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器材店 | 知心男人 (5)
作者 | 袋鼠花 編輯 | 陳楚
什麼都不想。
我的大腦卻根本不聽使喚,只要一有人挨近,就剋制不住地轉動起來:這個人手裡有錄音器嗎?他在錄我嗎?他會怎麼利用我的秘密?我會身敗名裂嗎?
明知道北京有兩千萬人,區區一千人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根本微不足道。
但我無法剋制恐懼。
心中有鬼,便人人是鬼,說的大概就是這種狀態吧。
當我跌跌撞撞回到家,只想明白一件事:在學會「什麼都不想」之前,我不能見任何人。
我立刻打電話給總編,要求請一個月病假。總編當然不可能隨便答應,我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不能請假,我就辭職。
獲准休假後,我開始練習「什麼都不想」。
你嘗試過嗎?像掏瓜瓤一樣把腦袋整個掏空。也許你有過這樣的體驗,在發獃的時候,有那麼幾秒鐘,你的大腦變得空空如也,但也只要幾秒鐘,你就會意識到這種空空如也的狀態。而一旦有所意識,大腦就不再是空空如也。
但哪怕在那幾秒鐘內,你以為你清空了所有意識,但仍然無法阻止前意識和潛意識的存在,猶如隱藏在海面下的冰山。
無法遏制。
無法察覺。
永不停止。
這就是人類心中的平行世界。
人類自己無法到達的地方,捕音機的觸角卻能達到。
半年來,我常常進出別人的內心,對兩個世界中的差異之大有著充分認識。即便如此,我仍然常常被自己了解到的東西所震驚。
這個世界的我是可控的,另一個世界的我是不可控的。
這個世界的我是斷斷續續的,另一個世界的我是綿延不斷的。
這個世界的我是可以理解的,另一個世界的我卻永遠無法理解。
這個世界的我是人,另一個世界的我非人非獸。
你糊塗了嗎?
說實話,我也有點糊塗。
到底是兩個世界中的哪個我在喋喋不休呢?
終於,我被逼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我認識到,要徹底做到「什麼都不想」,是絕無可能的。
我被絕望的洪流淹沒,像死屍一樣癱倒在地板上,放任大腦暴走起來。
我已經無法回去了嗎?
灰白的日光和慘白的月光在天上進行著一輪又一輪無聊的追逐。
日光。月光。日光。月光。日光。月光。
不知過了多久。
突然,電光火石,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
等等,剛才,剛才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是什麼?很重要的念頭……
我使勁捶打腦袋。
想起來了!如果做不到「什麼都不想」,那為什麼不走另一個極端?
就像阻止不了洪水,就索性炸開堤壩,將水從某個缺口釋放出去,從而把損失降到最低。
如果無法做到什麼都不想,那麼就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一個念頭上。
比如,可以反覆想「我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想」,或者釋放一點善意,對偷錄的人打個招呼,「你吃了沒,吃了沒,吃了沒」。
沒錯,只要精神足夠集中,話語的重複足夠密集,就可以把其他無意識或者潛意識的洪流都擠壓出去。
讓平行世界裡的那個「我」沒有機會發聲。
我激動地渾身發顫。
雖然要將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某個無意義的念頭上也不容易,但還是比「什麼都不想」要簡單多了。當一個月休假結束時,我已經練成了這套「集中重複默念法」。
報社。
多日未見,那棟灰不溜秋的蘇式建築更顯醜陋。
看見門衛,我露出一個笑臉,說了句「早上好」,心裡馬上開始跟著重複: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
大概我臉上的笑容過於僵硬,門衛用有點驚恐的表情看著我。
隨後在電梯里遇到的幾個人,我也如法炮製。
走進大廳,一眼便看見王炯陰沉著臉縮在座位後面,一條胳膊垂在桌子下。一看見我,他立刻露出兇狠的眼神。但只有一剎那,之後那目光就變得像日光燈一樣毫無感情。
我保持著笑臉,立刻在心裡重複道:日光燈日光燈日光燈日光燈日光燈。
總編呆在辦公室里,見我回來似乎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地站起來,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回來了?」
「嗯。」
簡單地打了個招呼,我不忘記默默重複著「嗯嗯嗯嗯嗯」。
這就是我的集中重複默念法:在心裡不停重複對話中的最後幾個字或最後看見的事物。聽起來有點離譜,但事實證明,經過練習,便可以讓大腦養成習慣。
保持著這個念頭,我回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這才放開自己的神經。
報社的氣氛很不對勁。
所有人都目光警惕,四肢僵硬,沉默不語。
所有人都將一隻手插在口袋裡。
這種表情,這種姿勢,簡直和我自己一模一樣。
難道……
我感到汗水像一條冰冷的蟲子順著脊梁骨往下爬。
幸好我已經做好防備。
拇指在口袋裡一用力,按下捕音機的錄音鍵。
如果所有人都在錄音,我卻不錄,不就成了任人宰割嗎?
就這樣,靠著集中重複默念法熬過一天。完全無法工作,人際交往也降為零。
晚上回到家,我一頭倒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取出錄音器,按下播放鍵。
但什麼都沒有,只有毫無音調、毫無意義的重複默念聲。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看來大家都不傻呀。
我果然還是和別人沒有任何區別。
我突然很後悔,當王炯瞪我一眼時沒有打開捕音機。那傢伙應該在心裡罵了我一句吧。真希望能聽見那個罵聲。
我愣愣地面對捕音機躺著,好像面對著一頭沉默的怪物。
轉眼到了隆冬。
整座城市沉默得好像快要窒息了。
我很清楚,沉默蔓延到哪裡,捕音機就蔓延到哪裡。
現在,它已經佔領了整座城市。不,也許是整個國家、整個世界。
人們似乎忘記了語言,也忘記了表情,像一個個機械人偶,在彼此之間留出萬無一失的安全距離。
上一次和人說話是什麼時候?我不記得。
上一次聽見有感情的聲音是什麼時候?我也不記得。
我開始懷念總編的叫罵,懷念王炯的訕笑,懷念陌生人的擦肩而過。
我懷念那揚起的灰塵。
有時候我很想高喊,既然如此,何不全都敞開胸懷,全都透明公開,所有人知道所有人的秘密,不就達到新的平衡了嗎?
但是,總得有人成為第一個公布秘密的人。
沒有人願意。
我也不願意。
不願意,不是因為知道自己有多醜陋,而是恰恰因為不知道自己有多醜陋。
沒有人敢去碰觸,平行世界裡的那個自己。
沉默。日復一日的沉默。
12月31日。
有沒有一種可能,當新年的鐘聲敲響時,我就醒了,發現這一切是一場夢。
然後,我還是那個默默無聞的小記者,被人罵,被人鄙視,在疲憊卑微的生活中做著飛黃騰達的夢。
至少那時候,我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這一夜,我喝了個大醉,倒在地板上。
恍惚間,聽見一個細細的聲音在耳邊喊:「餓啊,餓啊,餓啊。」
但睡意像很多柔韌的絲覆蓋在我臉上。
應該是風聲吧。我迷迷糊糊地想。
鐘聲突然響了,是從鐘鼓樓傳來的,振動著夜幕。我猛地睜開眼,發現機器人正貼在我的臉上,額頭鼓脹,雙頰凹陷,眼睛變成了血紅色,閃爍著一種……飢餓的凶光。
我驚恐萬分,伸出手一把將它扯開。但臉部傳來一陣巨大的疼痛,我抬頭望向對面的鏡子,頓時嚇得幾乎暈死過去:
蒼白的月光下,只見我的腦袋上纏繞著數不清的銀灰色鋼絲,如同狂舞的觸手般爭先恐後探進我的耳朵,鋼絲群的另一頭連接在機器人的腦袋兩側。
此刻它再也不像網兜里的土豆,而像一隻巨大的捕食動物,
「餓啊,餓啊,餓啊——」
這一定是夢,一定是夢!我大叫著,想從夢中醒來。
塞滿鋼絲的耳朵深處傳來一陣劇痛,枕頭頓時被鮮血染紅。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身體不斷往下沉,嘴裡嘗到咸腥的海水味。翻騰咆哮的灰藍色大海,好像在哪裡見過……
遠遠的岸邊,一個滿頭都是耳朵的人影冷冷注視著海面,但我來不及呼救,咽下一大口鹹水,慢慢沉入漆黑冷寂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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