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真正的國際戰爭(3)

加藤征討「兀良哈」與建州請戰

話說朝鮮的鄰居除了大明之外,還有一個不咋愛好和平的女真。雙方交往歷史悠久,可謂是一衣帶血……啊不對,是一衣帶水的「友好」鄰邦。

李氏朝鮮對今天朝鮮版圖最大的貢獻,就在於開闢了北部邊疆。朝鮮對於北境的女真一直是胡蘿蔔加大棒——一方面效法大明,給忠誠的女真部落封官換取他們進貢(當然了,招誘法理上同樣是大明屬部的女真是不合規矩的,所以這種事朝鮮向來是打槍滴不要,悄悄地出村),另一方面採用武力攻打的手段迫使女真北遷。對此貢獻最大的應該是世宗大王,四郡六鎮的設置為今天朝鮮以鴨綠江-圖們江為北端國界的版圖奠定了基礎。

順便說一句,朝鮮大舉北進的背景是1433年建州女真斡朵里部首領猛哥帖木兒在配合明朝打擊叛軍的行動中被殺,斡朵里殘部內遷到渾河、蘇子河一帶。而這個部落,後來誕生了努爾哈赤。(猛哥帖木兒被清朝尊為大清肇祖原皇帝,即清史中的「肇祖都督孟特穆」)

雖然說到了萬曆年間,北境貌似很安穩的樣子,但是戰爭中的事實證明,儘管過去了上百年,咸鏡道這塊「本非我(朝鮮)地」,還是一塊並不安分的土地。

在漢城失守後,加藤清正率領的第二軍團(加藤10000人、鍋島直茂12000人、相良賴房800人)轉兵向北征討咸鏡道。《李朝實錄》事後充滿憤恨地記載,一路上總有朝奸留下「王子向某處」的標牌給日本人帶路。

但是加藤的咸鏡道征服之旅絕不好走。除了民風彪悍、氣候寒冷(雖然這會還是夏天)之外,還有朝鮮最精銳的六鎮騎兵。

六鎮是朝鮮少數還有仗打的部隊之一,常年與女真衝突,可謂弓馬嫻熟。咸鏡北道兵馬節度使韓克諴(xian,部分書籍誤作「韓克誠」)深知,這是朝鮮最後的精銳了,就算不能南下勤王,也要在北境狠狠給加藤來一下子。

宣祖二十五年(1592)七月十八日,兩軍在吉州附近的海汀倉相遇,六鎮騎兵悍勇衝鋒,加藤軍居然抵擋不住,被打退進了倉內固守。騎兵不善攻堅,在日軍鐵炮的打擊下傷亡頗大,富寧府使元喜以下三百餘人陣亡。韓克諴退兵到山上據守,想等明日加藤軍攻山之時反衝擊。不料加藤夜襲,韓克諴毫無防備,軍隊大敗,韓僅以身免。後來韓克諴在逃亡途中被俘,之後又逃出,在高彥伯麾下任職。但是最終難逃一死,被以「敗軍覆沒、王子被擄」之罪處斬於宣祖二十六年(1593)五月。此乃後話。

海汀倉一敗,北道瓦解。七月二十四日,加藤率軍來到朝鮮最北端的要塞之一——會寧府。這時,會寧府吏鞠景仁(一作「鞠敬仁」)煽動叛變,把城中二十多個高官抓了起來,開城投降。按說這事也沒啥(朝鮮高官戰死的、跑路的、被俘的實在太多),但是會寧城裡有兩個重量級人物——朝鮮王子,臨海君李珒(jin)和順和君李??(bu)。加藤見了大喜過望,趕緊派人抓起來好生看管。對於那些不聽話的朝鮮官員,乾脆殺了拉倒(有十幾位朝鮮官員被殺)。

豪情萬丈的加藤清正找來當地人問,再往北是什麼地方?土人答曰:「兀良哈」。兀良哈本來指蒙古的一支,但是朝鮮人以此名字稱呼女真的一部分,包括建州女真在內。據《明實錄·成祖實錄》記載,今天延邊州一帶的「忽的河、法胡河、卓兒河、海剌河」流域的女真,從永樂年間就屬於建州衛,也就是朝鮮人口中的「兀良哈」。

據日本人的記載(女真人不可能留下記載就是了),加藤在這裡還是頗為威風的,「陷其都城,斬首九百」;後世史家更是吹出了神話般的故事——

「清正乃以八千人進,入其境,攻一城拔之。既夜,下令曰:勿釋甲。夜半,胡騎大至。我兵力戰,走之。清正曰:虜不意我至,我一捷足以報太閣矣。乃收其貨寶,引兵南還。胡騎躡之,清正自殿而退,終至海濱。西南望得高山,韓捕虜曰富士岳也。清正下馬,免冑而拜。謂其騎曰:自吾辭太閣,謂日西北行矣。今望岳於西南,覺吾行遼遠也。」

——《重訂日本外史·卷十六》

還有的說法說當天是神助日軍,風雨大作,兀良哈人頂風冒雨睜不開眼睛,所以傷亡慘重,八千多人被殺云云。(這些話太過玄幻,所以我必須標明來源。這是《Samurai Invasion——Japan』s Korean War:1592~1598》裡面,作者Turnbull轉引的日本史料)

但是這裡有個問題,既然加藤打得這麼漂亮,為啥不進反退,「共議分兵守咸鏡諸城」?日本史料給出的答案是天氣寒冷,缺乏糧食。我們就暫且信了吧。

加藤退兵後,將部隊安排在咸鏡道南部,北起吉州,南到安邊,主力則在咸興、永興、德源一帶駐紮。但是咸鏡道苦寒,加之朝鮮義軍蜂起,使得加藤就算縮在稍微好一點的南部,日子也不好過。第二年年初奉命撤回漢城時,一萬人的加藤部還剩5492人,12000人的鍋島直茂部還剩7644人,第二軍團折兵七千有餘。


就在加藤從圖們江回到朝鮮的幾乎同時,宣祖二十五年(1592)九月,一封遼東都司的咨文送到了朝鮮。本來明軍正在不斷增兵,庶務繁多,遼東移咨也沒什麼,但是打開一看,朝鮮人驚呆了。

今據女眞建州貢夷馬三非等,告稱:「本地與朝鮮,界限相連,今朝鮮既被倭奴侵奪,日後必犯建州。奴兒哈赤部下,原有馬兵三四萬,步兵四五萬,皆精勇慣戰。如今朝貢回還,對我都督說知,他是忠勇好漢,必然威怒,情願揀選精兵,待嚴冬冰合,即便渡江,征殺倭奴,報效皇朝。」

就是說,努爾哈赤表示他願意準備幾萬兵馬,等冬天江水一上凍,就渡江抗日去。後面遼東都司還說,看努爾哈赤「忠義可嘉」,挺靠譜的;不過畢竟是外夷,嘴上笑嘻嘻心裡啥樣還真不知道,你們朝鮮離得近,怎麼看這事?

這會的努爾哈赤可不是那個讓明朝切齒痛恨的「奴酋」,而是寧遠伯李成梁的養子、大明忠誠的狗(之一),在明朝看來簡直就是恭順得不能再恭順的屬部。當時北關葉赫驕橫且和蒙古關係密切,扶持建州以遏制葉赫,也是很正常的舉動——當然最後,明朝的平衡術還是玩砸了。

不過在朝鮮人眼裡,可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朝鮮和女真,可是有一百多年的世仇。加上女真素來喜歡渡江劫掠,朝鮮人自然覺得努爾哈赤的「唇亡齒寒」之憂是侵略的借口。

在回咨中,朝鮮人寫道:「小邦,西北一帶,與建州三衛,境界相連,自祖先以來,屢被其患……成化十五年,憲宗純皇帝,赫怒發兵,敕諭本國,協行征討,捕斬渠魁滿住。自後彼賊餘孽,常懷憤恨,每到本國沿江地面,竊發為寇。小邦常勤防戍,僅得遮遏,此虜蓄怨小邦,非止一世,悍昧伺隙,積有年紀。即有其黨馬三非等,假名征倭,稟告兵部,陽示助順之形,陰懷狺噬之計。若遂其願,禍在不測。」總而言之兩個字,不行。

宣祖三十一年(1598),邢玠還曾向朝鮮人提起過,努爾哈赤再次請戰,要帶兩萬建州兵抗倭。朝鮮官員當即表示如果女真人來了,不光朝鮮事無巨細被偵查了個一清二楚,就連明軍的底細也會被探知,此事斷不可行。

總而言之,努爾哈赤最終沒有以大明援軍的身份站在朝鮮的土地上。

朝鮮不但拒絕了努爾哈赤的請戰,還和女真之間爆發了邊境衝突。宣祖二十六年(1593),女真易水部進入朝鮮北部搶掠。作為報復,朝鮮「密發六鎮兵馬」,還組織了投降朝鮮的日本人做先鋒,大破易水部的永建堡。兩年後,一隊女真人越界在朝鮮渭源一帶挖參,被朝鮮軍攻擊,死亡甚多。事後努爾哈赤大怒,整軍數萬,耀武揚威以迎朝鮮使節,頗有報復之意。在明朝的斡旋下雙方並沒有進一步衝突,朝鮮還派申忠一為使者出使建州。在他的筆記《建州紀程圖記》中可以看到,雙方氣氛看似融洽,實則劍拔弩張,在邊境問題上互相指責。

百年來的積怨加上女真實力的日益強大,徹底打翻了原先平衡的天平,直到1639年的丙子胡亂,朝鮮徹底淪為了大清的屬國。

「至今百年間,山河帶余恥。」(朴弼周《三田渡》)如此感慨的朝鮮人在回首往事時,不知還是否看得見四郡六鎮當初的烽煙。

(題圖為加藤與韓克諴戰鬥圖,轉引自《Samurai Invasion——Japan』s Korean War:1592~15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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