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人,你若到上都…
如今,我們不論是使用手機還是電腦,都離不開這背後一個叫做「互聯網」的巨型信息組織結構。
當我們開始思考「互聯網究竟是什麼」的時候,用英語單詞「Internet」來進行一個簡單的解釋應該再好不過了。Internet——網際網路,廣域網與廣域網之間互相連接的網路,包括不同類型的協議的網路的互聯。
而其中應用最廣泛的協議「超文本傳輸協議(HTTP,HyperText Transfer Protocol)」,是基於一個上世紀60年代提出的概念——超文本(Hypertext)。
超文本指的是用超鏈接的方法,將各種不同空間的文字信息組織在一起的網狀文本。超文本更是一種用戶界面範式,用以顯示文本及與文本之間相關的內容。現有的超文本普遍以電子文檔方式存在,其中的文字包含有可以跳轉到其他位置或者文檔的鏈接,允許讀者從當前閱讀位置直接切換到超文本鏈接所指向的位置。
這是一個關於超文本和它的起源故事,而且是一個不會被載入互聯網發展史的故事,因為它講述的事物本身就是一個和互聯網同等級的概念。這個故事有點長,結構散亂,不過我覺得很符合故事主角的氣質。
那是上世紀60年代,那時候的電腦還是一種巨型機器。普通用戶通常只能去大學裡的電腦中心使用這些電腦,學生也只能用它們來玩一些簡單的問答遊戲作為課餘時間的消遣。但對計算機科學家而言,小型快速的計算工具的出現只是時間問題了,其中一些人甚至已經開始考慮計算機該如何處理一些基本的個人信息業務,比如編輯學期論文。
1969年,互聯網的前身——阿帕網(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 Network,ARPANET)一期工程投入使用。它實現了不同計算機之間的連接。
一期的節點包括:
- 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SDS(Scientific Data Systems,科學數據系統)Sigma 7
- 斯坦福大學研究所(現為SRI國際)擴增研究中心(Augmentation Research Center)的SDS 940上運行的一個代號「精靈(Genie)」的NLS系統
- 加利福尼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UCSB)科勒數學中心(Culler-Fried Interactive Mathematics Center)的IBM 360/75 上運行的 OS / MVT系統
- 猶他州大學計算機學院院的DEC(Digital Equipment Corporation 數字設備公司) PDP-10上運行的TENEX系統。
那時的泰德·納爾遜(Ted Nelson)正徘徊在布朗大學,那裡正在開發一個早期的文字處理工具。這個項目最終會是一個可以通過紙張進行輸出的系統,但納爾遜認為這種設計就是一坨屎。他始終堅信:超文本的交互應該基於屏幕,而不是局限於紙面。
那年晚些時候,納爾遜得到了出版商的許可,得以在他的超文本系統演示中使用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微暗的火(Pale Fire)》及其全部注釋。然而,這個想法還是和納爾遜的大部分「貢獻」一樣,被項目發起人拒絕了。納爾遜對這種挫折備感苦惱。
「進步,還得再等等,」納爾遜在之後寫道,「因為這些外在的阻撓和自身的不濟。」
"Thus progress must wait," he later wrote, "for the halt and lame to catch up."
納爾遜這種特有的怒氣在他畢業後的幾年持續地破壞著他的生活。
1967年,當他還在 Harcourt, Brace(一家美國出版公司)工作時,他給他的超文本系統冠以上都(Xanadu,又音譯仙那度)的代號,一個富含文學意涵的詞。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名字。納爾遜的靈感來自薩繆爾·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的著名詩歌《忽必烈汗(Xanadu—Kubla Khan)》。
這首詩歌有個流傳頗廣的起源傳說。據說當時柯勒律治因病在鄉間休息,為了止痛吸食了一些鴉片(雖然他本就常年鴉片成癮)。
他睡前在讀帕切斯(Samuel Purchas)的《朝聖者(Pilgrimes)》中關於上都的篇章。
Here the Khan Kubla commanded a palace to be built, and a stately garden thereunto: and thus ten miles of fertile ground were inclosed with a wall.
忽必烈汗下令在這建造一座宮殿,以及一個莊嚴的花園,因此十英里長的城牆圍著這肥沃的土地。
在鴉片的致幻作用下,柯勒律治的夢中,關於上都的優美詩句如天賜一般紛紛落入他的腦中。所有的畫面在他面前出現,仿若現實,而每一個又擁有自己的變化形式。醒來之後這一切景象仍然出奇清晰,他便開始奮筆疾書,急於記錄下夢中作成的三百行詩篇。可不久家中來了訪客,耽擱了他一個多小時。等柯勒律治再回到書桌前的時候,夢中的場景已經淡去,那個鮮活的虛幻作品已經蒸發了。除了先前寫下的54行,他再也沒有寫完這首震撼的長詩。
柯勒律治在他的片段的序言中哀嘆道:
Then all the charm
*s broken--all that phantom-world so fair Vanishes, and a thousand circlets spread, And each mis-shape the other. Stay awhile,Poor youth! Who scarcely darst lifts up thine eyes--
The stream will soon renew its smoothness, soon The visions will return! And lo, he stays, And soon the fragments dim of lovely forms Come trembling back, unite, and now once more The pool becomes a mirror. 所有的的魔力 都失效了 - 所有的虛幻世界多麼公平地 消失了,以千層波紋的速度擴散著 每一個形狀都畸變著。請等等可憐的青春喲!再也無法抬起你的眼
不久後,溪水又重歸平靜,接著 那些美景就會回來!而且!他留下了, 很快,那些碎片模糊了可愛的形體 掙扎著回來,集結,然後再一次 湖面凝成了鏡子。
柯勒律治的碎片彷彿幽靈一般一直縈繞著納爾遜龐大的超文本設計。
納爾遜到底是怎麼想的?可能他覺得柯勒律治夢中的景象符合超文本的面貌,又或者他認為上都是一個連夢回之人都不能帶走記憶的地方,也或許單純希望人們不用像柯勒律治那樣遺憾。但不論如何,Xanadu這個名字彷彿一個預兆,預示著未來幾年令人心碎的歲月。
願景與詛咒
納爾遜的願景是「全球電子出版數字儲存庫計劃(digital repository scheme for world-wide electronic publishing)」。
有願景的永遠都是少數人,而納爾遜會告訴你:願景和詛咒一樣,它會在任何情況下呼喚你,犧牲你的生活和其他任何事情;它拖累你周圍的人,讓你成為懷疑者和嘲弄者的目標;它使你因為那些自認為這個願景已經實現的人而憤怒。
據他自己說,這個想法始於1960年,當時他是哈佛大學的學生。他打算用機器語言編寫一個程序來存儲和顯示文件,以及執行編輯。這與文字處理器(那時還沒有發明)的不同之處在於,這個程序將具有對文檔不同版本的視覺比較的功能,也就是後來被納爾遜稱為「對照(intercomparison)」的功能概念。
在這些基本思想的基礎上,納爾遜想要實現非線性寫作,讓讀者可以通過電子文檔選擇自己的閱讀路徑。
他在1965年提交給ACM(Association for Computing Machinery,國際計算機學會)的一篇論文《一種複雜、可變與不定型的文件結構(A File Structure for the Complex, the Changing and the Indeterminate)》中提出了這個想法,並稱其為「拉鏈列表(zippered lists)」。這些拉鏈列表將允許一個複合文檔由其他幾個文檔的某些部分構成。他稱這個概念為「 包含(Transclusion)」。
那次 ACM 會議是在夏季的匹茲堡,天非常熱。納爾遜把那次演講做為他人生中的一次重大的專業性展示。他對此有點緊張,卻沒有因為過於興奮和激動導致害怕。他打算從文學和哲學的視角,告訴世人,交互文檔將何去何從。他打算對著一堆技術人員說,你們的整個世界將要被重新定義。
但那時候,納爾遜根本不是相關技術人員,他有著完全不同的背景,了解一些文學、歷史,還有腦袋裡一些關於媒體的發明。他把超文本視作媒體的未來,並用聽起來很有說服力的語氣地對著他們講。
他那時確實是個做媒體的人,具有娛樂圈和出版業的背景,還獲過詩歌和劇本方面的獎項。那時他已經出版了一種箏形雜誌(a kite-shaped magazine),寫了第一部搖滾音樂劇。
由於他父親的緣故,他曾參演過電視節目和《花開蝶滿枝(summer stock)》的舞台劇。因此,他不怯場。
總之,當時視自己為哲學家和電影工作者的納爾遜在 ACM 的演講中,首次向世人提出了「超文本(Hypertext)」的概念,預言了當今超文本系統的許多特點,但是當時他的想法幾乎沒有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影響。雖然研究人員對他的想法很感興趣,但納爾遜缺乏專業的技術知識來證明這些想法是可行的。
那一年,MIT林肯實驗室的TX-2計算機與位於加州聖莫尼卡的系統開發公司的Q-32計算機通過1200bps的電話專線直接連接(沒有使用包交換)。隨後APRA(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署)又將 DEC(數字設備公司)的計算機加入其中,組成了實驗網路。
藝術與技術
納爾遜出身良好,1937年生於芝加哥,父親是艾美獎獲獎導演拉爾夫·納爾遜(Ralph Nelson),母親是奧斯卡獎獲獎女演員西萊斯特·霍姆(Celeste Holm)。可他父母短暫的的婚姻導致他從小是被祖父母帶大的,從先前的芝加哥到後來的格林威治村。
他的父親一直在與他維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繫,他偶爾也會參與到父親的工作中。納爾遜的父親鼓勵他進行一些電影或者其他什麼東西的創作。他母親則不怎麼與他聯繫。
納爾遜從小是個愛做白日夢,不太健康的孩子。
他的青年時期致力於研究策略藝術,並早已學會使用有效的武器。例如在受到鄰居恐嚇威脅時,會使用石塊和棍棒。作為哈佛大學的研究生,納爾遜有一天會和著名理論家托馬斯·謝林(Thomas Schelling)一起學習策略。但是作為一個孩子,他的方法近乎本能。例如,二年級時,納爾遜發明了一種新的過街方式:在到達繁忙的大街時,他會突然轉身,背對著車流,在人行道上匆匆而過。受到驚嚇的司機則會猛踩剎車。
納爾遜對傳統模式的憎惡使得他很難被教育。他曾對學校感到厭倦乃至厭惡,曾經策劃用一把削尖的螺絲刀去刺傷他的七年級老師,但在最後一刻喪失了興趣,走出了教室,再沒有回來。在他漫長的回家的途中,他提出了四條引導他一生的格言:
- Most people are fools. 大多數人都是愚人
- Most authority is malignant. 大多數權威是惡性的
- God does not exist. 上帝不存在
- Everything is wrong. 一切都是錯誤的
納爾遜喜歡這些格言,並且經常重複它們。而這些也導致他在討論中提出的種種想法總是慘遭拒絕。
到了他上大學的時候,他對付固守常規者的方法已經相當老練。他用曾經宣稱「所有分類(Categories)都是誤導」的作家阿爾弗雷德·科爾茲布斯基(Alfred Korzybski)的理論來駁倒老師。但是這種對「類別」的仇恨並沒有使得納爾遜產生那種模糊不清的,「只存在於此時此處」的神秘主義。相反,納爾遜喜歡用文字來記憶,但是他厭惡傳統的寫作和編輯模式。他認為那種虛假的,處處受限的順序簡直就是枷鎖。書上的那種線性,漸進的敘述對他來說毫無興趣可言。他希望所有的東西都能保持在一種完全自由可變的狀態中,以便根據需要能夠隨時重建。
納爾遜,作為一個在一個非常規家庭中長大的孤獨孩子,成了一個反對遺忘的叛逆者,抗拒著各種形式的失落和悲傷。由於他自己飽受錯亂記憶的折磨,納爾遜主張只有能夠保存所有知識的技術才能防止地球上生靈的毀滅。那種精神或物理上的聯繫可能被消解的恐怖念頭在他看來完全是無法忍受的。人類思想的不斷流失和擴散不僅是毀滅性的,而且人類的普遍失敗將會是全球範圍的某種自毀。因為這將導致人類失去理性的支持,從而引發反覆的失敗。
1959年,納爾遜從斯沃斯莫爾學院(Swarthmore College)獲得了學士學位。
當時在大學裡,他創作了題為《斯洛克姆·弗洛的頓悟(The Epiphany of Slocum Furlow)》的實驗性質的幽默電影,其中的主人公最終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音樂家兼作曲家彼得·席克爾(Peter Schickele)協助了電影的創作。
(順便提一下,你可以到 YouTube 去觀看這部電影。它是一部關於大學孤獨感的喜劇,只有半小時,納爾遜自己認為它非常不錯,不同尋常、超現實主義。雖然因為同步得不夠好,而且又是黑白片子,因此大多數人對它並不感興趣。)
1960年,尼爾森開始在哈佛大學攻讀哲學專業,並於1963年獲得社會學碩士學位。
那時的他認為自己將會是多才多藝的嚴肅藝術家(比如 Norman Mailer、或 Christopher Hitchens),將去好萊塢導演電影(令他驚奇的是,後來他父親去世了)。
他去研究生院,只是因為他仍想繼續接受教育——可是顯然他並不喜歡那些研究院。然後他選了一門計算機課程,使得他腦洞大開,因為大眾對計算機的印象在其看來是絕對錯誤的。他認定:計算機是一台多用途機器,人們應該可以給它配個屏幕。
對,屏幕!納爾遜覺得自己可以做到,他可是電影工作者!那麼,問題來了,這種概念一致性(conceptual unification)是什麼,這種交互的設計呢?好吧,他覺得自己可以做概念一致性,他可是一名哲學家!它將是一種新媒體,而他正是一個媒體人!真是機緣巧合,對於設計這種新世界的未來,納爾遜簡直具有完美的背景。
每個人對於同樣事物的思考,有著不同的理由,這就是宇宙開的玩笑(《Its all a cosmic joke!》)——他就是恰恰有資格設計這種軟體的那個人。
從1960年開始,接下來的 5 年裡,納爾遜一直在思考和設計計算機屏幕可能的交互形式。
可在當時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像出可交互的計算機屏幕。然而,納爾遜表示,自己合上雙眼時,他能夠看到它們,幾乎可以觸摸到它們,並讓它們有所反應。非常的感性。
從 60 年代到 70 年代,在他的作品和演講中,他都儘力地對著人們講,可交互的屏幕是什麼樣的。但是沒人理解。
比如納爾遜敬愛的爺爺,非常聰明,是一名教科學的老師。然而他也無法理解孫子說的東西。當時沒人能想像得出來可交互屏幕的樣子,哪怕聽納爾遜描述過的人也想像不出來,
然而在納爾遜的腦海中、他確實地看到了它們、觸摸到了它們。正如當時人們所知的那樣,對他而言,這是文學的一種延伸。
我們可以拿書本來舉例,當你翻開一頁,看到了一些東西,而翻開另一頁,又看到了另一些不同的東西。這其中,兒童類的書常常更具交互性,有的書頁被裁切成條狀,便於孩子將它們重新組合,一個紙質地簡單時鐘地指針是可以撥動的等等。
在那個技術匱乏年代,交互難以成為一種新的概念,從 40 年代開始,納爾遜就去過電子遊戲廳。放入兩分或五分錢,你就能射擊或打翻某些東西。它們是一堆機械和電子結構,但是它們考驗著你的協調性,你只需花一點兒錢,就能得到良好的娛樂體驗。
而那個時候開始,納爾遜就希望有一種沒有了電氣或機械方面限制的方式,帶來某種完全不同的、極度新潮的、讓人無比激動的體驗。
當時尚且年幼的他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如今我們可以稱之為交互方式。而他想見的某種方式可能與我們現在的觸控屏,乃至VR(虛擬現實)的概念有相似之處。
雖然那時候確實有某些專門的領域在研究可交互屏幕。比如,為了防空與進行交通管制而搭建地SAGE 系統(世界第一套防空半自動化指揮系統)。不過,這些是處於某些專門的目的。納爾遜要的是大眾化,當大眾有了可交互屏幕時,它們才是達成大眾化目的的。
研究生時候的他就相信,PC(個人電腦)的時代會來臨的,那裡將有面向大眾的計算機屏幕。即使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到,也不知道還需要多少時間,他只是認定:它遲早會來。當時,像摩爾定律之類的東西已經初現端倪,計算機產品價格下降已經很明顯了。對於大眾,除了想像,似乎沒有什麼能夠阻礙計算機的發展。這對納爾遜好像也是這樣,因此他希望盡量去放手一搏。
他規划了一家公司,叫做 「大創意公司(General Creative Corporation)」,一家帶著隨性和顛覆的風格的公司,和後來一家叫蘋果(Apple)的公司所持的態度類似。但是在 1960 年,喬布斯(Steve Jobs)已經五歲啦。這比納爾遜當初意料的時間長了一些,因為他從來沒有改變什麼,和很多人一樣。而喬布斯抓住了機會,因為他知道該怎麼做。
夢想與現實
在 60年代,納爾遜都在辛苦工作,並盡其所能學了計算機和電子方面的東西。同時,他得到了一份為期兩年的工作,去瓦瑟學院(Vassar College)教授社會學。在瓦瑟學院的第一年,他不得不努力準備他的課程,到了第二年,他終於有一些空閑時間,開始著手向 ACM 提交論文。他為即將在 1965 年召開的 ACM 全國大會準備了五篇論文。它們可喜可賀地全都被接受了!
納爾遜是 ACM 成員,因此明白這對他意味著什麼。為此他閱讀了大量雜誌和文章。了解ACM 成員的思考方式對他而言也是個優勢:他們對文件和操作系統之類的東西感興趣。雖然在會上他將要討論的是關於思考的革命和激進方式。
可以想見,他將要面對的觀眾,是一些彬彬有禮的科學家,也是一群喜好懷疑的技術人員。納爾遜深知,這將對其職業和希望產生更深遠的影響。因此,他為了這次演說精心地準備著。
而當這個瘋狂的頭腦正為此忙碌時,納爾遜敬愛的爺爺去世了。這讓人非常難過,而他那個時候不能拋開手頭的工作。他的祖父在周一去世,得到消息時,納爾遜正在一邊工作、一邊唱著媽媽與爸爸合唱團(The Mamas & the Papas)的歌。「Monday, Monday, can』t trust that day」。但是已經沒有時間悲傷了,他不得不繼續前行。
最後期限是 6 月 15 日,因為爺爺的去世,他的演說被獲准稍許延後。
最終 ACM 的那群傢伙接受了論文。它開始被同行評審。納爾遜覺得這次會成功。因為當時他和很多人在電話里交談,他們富有激情,覺得這篇論文思想激進、令人興奮。然後納爾遜按照他們的要求對論文稍加修改就通過了。
這些最終促成了一次展示他所有思想的機會,用納爾遜最擅長的方式——這個年輕人將向計算機專家演講。儘管他非常尊敬他們,但是在他的小腦瓜中想的是「我正在掀開一個新的篇章,踏入一塊新天地。」
當然,他自己從不認為這是什麼大膽的想法。他是真的由衷地認為,超文本將導致這種傳統結構(千年系統, millennial system) 的改變。但是其實這對他的「本職工作」(就是他的那些設計和想法)的影響要小於他當初的預期。
書面論文無疑是洋溢著學術的那種死板氣息的,你幾乎無法將它和納爾遜做出的現場演示聯繫起來,後者顯然更加活潑生動。他擅於即興演講,雖然這次被要求要嚴格地照著稿子念。
在那個時間,他們演講用的是 35mm 的幻燈片。在這場演說的最後三張幻燈片上只有一個詞語:變革(CHANGE)。第一張上用的是較小的字體,第二張上的字體變得稍大,到第三張就真的已經很大了。
臨結束時,納爾遜用一句:「我們不得不準備應對從未改變過的文檔了」作為演說的結語。
然後,掌聲如雷。
在納爾遜看來,那次演說確實是個一個分水嶺,因為當時的他還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人致力於實現屏幕上的文本。
在演講之後,鮑勃·泰勒(Bob Taylor) 找到了他,之前他並不認識鮑勃。鮑勃問納爾遜是否聽說過道格拉斯·恩格爾巴特(Douglas Engelbart)。
鮑勃說,恩格爾巴特正在研究類似的東西,因此納爾遜記下了恩格爾巴特的聯繫方式。但是那時候的納爾遜各種意義上的資源都很少,也沒有秘書,以致於記錄聯繫方式的做法往往並不是那麼有效。後來納爾遜才搞清楚,鮑勃在 ARPA(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 of the Department of Defense,現在稱作 DARPA)方面一直是恩格爾巴特的主要支持者。
令人驚訝的是,當鮑勃在70年代接管施樂PARC實驗室(Xerox PARC)時,竟拋棄了恩格爾巴特,導致後者悲慘地度過了剩下的職業生涯。哦,對了,Bob Taylor 在2017年4月13日過世了。
在第二年,也就是1966年,納爾遜和威廉·約萬諾維奇(William Jovanovich,Harcourt, Brace Publishers 的主管)乘飛機去拜訪恩格爾巴特。恩格爾巴特向兩人展示了滑鼠,納爾遜立即就被這個想法折服了。
恩格爾巴特早年是個美國大兵。
1945年7月,早在納爾遜把注意力轉向電子信息系統之前,一個叫萬尼瓦爾·布希(Vannevar Bush)的人就在《大西洋月刊(Atlantic Monthly)》上發表了一篇《誠如我們所思(As We May Think)》。其中描述了一個名為「memex」的假想信息存儲和檢索系統。Memex將允許讀者創建文件的個人索引,並將不同文件的某些段落用特殊標記連接起來。雖然布希的描述純屬猜測,但他對於納爾遜在 Xanadu 中試圖實現的一些特性作了精彩而有影響力的預言。他還精確的預言了這種機器必然要由當時還未誕生的電子計算機來實現。
而當時還在海外駐守的恩格爾巴特被這篇文章深深影響。
60 年代,恩格爾巴特先是加入了斯坦福研究院,後來參與組建了擴增研究中心(Augmentation Research Center)。1968 年,那裡的科學家和工程師真的研發了一個近似 Memex 的系統,這個系統叫做 NLS(oN-Line System)。除了後來顛覆了計算機操作理念的滑鼠,它也包含一個超文本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允許不在線(在當時,不在線指的是手頭沒有接入計算機終端)的人對文檔進行操作,先用電傳打字機錄入,之後再輸入計算機中。儘管和我們現在用的互聯網協同軟體差異巨大,但是這個系統還是實現了「讓人們可以一起編輯一個文檔,文檔之間可以用超文本鏈接互相引用」的功能。注意,這裡的超文本鏈接還和互聯網無關,只是文檔之間的指向和引用。
後來,恩格爾巴特和納爾遜成為了摯友。當納爾遜和瑪琳(Marlene)在 2012 年結婚時,他還參加了婚禮儀式。(emmm……有興趣可以算一下那時納爾遜幾歲。哦,還有,恩格爾巴特是在2013年7月2日去世,享年88歲。)
身處那個時代的計算機科學圈,納爾遜有理由相信世界上大部分計算機科學家都在那個會場。畢竟這個新興的圈子並不大,讓所有計算機科學家同處一屋是可能的。當然他並不知道的是,那次演講就彷彿他的在這個圈子裡的影響力巔峰,就像恩格爾巴特 1968 年那場《演示母版(Mother of all Demos)》。
但因為人們不能帶走關於此次演講的任何資料,納爾遜甚至不得不自掏腰包支付會議費用。哦,他本不應該待在計算機科學圈裡。
他是個很難理解學術政治的人。他幾乎無法忍受那握手和讚譽的背後,每個人卻都在為了金錢而相互攻擊的狀態。
納爾遜只是希望能夠讓他的工作得到支持,但在當時他顯然沒有得到什麼實質性的支持,讓那些技術人員震撼或印象深刻的只是,有個人找到了一種方法——一種讓人驚嘆和令人激動的方法。
但這並沒有什麼用。
計算機庫與夢幻機器
「計算機應該讓任何一個人都能夠理解,很多東西都應該。」1974年,納爾遜在第一版《計算機庫(Computer Lib)》的介紹中這樣宣布。
他的作品實際上是兩本書,通過正看和反看就能看到這兩部分內容,如同舊的王牌雙打(Ace Doubles),或者像納爾遜喜歡指出的那樣,像「義大利/波蘭笑話書」那樣。
一個封面是在電腦里顯示出一個革命性的拳頭。當讀者翻閱這本書的時候,他們又會看到夢幻機器的封面,用一個穿著超人披風的空中男子裝飾,用手指觸摸屏幕。
這本書很大(寬11英寸,高16英寸)載有「數字革命」的30萬字的宣言。底稿其實很小,而且布局混亂。納爾森用打字機打出了他的草稿,其中包括數百人寫的標語。
有點類似今天我們把一條條微博或推特剪下來貼在一張大紙上的感覺。
這本書包羅萬象,《計算機庫》見證了納爾遜在那段時間所有的憤怒和激情。其中的內容包括人口統計,黑客心理學,IBM的罪惡,全息圖,音樂符號,出租PDP-8的地點清單,水門事件,以及如何在Trac中進行編程等等。這些言論是一種典型的計算機解放思想,宣揚著「這些東西沒有任何地方能接納,那麼就來這兒吧」這樣的信息自由。
這本書的參考模式是斯圖爾特·布蘭德(Stewart Brand)在1969年反主流文化經典《全球概覽(The Whole Earth Catalog)》。但《計算機庫》的設計更特別,連索引或目錄都沒有,當然也沒有具體的引用(Specific quotes)和章節。儘管滿篇都是摘錄的材料,但如果不花時間下去記憶它,這本書幾乎不可能被拿來作為參考資料。哦,雖然當時年輕的黑客們確實這麼幹了。
《夢幻機器(Computer Machines)》在《計算機庫》的另一面,主要內容是通過計算機來改變藝術,它包含了一個相對簡單的關於上都計劃的描述。自1965年以來,從他第一次嘗試做這個項目的時候,這個想法在他的頭腦里已經成長了那麼久。1974年,計算機本地網路的出現讓納爾遜預感全球計算機網路將成為超文本系統的天然土壤。在網路上,鏈接文件,版本比較和非線性文字將能夠創建一個能夠存儲和展示人類所有藝術和科學遺產的「文獻宇宙(docuverse)」。
在《夢幻機器》中,納爾遜提出了「上都信息特許經營權(Xanadu information franchises)」的概念,人們可以從全球存儲系統獲取資料。一個被他稱為的」上都平台(Xanadu Stands)「的部分包括了Xanadu內部邏輯結構的草圖,配套的小吃店和上都歌唱廣告的歌詞……
上都專營權或許確實是無理的,但它們切實地包含了針對某個真正難題的解決方案。試想一下,如果要有一個全球通用的電子文檔庫,誰來支持建設呢?納爾遜的設想一個類似於麥當勞的信息實體企業,以連鎖經營的模式將成本轉嫁到底層經營者,然後從大眾那裡收取費用。
納爾遜歡快地在《夢幻機器》中寫道:「特許經營者必須為計算機設備,這個圈子,可愛的紫色琺琅建築,約翰等等提供資金;作為一個上都特許經營商,他獲得了通往整個 Xanadu 系統的鑰匙,同時也必須承擔 Xanadu 網路的一些責任,畢竟他是其中的一員。」
《計算機庫》作為一個當時流行的宣傳冊,在電腦程序員圈子裡留下了深遠的影響。因為你基本不需要向他們贅述電腦的價值。這本書具有一種特別的魔力,富有洞見的論斷,令人激動的願景與他們是那麼的合拍。納爾遜甚至開始召集大家,出版了一個被圈內人奉為圭臬的黑客文化指南。
超文本和Xanadu
納爾遜一直在思考著」電子文檔「的可能性,以及它們未來的樣子。但是沒人想像得出來,他們幾乎常常問道:「和錄像帶類似嗎?」他只好說,是的。
當時的他完全肯定,自己知道它們的表現形式和使用感受。不幸的是,由於過分強調了跳轉鏈接,從一個頁面跳轉到另一個頁面,讓人認為它和現在的萬維網(World Wide Web)沒什麼區別。讓他懊悔的還有對字體和布局的強調,他堅稱這是西蒙尼(Charles Simonyi)和沃諾克(John Warnock )強加給大眾的。
納爾遜把一些文本編輯器 (如Word,Adobe Acrabat)比作「對紙的模擬」。最初,這些文本編輯器都是施樂公司的PARC實驗室開發出來的。許多人覺得這種模擬紙的方式挺不錯的,因為他們確實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法子。但這種對紙媒的模擬並沒有提高文件和想法的表達能力,反而將人們的注意力放在了字體和排版等表面工作上。他說這是打字員面對作家時的勝利,是表面的空虛勝過了實質、清晰和理性。
納爾遜曾在《計算機庫》里介紹了一些計算機範式里的虛假和謊言。 其中關於「所見即所得WYSIWYG」的批判很有趣(WYSIWYG就是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get)。納爾遜指出WYSIWYG真正的意思是「你所看見的和你 『列印出來』的一樣」 (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get ,when you print it out )。因此按照這個準則做出來的東西其實就是模擬紙而已,他對此有個很好的比喻:
在電腦屏幕上模擬紙就像是把波音747飛機的翅膀拆下來,並把他當做巴士車一樣在高速路上跑。我們真正需要設計的軟體應該要表現那些不能夠在紙上表達的東西,將想法和表達從四方的紙質監獄中解放出來。
超文本的「超(hyper)」有著延伸和全面的意義,一如「超立方體」和「超空間」里的「超」。數學家常將其用以表示通用性。
如今這個術語廣泛出現在我們的互聯網中,但很長一段時間「超文本」總是和「上都計劃(Project Xanadu)」聯繫在一起。
事實上,Xanadu 只是一個註冊商標。納爾遜會明確地告訴你,Xanadu 就是一個具有可視化連接的並行頁面。
其他人所謂的超文本只是使用跳轉鏈接,這是如今萬維網的樣子。然而,納爾遜堅持認為,當我們面對猶太法典、中世紀手稿、數個世紀以來的大量文檔時,都應該可以並行瀏覽頁面,這是必需的,也是電子文檔的必要部分。可我們還不具備。
納爾遜曾經表示,蒂姆·伯納斯 - 李(Tim Berners-Lee)發明萬維網正在實現他的願景的某些部分,但他不喜歡萬維網,XML和所有嵌入式標記。關於蒂姆的工作,我們可以這樣概括納爾遜的觀點:
HTML is precisely what we were trying to PREVENT— ever-breaking links, links going outward only, quotes you cant follow to their origins, no version management, no rights management.
HTML正是我們所試圖極力阻止的,它只是殘缺的聯接,它僅僅是向外發展,你不能追溯到引用的來源,沒有版本管理,沒有授權管理。
杰倫·拉尼爾(Jaron Lanier)這樣描述萬維網和納爾遜的願景之間的差異,
A core technical difference between a Nelsonian network and what we have become familiar with online is that [Nelsons] network links were two-way instead of one-way. In a network with two-way links, each node knows what other nodes are linked to it. ... Two-way linking would preserve context. Its a small simple change in how online information should be stored that couldnt have vaster implications for culture and the economy.
納爾遜的網路與我們在網上熟悉的核心技術區別在於,納爾遜的網路鏈接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的。在具有雙向鏈路的網路中,在每個節點你都能知道還有哪些其他節點與之鏈接。雙向鏈接將保留上下文。網路信息應該如何存儲,這對文化和經濟沒有太大的影響。
1972年,卡爾·丹尼爾斯(Cal Daniels)在納爾遜租用的計算機上完成了第一個Xanadu軟體的演示版本,雖然當時納爾遜很快耗盡了資金。
1979年夏,尼爾森率領他的追隨者羅傑·格雷戈里 (Roger Gregory),馬克·米勒(Mark S. Miller)和斯圖爾特·格林(Stuart Greene)到了賓夕法尼亞州的斯沃斯莫爾。在格雷戈里租的房子里,他們開始構想「Project Xanadu」。
那個夏天是Xanadu的黃金時代。在漫長的下午和晚上,程序員坐在門廊上,在黑板上潦草地寫著,思考著如何編寫超文本代碼。儘管他們曾計劃在米勒離開耶魯大學的三個月時間內對系統進行編程,但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討論數據結構和反覆進行設計。其中最主要的困難是創建一種將數據快速輸入和讀取計算機內存的方式。由於超文本鏈接可以連接無數的文檔,因此系統中的每一處文字都必須即時訪問。納爾森深信他們正在為計算機科學做出重大貢獻。他打算將這個最新版本的數據搜索演算法被稱為「General Enfilade Theory(通用縱射理論?)」
「夏天比我們想像的長了一點,」格雷戈里回憶說。格林,米勒和格雷戈里在設計方面取得了一些進展。8月,他們寫了一些代碼。但最後,他們還是感受到了現實的壓迫,隨著夏日氣息的遠去,Xanadu的成員們也不得不去完成一些自己的事。Xanadu的遐想不能再繼續了。
那時,米勒和格雷戈里已經創建了一個基於超限數字的定址系統,他們稱之為「機芯( tumblers)」。這個系統允許讀者創建任意位元組的鏈接,不管作者是否標記過它們。米勒和格雷戈里希望通過它可以給Xanadu內的文字,圖片,視頻和音頻等所有意義上的文件中以及它其中的某一段提供一個類似的地址。這個地址不僅會把讀者引向物理存儲空間,還能顯示文檔的作者信息、版本信息。這些鏈接精確到位元組,甚至你還能查看所有與這些位元組信息建立的聯繫。
雖然這個想法以及演算法都是那麼新奇,具有革命性,但讓人鬱悶的是,Xanadu整體並不能運作。
雖然幾乎已經到了破產的地步,但小組仍然持續著這項工作。1979年到1981年,納爾遜繼續宣稱著他那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信息軟體即將發布。他承諾,Xanadu顛覆整個計算機界的核心概念(例如文件)。在Xanadu中,沒有一成不變的文件,只有大量的材料,讀者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來組織。
1987年,納爾遜修訂了《文學機器(Literary Machines)》。這是一本於1981年首次出版的關於超文本的長篇描述。這本書頗具納爾遜的風格:它有一個第零章,七個第一章,一個第二章和七個第三章。納爾遜在他的介紹中建議讀者從第一章開始,然後閱讀第二章,然後適當探索第三章,然後重新開始,重複第二章。他還提供了一個圖表,其下有一句標語:
Pretzel or infinity, its up to you.
椒鹽脆餅或無限,這取決於你
正式的標題頁則寫著「文學機器(Literary Machines)」,以及
The Report On, And Of, Project Xanadu Concerning World Processing, Electronic Publishing, Hypertext, Thinkertoys, Tomorrows Intellectual Revolution, and Certain Other Topics Including Knowledge, Education and Freedom.
關於全球性信息處理,電子出版,超文本,知識分子,明日的知識分子革命以及包括知識,教育和自由在內的某些其他主題的Xanadu項目報告。
但是納爾遜已經沒有錢把書中的精心設計變成具體的東西。現在就連格雷戈里也沒有錢了。除了格雷戈里之外,所有主要的Xanadu程序員都已經參與到其他工作中去了。到80年代中期,對Xanadu最為可能的希望就是通過米勒,格林等人從世界各地的公司施以援手了。米勒當時已經是一個相當有影響的專業人士了,他去了施樂的PARC實驗室,催生了許多PC行業重要的設計。
轉折隨即出現了。在那年的「黑客大會3.0」(本來只是一個聚會,與會者是一些史蒂文·列維(Steven Levy)在《黑客( Hackers)》中提及的人)上,身著敞領短袖襯衫,戴著黑框眼鏡的約翰·沃克(John Walker)對這個還未完成的項目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格雷戈里多年來與很多投資者進行過約談。投資者們往往在某次聚會上聽聞Xanadu,對此產生點興趣,然後預約,參觀 Xanadu 項目的基地,瀏覽一些零星的信息和格雷戈里努力拚湊出來的 Xanadu 系統。而這些投資者回到自己的公司後,在備忘錄中記錄一些他們的見聞,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但這個歐特克(Autodesk)的傳奇創始人不同。他覺得雖然Xanadu的代碼還沒有完成,但Xanadu 團隊從來沒有從事過嚴肅的商業開發工作。沃克認為,在歐特克公司的幫助下,這些人或許可以生產和銷售他們自己的工具,Xanadu 可能會從一個團體變成一家公司。當沃克寫了一份充滿熱情的關於 Xanadu 的報告時,確實引起了公司高層的關注。
之後則是一系列激烈的談判。菲爾·薩林(Phil Salin)和格雷戈里同歐特克的代理人討論了數月之久。那段時間,Xanadu 的成員除了休息就是談判。納爾遜堅持要求,歐特克不能銷售或利用許可證等方式來干涉這個通用文檔庫和出版系統。納爾遜希望歐特克能夠保證,人們在獲得上都特許經營權後,能完全自由地使用Xanadu。
歐特克其實並不關心這個希望成為「網路空間麥當勞」的計劃。他們更看重的是一個可以分享,分發和編輯文件的商業工具。儘管如此,制定一個既能讓雙方滿意的合同並不容易。最後,薩林、格雷戈里和歐特克談判的解決方案被稱為「白銀協議(The Silver Agreement)」。它慷慨地授予了納爾遜使用由格雷戈里和歐特克完善的Xanadu技術來構建自帶版稅的出版系統(oyalty-based publishing system)的權利。納爾遜還有權使用 Xanadu 這個名字。而一家新的公司,一家在歐特克支持下建立的公司,則被稱為 Xanadu 運營公司。
「白銀協議」的一個好處是它允許程序員在歐特克的指導下進行Xanadu的商業應用開發,而免受要求苛刻的創立者的持續干擾。納爾遜將獲得一個「歐特克研究員」的稱號,並在歐特克總部設立一個辦事處。但顯然的是,他並沒有控制開發小組的權利。這種安排或許是對的,因為雖然納爾遜的演講令人振奮,但他的自視甚高以及他糟糕的組織和推進能力使他成為一個無能的管理者。通過授予納爾遜在任何版權出版計劃中使用Xanadu的獨家許可,讓歐特克公司相信這是給發明者最好饋贈。協議中還包括了關於Xanadu將會變成什麼樣以及該如何銷售這些最重要的商業協定。然而,這個歐特克的合作夥伴後來還是發現「白銀協議」中語焉不詳之處。「事後看來,」一位前Xanadu高官說,「我認為制定協議的代理人應該被槍決。」
在1988年,歐特克經營狀況良好。4月6日,沃克發布新聞稿,宣布歐特克將收購Xanadu 80%的股份。剩餘的股份將由那些多年來資助過納爾遜和格雷戈里的人們共享。歐特克提供了格雷戈里穩定的工作崗位以及足夠的開發支持,以便讓他能更好地完成這個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的項目。歐特克還承諾在十八個月內將 Xanadu 推向市場。
「1964年,」沃克自信地宣布:「Xanadu 是一個宏願。1980年,這是一小批傑出技術人員的共同目標,1989年,它將是一個產品。1995年,它將開始改變世界。」(change the world,這話真耳熟。)
然後這個小組在歐特克公司的資金支持下繼續項目的開發。
在歐特克公司支持時期,由格雷戈裡帶領著小組完成了一個用C語言編寫的版本,儘管軟體沒有完全實現他們想要的工作方式。但這個版本的Xanadu在黑客會議上成功地展示了,引起了人們相當大的興趣。然後,一個施樂PARC實驗室的程序員團隊被挖來,他們以軟體存在的一些問題提議用Smalltalk語言對其進行重構。這讓整個團隊分成兩派,而支持重構的那些人決定不顧歐特克公司設定的死線。
Xanadu 最有力的擔保人沃克後來寫道,在歐特克時代,Xanadu的團隊已經「向著技術自大超進化(hyper-warped into the techno-hubris zone)」了。沃克對程序員的瘋狂信念感到驚嘆,他們認為可以創建一個「完整」的系統,可以存儲所有信息,包括現在和將來的所有信息,超過百億年的個體信息。Xanadu 程序員並沒有把他們的產品迅速地推向那個一切都未知的市場。他們只是幻想著這會帶來一場徹徹底底的革命。
「當這個過程無可避免地失敗的時候,」沃克在收集歐特克的文檔時寫道,「它總是這樣做,似乎從沒有對設計過程的執念,實際上,這個設計過程和占星術一樣虛幻。總是有「一個糟糕的管理者,工具問題」等等這樣那樣不可預知的因素,這使先驗設計永遠不可能被擺在首位。「
Xanadu 團隊可能從來沒有完成過那些設計,但他們對即將由數字技術帶來的信息危機有著深刻的認識。當他們構想出多對多通信,通用數字出版,文件之間的鏈接以及無限存儲的能力時,他們無疑是極富先見之明的。當他們開始構思 Xanadu 的時候,他們超越時代太遠了。但是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他們幾乎沒有什麼進展。
根據經濟學家羅賓·漢森(Robin Hanson)的說法,1990年,Xanadu使用了已知的第一個企業預測市場(corporate prediction market )。例如,職員和顧問就用它來對賭當時關於冷聚變( cold fusion)的爭議。
1992年2月,歐特克公司迎來了10周年慶典,以及慘淡的季度財報和股價的大幅跳水。
1992年8月,Xanadu公司從歐特克脫離,成了聯營企業,由於內部衝突和投資不足而苦苦掙扎。
而1989年夏,蒂姆(Tim Berners-Lee)就已經成功開發出世界上第一個Web伺服器和第一個Web客戶機。當萬維網開始鋪開而 Xanadu 沒有太大的進展時,納爾遜的團隊在這個所謂的競爭中越來越被動,毫無疑問的是,他們正在失敗。
1995年《連線(Wired)》雜誌採訪了尼爾森,發表了一篇名為《上都的詛咒(The Curse of Xanadu)》的長文。文中的納爾遜像是一位不成功的商人和學者,古怪又充滿狂想。納爾遜對此非常憤怒,嚴辭反駁,曾表示可能起訴。
未來與末路
2014年,在如今的萬維網上一個被稱為「可交付成果」的版本OpenXanadu被發布了。它被冠以「開放(Open)」是因為「你可以看到所有的部分」,雖然並不開源。但如果你試圖去使用這個軟體,是的,它最終沒有成為一個「網路」或者「系統」,變成了一個軟體,你會發現它本身也是殘缺不全。
這個版本僅有一個頁面,打開後,你看到的是一篇宇宙學文章,用多種不同顏色划了類似「重點」的標識。滑動滾動條你會發現,這些高亮的文字並非重點,而是連接到了其他幾篇文章中。在這些文章中跳來跳去,不同顏色的高亮表達了一種近似於「引用」的關係。這一篇文章中的藍色高亮區域對應於另一篇文章中的一段文字,而紅色對應著另外一段。所謂的上都計劃,就是這樣一套能夠展現不同內容之間聯繫的系統,而你看到的試用版只是它宏偉構想的一小部分。
伯納斯-李曾經和馬賽克瀏覽器(NCSA Mosaic)的發明人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會面。據安德森回憶,伯納斯-李對於瀏覽器支持圖片很不以為然。儘管他將萬維網開發並開放,但卻希望網路能自己希望的方式發展,首先它得是一個發布學術信息的工具。那一次,伯納斯-李也找到了納爾遜。納爾遜指出萬維網的種種缺陷,和 Xanadu 相比,單向鏈接到某一 URL 的方法太簡單,很多功能都無法靠這個辦法實現。
但和納爾遜的設想不同,也不同於伯納斯-李的設計,互聯網以自己的方式狂奔向前。回顧整個技術史,幾乎每一個階段,都有幾種功能近似,共享著「生態位」的技術同時存在。然而被我們熟知的往往只是那些鬥爭中的贏家。很多時候,贏家都不一定是最強大、最先進、最優雅的。
幾乎可以肯定的是,Project Xanadu這個黑客時代最激進的電腦夢想,這個技術史上持續時間最久的夢幻故事(Vaporware),終將消失在技術日新月異的歷史潮流中。
對此,我們不妨再看看恩格爾巴特的 NLS 系統後來的命運。這個系統最終沒有產品化。然而當時的參與者,後來分散到了各個研究機構和企業中,催生了大量發明,不僅是滑鼠,其他工具例如圖形界面、協同編輯、視頻會議等,而這些在後來的數十年中逐步融入了我們的生活。
頗為諷刺的是,Xanadu這個曾經的互聯網之外的可能,如今只能在互聯網上被人悼念。追本溯源,我們幾乎無法從如今的互聯網中發現 Xanadu 的影子。然而偶爾,當我們思考這個互聯網或者這個世界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時候,這些前人大膽激進的想法確確實實地為我們留下了另一些可能。它們就像一條遍布荊棘的荒蕪小徑。岔路口的石頭上,模模糊糊地刻著:
流浪人,你若到上都……
參考資料:
《上都的詛咒(The Curse of Xanadu)》《計算機歷史人物中的另類,Ted Nelson:將想法和表達從四方的紙質監獄中解放出來》《計算機庫/夢幻機器(Computer Lib / Dreanm Machine)》Ted Nelson 維基百科Project Xanadu 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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