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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

他在十字路口前停下等待紅綠燈。下午三點,天快黑了,搖晃的行道樹提醒他外面正在颳風。他把左手放在方向盤上,伸出右手,調低了車裡的暖氣。一輛紅色的卡車從他面前駛過,車身輕微地晃動一下,他聽見收音機里傳來一個女人聲音。

綠燈亮了。他踩下油門,又很快鬆開。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雪,他擔心在這種濕滑的路面可能導致後輪打滑。等第一場雪完了就去換雪胎吧,他想,轉頭看了一眼後視鏡,然後打燈,確定左邊沒車,拐進一條巷子。車裡的暖氣讓他犯困。他撥通她的電話,一面搖下車窗,讓冷風灌進來,吹到臉上。

醒了?

還在睡呢,她在電話里說。我來給你開門。

他掛斷電話,在路邊停好車,猶豫著一會兒下車了要不要穿外套。腦海里浮現出她的聲音,奶油般融化在皺成一團的床單上,房間是暖色調的。他低下頭,避開地上的落葉,來到公寓門口。貓跳到二樓的窗台上沖他叫了幾聲。他也跟著學起貓叫。她開門的時候看到他正仰頭沖著二樓的玻璃窗發出咪嗚咪嗚的聲音。她說,快進來吧,你不冷嗎,怎麼跟小孩子似的。

他進門脫了鞋襪,坐到沙發上。貓呢?他問。還關在廁所呢,她說,順手照了照鏡子。等我起來再放它出去。他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時間。三點半了,電影還有兩個小時開場。陪我睡會兒?剛好他也累了,便說好,脫了衣服跟她並排躺在床上。

冷嗎?她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不冷,他說著把手抽回來,又說,只是手涼而已。她坐起來打開電熱毯,正要關窗,他叫住她,說就這樣吧,透氣。她重新躺下,背對著他,說幾天來她一直沒能睡好。自打換了冬令時。還說,到了晚上,貓老是不停地叫。說話的時候,她的聲音很低,低到他幾乎沒能聽清。他說,你剛說什麼?她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沒什麼,她說。外面好像在刮很大的風。

他的手在白皙的乳房上慢慢滑移,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了她的乳頭。他閉上眼睛,依賴觸覺回憶並且補全有關她身體的畫面。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小腹,平坦,光滑,肚臍微微凹陷下去,猶如一隻小小的酒杯,偶爾被一種白色液體填滿。接著,他想到她的大腿,手指,從背後看細長的頸部和秀氣敏感的乳頭。他想到下雪的季節,院子里堆起糖霜似的雪堆。一粒櫻桃落在雪堆上;一個漂亮的孩子推開了木門。母親在屋子裡呼喚他的名字——他回過頭,看見一長串自己的足跡。

睡吧,她說。臉頰溫熱了一瞬,他感覺到她的呼吸,接著,就聽見她光腳踩過木地板的聲音。暗黃色的光線像水一樣漫進客廳里。他看見她挽起褲腳,露出兩條小腿,小心翼翼地踩進水裡,踮著腳,撿起那些漂浮在黃色水面上的相冊與枯枝。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從窗子里飄走了。藍色的唱片機敞開著,彷彿一隻貝殼,從水底古怪地浮起。她彎著腰撿啊撿,撿啊撿,連他坐在床上看到眼睛都累了,還沒有停止。好多東西被她從水裡撿起來,放置在最高一格的書架上,搖搖欲墜。到了傍晚,退潮時分,光線透過高高的玻璃天花板照進屋子,仍然是暗黃破舊的顏色。她疲倦地躺倒在被水浸泡過的沙發上,望著頭頂那些複雜的木結構立柱與橫樑,像是要尋找某個影子。

醒了?

她的聲音傳入耳中,恍然間他有種聽到祖母說話的感覺。他揉揉眼睛,看見窗外灰色的天空。在下雪嗎?嗯。下多久了?從你睡著後就一直在下。他仰面躺下。我剛睡著了,他說。我剛做了個夢。什麼夢?他想了想,手悄悄伸進床墊和她的後腰之間,轉過去抱住她,從後面咬了一口她的脖子。

我太累了,他說,望著米色天花板上紙疊的星星。我該早些過來的,但是出門前遇到一個人,耽誤了時間。朋友?算不上吧,只是認識。他湊過去吻她,手指穿過她的頭髮搭在床沿上,望著外面無聲的落雪。想起那人的時候,他立刻想到的是那頂灰色的棒球帽和那種局促不安的表情。他說,當時他坐在沙發上吃飯,那個人走過來,同他攀談。你們說了什麼?什麼都說,一直講到冬天假期的安排。但那人講話的方式讓他感到難過。他說,後來他問我,平時有什麼愛好或是興趣。你說?我說有時候會去打球。然後呢?然後,他說他有時也去,說以後可以結伴。我答應了,接著他問我是不是認識許多人。你怎麼說?我說不,我認識的人很少。有一瞬間,他好像因此感到高興,但很快又意識到有所不妥,便沒有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道,這麼看來我們算是很好的朋友了吧,我點頭——可視線始終只能停留在腳邊裂開的地磚上,彷彿那道歪曲的裂縫是一片深淵。

她嘆了口氣,抱住他,伸手輕輕地撫過他的臉。細碎、黯淡的雪,墳前落下的灰燼。一個日子到另一個日子。石碑,碑上的黑白照片,朱紅的字。一束花放在冰冷的石階上。屋檐下滴落的雨。女人斷斷續續的嗚咽。她掖了掖被子,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臂藏進去。這時忽然起了風,他看見床頭的窗帘和她晾在衣櫥把手上的紅色內褲都在輕輕搖曳。他說他聞到了雪的味道。真的?真的,讓人想起戰後的廢墟。她笑了一下,不再說話,把他的手挪向自己,然後枕在上面,一副快要睡著的樣子。抬起頭,清冷的空氣中,他能依稀看見剛才的詞語、音調、句式,此刻都漂浮著有如從少女肺葉中逃逸不久的煙霧,正在逐漸散去。他很想再說些什麼,然而空曠的屋子裡,聲音好比鋼琴的黑鍵,彼此之間隔著遙遠的全音——但願他能彈出完整的曲子,可那些白色的琴鍵早已將他放逐。回去吧,白鍵們對他說道,帶上你受傷的手指。

不睡嗎?她閉著眼睛問道。

睡不著,他說。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灰色的靜謐。越來越大的雪花從空中飄下,他的手在她身上不安地游移。他把頭埋進她的胸口,吮吸著,想要把一口一口吃掉她的身體。一道弧線出現在黑暗裡。輕捷,細長,划過被大雪覆蓋的廢墟,落在裸露的黑色石塊上,旋轉,起伏,旋轉,然後染上紅色,流過茫茫雪原。他想說那道弧線其實是一個穿裙子的女孩;還想說,他見過她,在遙遠的信以為真的一九四五年。但實際上他什麼也沒講。後來,過了好久,他問她喜不喜歡音樂。鋼琴呢?喜歡柴可夫斯基。

尤其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她補充道。最喜歡五月,白夜,因為她是五月出生的。他這才想起自己還不知道她的確切生日。你呢,喜歡幾月?

六月。

六月……她捂在被子里想了一會兒。六月是船歌么?

剛要開口,他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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