帝卒時實為三十五歲。據此推算,曹睿應為公元204年生。按我國古代的年號紀年推算,為漢獻帝建安九年生人。眾所周知,甄氏初為袁紹之子袁熙的妻子,曹操取鄴城後成為曹丕之妻,而這個時間呢,正好是建安九年八月。那麼問題就來了,甄氏就算與曹丕成婚後立刻懷上曹睿,也要等到建安十年(公元205年)才能生子,那麼這「三十六歲」之說從何而來?

事實上,裴松之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他說:

臣松之按:魏武以建安九年八月定鄴,文帝始納甄后,明帝應以十年生,計至此年正月,整三十四年耳。時改正朔,以故年十二月為今年正月,可強名三十五年,不得三十六也。

「時改正朔」,是說青龍五年(公元237年)改正朔,以青龍五年三月為景初元年四月。曹睿去世於景初三年正月,按舊曆法,應該是去世前一年的十二月。裴松之認為從建安十年計算到前一年十二月,應該是整三十四個年頭,如果按新曆法算,勉強算是三十五個年頭(其實,既已改歷,自然應該按照新曆法計算年齡,說不上「強名」),怎麼也不能說是三十六歲。所以在他看來,這是史臣寫錯了歲數。然而皇帝的歲數是這麼好寫錯的嗎?所以,有人就認為,這是暗示明帝非文帝之子。如盧弼就說:

竊謂承祚此文,實為曲筆,讀史者逆推年月,證以甄夫人之賜死,魏明之久不得立為嗣,則元仲究為誰氏之子,可不言而喻矣。

由於盧弼對《三國志》研究有傑出的貢獻和巨大的影響,此說遂廣為人知。我們知道,皇家八卦最易為人津津樂道,且若曹睿為袁熙之子,則在漢末的袁曹之爭中,袁家居然才是笑到最後的大贏家了,這簡直是一個極度具有戲劇性的情節。太有意思了!大家看到這裡,大概都是這麼想的。

然而,這個說法有一個無法彌補的漏洞,那就是曹丕對曹睿的態度。雖然盧弼也提到,曹丕久不立曹睿為嗣,似乎有嫌棄其血統之意,但如按這個說法,曹丕就不應傳位給曹睿,他又不是沒有其他兒子。而且就算曹丕難捨多年父子之情,或者考慮到「國賴長君」,於病危之際勉強立曹睿為嗣,朝中的袞袞諸公又如何能服從一個血統曖昧不清的新皇帝呢?難道說曹睿是人見人愛的傑克蘇?顯然這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雖然甄后在文帝朝失寵且被賜死,曹丕且對是否立曹睿為太子多所猶豫,但曹睿本身的血統必然是不存在爭議的。

而且,如果我們從其他一些記載來看,曹睿的生年也有可以修正之處。《魏書·文帝紀》就說:

(延康元年)五月戊寅,天子命王追尊皇祖太尉曰太王,夫人丁氏曰太王后,封王子叡為武德侯。

延康元年,即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是年曹操逝世,曹丕上位,故當年改元。據此,我們知道曹睿是伴隨曹丕成為魏王的步伐,以魏王長子的身份被封侯的。我們若將這條史料與下引《明帝紀》的記載結合起來,就會推算出曹睿的另一個生年:

明皇帝諱睿,字元仲,文帝太子也。生而太祖愛之,常令在左右。年十五,封武德侯,黃初二年為齊公,三年為平原王。

據此,曹睿於公元220年封侯時年十五歲,可知他生於公元206年,即建安十一年,按新曆法算,去世時應是三十四歲,而非三十六歲。他是曹丕之子,非袁氏子,是可以斷言的。那麼,《明帝紀》這個「卒年三十六」又是怎麼回事?

當然,這並非不可解釋。最常見的原因,大概就是在傳抄時抄錯了,這倒也是文獻流傳中常見的問題。然而從字形來說,「三」或許還會因為寫得草率,或有斷筆,被後來的傳抄者誤判成「六」,但「四」字實在不太像是能錯成「六」的樣子。而且裴松之在注《三國志》時還一本正經地作注反駁「三十六」之說,可見劉宋時的版本已作「三十六」。那麼,與其說這是抄寫的書手抄錯了,還不如說陳壽原本即作「三十六」。

然而,這樣又回到了開篇的那個問題:史臣寫錯了皇帝的歲數,然而皇帝的歲數是這麼好寫錯的嗎?陳壽撰《三國志》時,正在朝廷中做著作郎,官方史料必在參考文獻之列,明帝之享年,想必也是從官史中抄出來的。於是此事就有兩種可能:

1.陳壽著書辛苦,眼睛一花,看錯寫錯了。

2.官史寫著「卒年三十六」,陳壽也沒根據其他史料算一下,就這麼抄上了。

當然,上述兩種可能性都存在,但前者未免太無趣了,於是我直接將其略過,只討論官方史料就寫著「三十六」的可能性。

按說,官方史料的撰著者比陳壽更不可能搞錯皇帝去世時的年齡。原因很簡單,陳壽撰《三國志》,畢竟已經是易代之後的事情,就算寫錯了,最多是個學術態度不嚴謹的問題。官史著者身為魏臣,能把皇帝去世時的年齡搞錯了,要有人抓住小辮子上綱上線起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但是話又說回來,魏晉易代之際的畫風一向玄幻,比如說,在曹睿之後繼位的齊王曹芳,別看當了十五年皇帝,按《三少帝紀》的說法,連出身都搞不清楚:

齊王諱芳,字蘭卿。明帝無子,養王及秦王詢。宮省事秘,莫有知其所由來者。

照這個說法,曹睿不知從哪兒弄了倆孩子,當成了自己的養子,給他們封了王爵,還將皇位傳給其中之一,而滿朝群臣也就心甘情願地奉曹芳為君,這豈不是笑談?盧弼在《三國志集解》中認為,陳壽在《三少帝紀》中寫曹芳「莫有知其所由來者」與《武帝紀》寫曹嵩「莫能審其生出本末」寓意相同。其實,這恐怕是存心製造曹芳「血統不合法」的論調,為司馬氏廢君立君的行為作旁敲側擊的辯護。

事實上,對於曹芳的來歷,史料還有另一種說法,即裴注引《魏氏春秋》曰:

或雲任城王楷子。

然而從《任城陳蕭王傳》的記載來看,任城王楷也不太可能是齊王芳之父。曹楷於青龍三年(公元235年)得罪,削戶二千,這正好是曹芳受封齊王的年頭。這固然可說是曹睿刻意打壓養子的本生父,但曹芳即位後對曹楷也未加殊遇,甚至連削去的戶邑都沒給加回來。考慮到後來燕王曹宇的兒子常道鄉公曹奐繼曹髦為帝,曹宇進表稱臣,曹奐為此還下了一道表達恩禮的詔書,以表示自己的篤於人倫。曹芳如果真是曹楷之子,對本生父一不加恩禮、二不復封邑,給人以兩人間渺無關係的感覺,未免恩情太薄。但不管怎麼說,曹睿能以曹芳為子,宗室、朝臣也都不加反對,可見至少在當時,曹芳的出處是清楚的。然而在明帝時期還是大家都清楚的來路,到陳壽撰《三國志》時就變成了「宮省事秘,莫有知其所由來者」,這不能不讓我們佩服司馬氏及其御用文人(比如撰著《魏書》的王沈之流)的節操。

我們知道,司馬家在魏末「輔政」時期,「誅夷名族,寵樹同己」,對政治對手一直毫不留情地打擊、殺戮,甚至使後世子孫有「覆面著床」之愧。但從他們「修改」曹芳出處的做法來看,司馬家在物理消滅之外,應該還做了不少輿論方面的工作,包括修改史料與毀壞聲譽。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考慮,曹睿的「卒年」問題,恐怕也是司馬氏輿論工作的一環。曹睿於曹丕嗣魏王位後受封武德侯,這是沒法徹底磨滅的,但是在《明帝紀》中,可以用「年十五,封武德侯,黃初二年為齊公,三年為平原王」的寫法,來將他受封的年份模糊化。如果後人相信了「卒年三十六」之說,倒推年月,就會推算出曹睿生於建安九年,於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封武德侯。

說到這裡,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漢獻帝在位時期曹操一系的封爵情況。建安十五年(210)十二月,曹操下《讓縣自明本志令》,次年正月,漢獻帝以所讓還之一萬五千戶封邑,封曹操的三個兒子曹植為平原侯,曹據為范陽侯,曹豹(應即曹林)為饒陽侯,食邑各五千戶。這是曹操諸子得封之始。同年,曹操的另兩個兒子曹宇受封都鄉侯,曹玹受封西鄉侯。

此後,曹家的封爵進程停滯了一段,至建安二十年(215年)再次開啟。據《武文世王公傳》,曹操的幼子曹幹以此年得封高平亭侯。建安二十一年,又封曹彰為鄢陵侯(《任城陳蕭王傳》),曹袞為平鄉侯,曹峻為郿侯,曹彪為壽春侯。

建安二十二年,是曹操子孫封侯、改封最多的一個年頭,據《武文世王公傳》,這一年得以封侯或改封的曹操子孫有:

鄧哀王沖……命宛侯據子琮奉沖後。二十二年,封琮為鄧侯。

彭城王據,……二十二年,徙封宛侯。

燕王宇字彭祖。……二十二年,改封魯陽侯。

沛穆王林,……二十二年,徙封譙。

中山恭王袞,……二十二年,徙封東鄉侯,其年又改封贊侯。

陳留恭王峻字子安,……二十二年,徙封襄邑。

范陽閔王矩,早薨,無子。建安二十二年,以樊安公均子敏奉矩後,封臨晉侯。

趙王幹,……二十二年,徙封賴亭侯。其年改封弘農侯。

郿戴公子整,奉從叔父郎中紹後。建安二十二年,封郿侯。

樊安公均,奉叔父薊恭公彬後。建安二十二年,封樊侯。

東平靈王徽,奉叔父朗陵哀侯玉後。建安二十二年,封歷城侯。

樂陵王茂,建安二十二年封萬歲亭侯。

除此以外,據《任城陳蕭王傳》,曹植也於建安二十二年增邑五千,並前共為萬戶。

相對而言,建安二十三年的曹家則沒有這麼熱鬧,只有最不得曹操寵愛的曹茂改封平輿侯。但將曹睿封侯的時間嫁接到這一年,也是說得過去的,畢竟曹操的子孫在建安末葉陸續封侯一事,對時人來說不是陌生的史實,摻進去一個曹睿,也不足為奇。如果我們不了解實際情況,推算出曹睿於建安二十三年封侯,會覺得這是一個可靠的記載,甚至會據此質疑《文帝紀》延康元年封侯之說。當然,作偽者未必想到這麼多,他,或者他們,只是想據此把曹睿的生年提前,進而使其血統顯得可疑而已。

或許有人會問,如果真如你所說的話,司馬家花了這麼大心思,卻搞的都是小動作,有什麼意思呢?然而在當時來說,皇位傳承是封建王朝最關鍵的事務,如果曹睿的血統有問題,曹芳的血統也有問題,曹魏王朝的德性就非常可疑了。畢竟司馬懿不但曾為魏臣,而且是曹丕死黨,受兩朝託孤之重,司馬師本身是(前)皇室姻親,其黨羽又大多是曹魏大臣之子。這一班人想搞亡魏成晉的事業,這話實在是好說不好聽。然而此事利益大大的,大家又不能「慕虛名而受實禍」,也就只能在毀今上和先帝的形象上下功夫了。《明帝紀》頗記曹睿晚年嗜好享樂的「光榮事迹」,《三少帝紀》中記載的廢曹芳、曹髦詔書更是給這兩位少帝扣了不少帽子,而「血統曖昧」的記載,不過是在其上再加一把火而已。

PS:

其實,被司馬氏黑的也不止是曹睿曹芳爺倆,比較明顯的,至少還有一個何晏同志。在《三國志》中,何晏事迹附見於曹爽傳,只有一句話:「晏,何進孫也。母尹氏,為太祖夫人。晏長於宮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這其實是個還可以的評價,但裴松之注引的魏晉雜史中,就有說得很難聽的了:

《魏末傳》曰:晏婦金鄉公主,即晏同母妹。公主賢,謂其母沛王太妃曰:「晏為惡日甚,將何保身?」母笑曰:「汝得無妒晏邪!」俄而晏死。有一男,年五六歲,宣王遣人錄之。晏母歸藏其子王宮中,向使者搏頰,乞白活之,使者具以白宣王。宣王亦聞晏婦有先見之言,心常嘉之;且為沛王故,特原不殺。

這話連引用者裴松之都看不下去:

臣松之案:《魏末傳》雲晏取其同母妹為妻,此搢紳所不忍言,雖楚王之妻嫂,不是甚也已。設令此言出於舊史,猶將莫之或信,況底下之書乎!案諸王公傳,沛王出自杜夫人所生。晏母姓尹,公主若與沛王同生,焉得言與晏同母?

何晏與金鄉公主顯然不是同母兄妹,曹氏縱然在禮法上再不講究,又何至於使同母兄妹婚配?此一望可知的謠言,如說是好奇者誤傳,恐怕是太善良了。畢竟,要消滅一個人的影響,最有效的方式不是肉體毀滅,而是從道德上徹底否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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