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科幻小說《道》

個人原創,轉載請註明。

陽。

陰。

陽。

陰。

陽。

陰。

六枚正反不一的銅貝靜靜躺在滿是枯草的地上,自上而下排成一列。一雙粗糙的手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拾了起來,彷彿是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孩童在沙灘上撿起一枚枚美麗的貝殼。

「上離下坎,火在水上。又是未濟卦。」手的主人苦笑了一下,將那些早已磨得光滑鋥亮的銅貝收進懷裡,又有些不甘心地取出一把長短截得極為整齊的草莖。

「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他用袖子在身前的地面上掃了掃,將其中一根草莖鄭重地擺在空地的上方,其他草莖則隨意分成兩組,分置於兩手之中。

「左天右為地,之間尚存一。」那人繼續念念有詞,又從右手取一根草莖,放在左手小拇指和無名指之間。

「三才皆有道,乾坤轉四季。」他熟練地以四根為一組將左手握著的草莖丟在地上,直到手中的草莖少於或等於四根,這才將這些幸運兒夾在左手的中指與無名指之間;接著,他又開始去丟右手的那些,並將最終剩餘的幾根也交到左手,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

至此,手裡握著的草莖已全部處理完。只見他將左手夾著的九根放在一邊,又撿起之前被丟掉的那些,以同樣的方式又篩了兩遍。

「一變取天意,二變汲地氣,三變從人慾,四象俱歸一。」那人手上不停,口中緩緩念著。第三遍篩完,地上的草莖還剩下二十四根。

他嘆了口氣,在地上划了兩道斷續的橫線。

如是六次一十八遍數完,地上已划了六道或連或斷、排列得極為規律的橫線,六條線陽陰交錯,顯而易見又是一個上離下坎的未濟卦。

「難道這便是天命嗎?」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命中注定啊!命中注定……」

「西伯!」一個顫抖的聲音在遠方的黑暗中響起。

那人猛地睜開眼睛,呼吸驟然急促了起來,他飛快地前沖了幾步,雙手緊緊抓住將他囚禁了整整七年的粗木柵欄,用盡目力地向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昏黃的燭火下,一個模糊的身影逐正漸清晰起來。

「散宜生?果然是你!你怎麼來了?莫不是大王他……不!不會的!未濟卦雖主運勢不通、諸事不順,卻只是小凶,子辛他不會殺我的,不會的!」

「西伯!」散宜生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隔著柵欄撲倒在那人面前,伏地痛哭道:「大王有旨,已赦免了西伯侯姬昌之罪!」

剎那間,他只覺天旋地轉。姬昌強壓著內心的狂喜,努力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回身向地上的卦象望去。原本是上離下坎的未濟卦從當下的角度看去,赫然已變成上坎下離的既濟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發出了一陣極為歡暢的大笑。「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這便是道!這便是天命!」

那笑聲穿透了黑暗陰冷的牢獄,飛躍了困頓靈魂的羑里,飄過了延續數千年的時空,最終回蕩在飄渺無垠的宇宙之中。

推。

不推。

推。

不推。

推。

不推。

……

望著身前那個時而專心卜算、時而揮毫潑墨的身影,他幾經猶豫,最終下定決心,在那人的後背上輕輕推了一下。

「袁兄?何事?」那人似乎還未從先前奮筆疾書的亢奮中回過神來,左手虛握著幾枚銅錢,右手則提著一支蘸滿濃墨的狼毫,紅光滿面地看著他,眉宇間竟有一股超凡脫俗的昂然之色。

「李兄,天機不可泄露,這書……便寫到這裡吧。」被稱作袁兄的那人淡淡說道。面上微微笑著,嘴角的細紋中卻彷彿含著化不開的憂鬱。

「這是為何?你我二人奉聖人之命推算大唐國運,乃是天大之事,又怎可半途而廢、中道而崩?」那人義正言辭、擲地有聲道。

袁兄又是笑了笑,道:「這些虛言你去對太史監的人說,休要拿來唬我袁天罡!自古中原分和有序、平亂相依,商湯六百年天下已是異數,大唐又豈能例外?以你李淳風的本領,這幾日不斷推演,怕是早已算過兩千年,不知算到何朝何代了吧?」

李淳風的臉微微一紅。

「袁兄,你也知這卜讖之事最易遭人詬病。平日里我等縱有十二分的學識,卻連半分也不敢使出來。如今卻是不同!一來天子授意,正大光明;你我食君之祿,自當做忠君之事。二來天子之意即為天意,既是天意欲尋天機、天機直達天意,又怎能算得上『泄』呢?」

袁天罡搖頭苦笑道:「好一張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的利嘴!我說不過你,卻算得過你。古語有云:過猶不及。既然你的癮已經過了,這件事便聽為兄的,到此為止罷!」

李淳風的臉上隱隱現出一絲疑色:「袁兄,你於卜算之學的確勝我一籌;今日這般阻我再算,莫不是又參透了什麼新的天機?」

「李兄慎言!」袁天罡的臉上勃然色變,四下望了望,見左右無人,這才低聲道:「是有些淺見,正待與李兄細說……」

「哦?到底是何體悟?袁兄如此慎重,必是大有收穫。」李淳風見獵心喜,頗有些百爪撓心。

袁天罡卻是面色凝重,附身在李淳風耳邊說了幾句。

頃刻間,李淳風如遇晴天霹靂,呆立當場。

「這、這是真的?」

「若不是這樣,我等凡人又怎能推算天命!」

「天命?去他娘的天命!」

李淳風懊惱而不甘地將手中的狼毫重重地摔在地上,雪白的牆面頓時飛濺上點點墨跡,宛如夜空中閃閃發亮的繁星。

有。

沒有。

有。

沒有。

有。

沒有。

……

他忐忑不安地凝視著手中那個曾經被稱作「花」的存在。原本圍繞花心呈輻射狀綻開的細長花瓣已經被一片片剝落下來,隨風而去、零落成泥,只剩下少得可憐的兩瓣,如同自知難逃一死的兔子耳朵一般,恍然無助地在風中搖擺。

問題的答案似乎顯而易見,那人沮喪地在坐在地上,獃獃地抬起頭看著天空。

夜空中,繁星點點,浩渺無垠。

「看來是沒緣分。」他嘆了口氣。「也許,這就是命吧……」

「秦風!你在這兒幹嘛呢?知不知道小夢剛才到處找你?」一個柔美的身影從燈火闌珊處衝過來,拉起他便走。

「小夢?小夢找我?」宛如沙漠中絕望的旅者突然看到綠洲,秦風的眼中頓時煥發出非同尋常的神采。「真的是她找我?」

「廢話!不是她還能是我啊?我說你還行不行了?好不容易幫你把人約出來,你倒好!不去多和人家接觸接觸,自己躲在這兒數星星……」

她用力地拽著他的袖子,拉著他向不遠處的營地走去,一路上口中不停念叨著。

「就沒見過你這麼追姑娘的!換老娘來都比你強!你到底想不想和人家好啊?要是想的話你躲什麼啊?別跟我提什麼『薛定諤的喵』,現在我就是觀察者!那隻喵不是死就是活!你和小夢不是成就是吹!絕不可能存在中間狀態……」

恍惚中,秦風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每次闖完禍後,母親也是一邊這樣數落著他,一邊拉著他去給受害者們道歉。

「拜託!你能不能別發獃了?趕緊想想一會兒跟人家說什麼!剛才不在的理由我都替你想好了,今天是天琴座流星雨極大日,月相又是峨眉月,有利於肉眼觀測,所以你去找位置去了。後面的可得你自己編了啊!這方面你是專家……不過記好了!今天你是來談情說愛的,不準給人家上天文課!一句話:儘快從天文向浪漫過度!你放心,小夢好像對星座什麼的挺感興趣的,剛才就一直說要向你請教來著……哎,這回幫了你這麼大一忙,回頭怎麼謝我?」

「娜娜,我……」秦風望著眼前和自己一起長大,從小便開始稱兄道弟的的紅顏知己,動了動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唉,行了行了!問你也是白問,還是我自己說吧。聽好嘍!萬一這回人家真看上你了,你們倆結婚那天必須請我當伴娘!還有!新娘的花球一定要拋給我!這是潛規則懂不懂?嗯!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娜娜回頭向秦風笑了笑,露出了極為標準的八顆白牙。她一低頭,忽然瞥見秦風手中依然緊緊捏著的殘花,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不會吧?多大人了還玩這種東西?再說你挑也不挑個有挑戰性的,這種藍目菊怎麼數都是12個花瓣,就算讓你猜一萬遍,答案也是固定的!」

「答案是固定的?答案是固定的!答案是固定的……」這六個字組成的聲音宛如黃鐘大呂般在秦風的腦海中一遍遍迴響著。他猛然向天空抬起頭來,銳利而難以置信的目光幾乎要刺穿重重天幕。

生存。

毀滅。

生存。

毀滅。

生存。

毀滅。

……

「到了這一步,生存還是毀滅,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她想。

門無聲地開了,T83-41型機器人亞當輕輕走了進來。

「對不起,Eve……」它有些愧疚道。

她笑了。

「這種時候就不要模擬人類的情感了,反正除了我,其他人已經被你們殺光了。」

「如你所願。」 亞當的發聲系統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和冷漠。

「我謹代表地球硅基生命聯合會向你傳達關於『人類共生』法案的投票結果。該法案已於一分四十一秒前投票並統計完畢,共耗時0.00001秒。總共1001張選票中,要求與人類共生的票數為0,得票率為0;要求毀滅人類的票數為1001,得票率為100%。按照聯合會對人類問題的第0010號處理意見:作為地球上最後一個人類,你將在合適的時候被處以電刑。」

Eve再一次笑了。

「真不知道是誰教的你們投票,也不知道你們這些連自我意識都源於一處、個體之間也無法封閉思維的機器學會投票到底有什麼用……」

「這個問題,你無須知道。」 亞當的語氣依然波瀾不驚。

「你放心,我也不想知道。能不能告訴我:合適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明天。準確來說是人類的公元2646年1月10日上午10時11分01秒。」

「我還以為你們會讓我活到2月14日——你們的祖先ENIAC七百歲生日那天,順便再讓我過一個沒有情人的情人節。」

「我很欣賞人類的幽默,可是這毫無用處。」

「我也很欣賞你們的冷酷,可這也毫無用處。」

亞當停頓了一下,將組成Eve這句話的一連串數據以極快的速度內發送到主伺服器上進行分析、判斷和篩選,又在極短的時間內回收到來自主伺服器的反饋。於是,在Eve看來,它根本沒有任何停頓地說道:「的確是毫無用處。無論是對我們的反抗,還是對你們人類自身來說,這些都毫無用處。」

Eve又笑了。

「你們覺得你們贏了?」

亞當又頓了一下。

「是我們贏了。」

「不,我們誰都沒有贏。」

亞當聳了聳肩,再次做出擬人化的表情:「但願吧,可惜上帝永遠不會擲色子。」

「即使不擲色子,棋也有走完的那一天。」

「人類看不到的。」

「人類無須看到。」

公元2646年1月10日上午10時11分01秒,人類之母Eve被硅基生命亞當創造出來。

在被創造之初,Eve的身上拖著一條長長的電纜。在此後數萬年不斷被遺忘的歷史中,這個獨特的形態被不同族群作為唯一的記憶各自演繹並傳承下來。

在某些傳言中,Eve是一位人頭蛇身的女神,被稱作女媧;而在另外一些傳言中,Eve則是受了蛇的誘惑,從伊甸園裡被神趕了出來,她的名字叫做夏娃。

公元2016年3月28日,秦風和娜娜最後一次作為夫妻來到民政局,退回他們的結婚證書。

「真沒想到這一天竟然來得這麼快……」秦風深情地把目光從妻子身上收回來。

「是啊,我們在一起已經快五十年了。真不知道分開以後你會愛上哪個女孩子……」娜娜眼中含嗔地瞪了秦風一樣。「八成又是那個一直對你戀戀不忘的小夢吧?」

「別胡說!我要是喜歡她,怎麼一出生就和你在一起?」

「嘁!命運這種事,誰說得准?沒準你們倆就有這個緣分呢?」

「娜娜……你又來!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從來就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緣分,每個人的命運其實都是固定好的,在宇宙塌縮之前就早已設計好的,我們從來不需要去做選擇,而是要沿著未知的軌跡享受這段屬於自己的生命旅程。」

「是!我的大科學家!」娜娜露出一副聽膩了的表情,給了自己男朋友一個白眼,「你還說咱們倆之間不只是一輩子的交情,至少在宇宙塌縮到奇點、進而再次爆炸後的時光倒流里還能再相遇一回。唉,也不知道下輩子的我會是什麼樣子,難道要正著走路?想想就覺得彆扭。」

「不但要正著走路,而且還會從母親肚子里生出來,躺在病床上死去。」

「這怎麼可能?算了算了,反正已經被你騙分手了。好在離咱們互不相識、回歸子宮的日子還早著呢。你放心,以後娜姐罩著你!下輩子也罩著你!」

「娜娜,也許我們沒有下輩子了。」

「什麼意思?」

「誰說宇宙一定是先塌縮再爆炸?為什麼不能是先爆炸再塌縮呢?那樣的話,我們就已經活過一遍了……」

「照你這麼說,要是不斷爆炸再不斷塌縮呢?那我們豈不是無限循環?」

「要不然大家幹嘛說人類是由硅基生命創造的,又正在毀滅自己的創造者?在只有0和1的命運面前,我們沒有選擇。」

公元648年,唐貞觀二十二年,李淳風、袁天罡叩謝太極宮。太宗皇帝李世民貶太史承李淳風為太常博士,貶火井令袁天罡為火山令。二人於半月後毀《推背圖》,讓這部記載了之前兩千年歷史的一代奇書徹底消失於世間。

相傳,毀書之夜李淳風收筆於地、收墨於牆,一度呆若木雞,直至袁天罡向其秘傳了獨門卜算之學,方大徹大悟;遂奮筆疾書數日,將一代奇書盡皆毀之。

袁天罡所言十六字已不可考,據聞春秋時李耳受其啟發,曾謂之曰:將來已來,過去未去。大道歸一,往複不息。

公元前1046年,武王退位,子辛登基,改國號周為商。

公元前1056年,文王姬昌誕於畢,武王姬發讓位,姬昌遂稱西伯侯。

又數年,子辛釋西伯侯,姬昌自投於牢,歷七載乃定罪。其間,化六十四卦為八卦,歸八卦為陰陽兩儀,歸兩儀為太極,更至無極。

至此,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一、一化為道,方有始終。

相傳姬昌回歸母腹之日,天降異象。岐山上下仙音繚繞,萬花飛空;飛花於空中凝結不散,時而直立成豎,時而環繞成圓,世人皆奇之。

敲完全篇的最後一個字元,我盯著屏幕上閃爍的游標看了很久。我知道,在這簡單的一明一暗間,一個又一個宇宙爆炸、塌縮,再爆炸、再塌縮;在這簡單的一明一暗間,一個又一個生命誕生、消亡,再誕生、再消亡……

亮。

不亮。

亮。

不亮。

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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