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病和巧克力

「無明有二:一念無明、無始無明」

「做人不是這麼簡單的。」

這句話從主角阿東（余文樂飾）的父親（曾志偉飾）的口中出來，簡短的慨嘆而已，背後是長久的壓抑，求而不得的缺憾，是對阿東的歉疚。

故事可以如下一筆帶過：躁狂症患者弒母，病癒後嘗試再次和生活接軌的故事。

阿東病癒出院後，來迎接的，是自己很久沒見的父親，也是從小就很難接觸到的父親。兩人回到了他的住處，香港筒子樓，一間極小的隔擋間，七八個租戶共用廚房，洗手間，五六平的空間，就是居家活動的範圍。房間里有雙層床，桌子和垃圾，電視，雜物和衣服擠在一起。電影在一開始就定下了壓抑的基調。

父親離開房間，留阿東坐在床上，電影的第一次回憶鏡頭出現了。阿東的母親在回憶著年輕時的往事，那時家族富裕，那麼美好的年紀，她是很多小夥子的追求對象，臉上都是沉浸在過去的笑容。然後，又瞬間在現實里破碎。

「你個撲街（混蛋），你是不是想弄死我？」

因為雙腿長期的病痛，需要人經常揉按，阿東用的勁大了點，她一巴掌就扇了過去。鏡頭回到現實里。

最好的朋友結婚了，阿東不請自去。有認識的人，紛紛小聲議論。酒席上，來客都在各自說著自己關心的話題，房，車，股票，沒人關心在台上的新人說什麼，沒人看見新人幸福的眼淚，除了阿東。他突然走向台上斥責台下這些不懂得尊重人的來客，這一刻也不知道他是病人，還是台下的人是病人，然而，似乎每個人都得了病，在又高又窄的大樓里，在追求的美好生活里，升騰到某個點，然後在空中破碎。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破碎，期待中的重組卻遙遙無期。電影裡面的每個角色都是如此。

阿東的父親是個運貨司機，長期在兩地奔波，為了掙得一些生計。閑暇時候就在樓下的書店看書，言情的，投資的，閑書，這一點還被阿東調侃「幾十歲還看《尋夢園》」。如果不做這些還能做什麼呢？

父子在天台上爆發了第一次衝突。阿東譴責他，譴責他的缺少陪伴，譴責他沒有在妻子痛苦的時候陪在身邊。他也譴責自己，原來自己的生活的破碎從他與阿東的母親結婚時就已開始。她不知緣由的討厭他，他只能借著工作的機會少回家，跑長途貨運，多掙點錢寄回去，而這一切是阿東無從知曉的。

生活就像他那條受了傷打著石膏的腿，阿東想拉他去個地方玩，他指了指自己的腿，然後說回家。他的生活就是打著石膏的腿，不能遠行，只好囿於一角。這是他對待現在的生活的方式。

阿東的女朋友Jenny因為阿東的事故，拚命工作為阿東還欠款，還需要供樓以避免他們購買的單位被銀行收走。在見到阿東後，她說她過的好好。這一切像暗涌，像囤積到近乎要決堤的洪流。就在教堂，在她所信仰的基督面前，溫和的口吻漸漸轉化成了尖銳又憤怒的控訴，控訴阿東毀了她所嚮往的美好生活，28歲遇見另一半，29歲結婚，然後30歲生個小孩。就在30歲之前，29歲，這一切隨著阿東的事故轟然破碎，再也無法重組。她說寬恕阿東，寬恕這一切，可是那張扭曲的臉上，哪有寬恕的影子。就算最後一句「阿門」，也終究無法幫她逃脫無力的現實。

鏡頭一次又一次播放著記憶中緩緩的流動的水，以及漫漫浸出的血紅。

阿東也沒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不堪業績的壓力跳樓了。父親沒察覺出來他在看到新聞那一刻的表情變化，就在這同一天，Jenny在教堂里，聲淚俱下控訴他造成的這一切後果。

他原本期待會漸漸回暖的生活，又一次墜入冰谷。

醫生說巧克力能促進生成多巴胺，能讓情緒好一點。如果發病時沒有藥物，可以吃一些巧克力。超市裡面的人，看著一個怪人，不斷的在嚼著巧克力，將嘴裡塞滿，塞到吃不下為止，然後在圍觀的人中間，蹲下，這一次，他終於崩潰了。

他想還原的一切又將他狠狠推回了黑暗裡。和他聯繫的一切也已斷裂。腦子裡時曾經嘗試自殺的畫面，鄰居在議論，網上的聲音又將那個標籤塞給了他—「精神病弒母案的主角」。天台上栽種的盆栽都已發黃枯萎，自己遠在美國的弟弟對這一切漠不關心。腦袋裡不斷重現的是，是母親被痛苦折磨的場景，是母親對自己的打罵，是自己錯手殺了母親那一刻的畫面。

在情緒沒有崩潰前，失眠的晚上，他還能去街上跑步，跑過街道，跑過路口，而這一次，他只能靜靜的蜷縮在床上，在黑暗裡一動不動。

唯一的一束光來自鄰居的小孩，他念故事給阿東聽，隔著屋子的擋板給阿東講日常發生的小事，提醒阿東天台的盆栽都已經枯萎了。正當父親和鄰居爭論時，他和小孩上了天台。

來到天台上，鄰居緊張他的一舉一動。他們只是坐在天台邊聊天，小孩回去了，阿東笑了笑，過去抱著父親。陽光正灑在這個天台上。

影片的結尾部分，阿東的父親和鄰居在爭論時，解釋阿東的病，「他只是病了嘛，我也有病的，你也病過的。」，阿東的病已經恢復了，可是這部電影裡面其他的人呢？

有人說這部電影是香港版的「海邊的曼徹斯特」，這兩部作品的氣質也許是相近的，但是「海邊的曼徹斯特」最後處理的更悲觀，顯然沒有讓觀眾在最後喘過氣來，主角Lee最後的那一句「I can』t beat it」，告訴觀眾，他依然走出不了自己的過往。

「一念無明」的結局或許能令觀眾好受一些，阿東和過去和解，父子在天台無言擁抱，即使孤獨，仍然溫暖。

或許每個個體的痛苦始終無法抹去，或許不是每個昨天都能和解，我們也能彼此擁抱，就像歌詞唱的：

「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我們依偎著就能生存。」from 「暖」張國榮

題外話，這部電影我認為是今年香港電影最佳，也很慶幸它代表香港去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導演花8年打磨的劇本，據說只用了16天就拍攝完畢，母親的飾演者金燕玲在一天內就完成了戲份拍攝，而且展現了高水準的演技，金像獎最佳女配角就是最好的證明。

推薦你也去看看這部電影，希望你能收穫自己的觀感。

* 文中素材來自網路，如有侵權敬請告知。轉載請標明原出處並私信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