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手
「如果他不去拉琴,多半會去殺人。」
綠眉毛的老女人煞有介事地說罷,便朝劉潛伸出手去。劉潛握著一根錄音筆,另一隻手正從屁兜里摸出一盒雲煙。
女人在煙盒裡摸索一陣,像求籤似地取了一支叼進嘴裡,那濾嘴肉眼可見地被唾沫濡濕了。
「怎麼說?」劉潛身體前傾,給她打著了火。女人從鼻腔里痛快地噴出一股軟霧,劉潛看到她右手腕內側有個褪了色的蝶形紋身。
「他沒有正常人的心肝。你看他拉琴的那樣子就能明白。頭撅著,脖子耿著,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有時他閉著眼睛,那倒還好,睜著眼睛時就特別嚇人,鼻子里都噴著火星,好像要湊上來咬你一口。」
「您跟他說過話嗎?」
「怎麼沒有?」女人將吸了兩口的煙捲碾在窗台上,又放進胸前的口袋裡。「每周查房,就屬他不好好疊被子,還嬉皮笑臉的。」
劉潛興趣寥寥地嗯了一聲,將錄音筆按死了。這種家長里短的清談並不能讓他更接近林無咎的內心。
他向女人道謝,結束了此次訪談。
x城音樂學院附中正在午休,穿制服的男孩女孩在校園裡一群一簇地走著。校園裡生了很多遒勁的梧桐樹,枝幹茂密,像指向天空的一隻只利爪。學生繞過巨大的樹身,顯得渺小如蟻群。
劉潛橫穿過半個操場,隨著幾個學生進了琴房樓。琴聲,笛聲,號聲與歌聲從緊閉的木門裡傳出來,就好像蒸汽從煮了雞湯的瓦瓮中散出來,彙集成一支斯特拉文斯基式的交響曲。
林無咎的照片被懸在走廊里。他那雙眼窩深陷的憂鬱眼睛追隨著每一個經過的人,臉上沒有笑意,嘴唇有點前突,好像要吹口哨。建校八十年的x城音樂學院附中擁有星宿一樣繁多的知名校友,而林無咎在其中如同一顆超新星般明亮。
林無咎走上了一條瘋狂之路,但附中不憚於把他的照片高懸起來,以激勵他的學弟學妹們前仆後繼。林無咎痛恨他在附中就讀的那六年,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而附中仍然以他為傲,以他的培養者自居。就像元朝時的漢人地位不如驢馬,而今人仍不憚於認成吉思汗為祖宗,把他當成自己人,張口閉口:「我們那時候......」
摘自劉潛稿件:
從附中畢業後,林無咎到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留學三年,師從世界上最著名的小提琴家之一,卡爾·弗萊什一支的嫡系安娜·葉夫多尼婭。他的畢業演出在卡耐基音樂廳中舉行,座無虛席,場地被華裔音樂生和被父母遣來的年輕琴童擠得水泄不通。那年他才十九歲,已是第二次在卡耐基音樂廳表演了。四年前,媒體說他冷酷內斂的演奏風格酷肖雅沙·海菲茨,勃拉姆斯D大調協奏曲則奏得有梅紐因的風韻。四年後,他似乎已要躋身於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之間。
卡耐基演出後,林無咎得到了一把斯特拉迪瓦里琴。那之後的兩年間,林無咎隨各大樂團先後在波士頓,芝加哥,莫斯科,北京等地巡演,在國內又掀起一陣學習古典弦樂的狂潮。
二十一歲,剛剛進入鼎盛期的林無咎是每一個有志於專業之路的學琴者的標準答案,是富有野心的父母眼中玫瑰色的夢境。他漂亮,倨傲,如同每一個得寵的孩子那樣漫不經心,目空一切。小提琴為他加了冕,將生命力和榮譽如蜜酒般送到他的唇邊,林無咎淺嘗輒止,對這份貴重的禮物棄之如敝屣。
追隨林無咎一生的巨大爭議與流言蜚語是在北京音樂會前後開始的。那是巡演的最後一場,他與首都交響樂團合作,用拉羅的西班牙協奏曲壓軸,禮堂中照例座無虛席。父母將稚子放在膝上,抓著他們的小手,從大號到豎琴,指點著樂隊里的各種樂器,音樂界的老人們手持總譜坐在前排。廳堂中充滿興奮的竊竊私語聲與孩童響亮的啼哭。
雙簧管給出了一個清亮而悠長的標準音,雜訊戛然而止,觀眾席上偶爾傳來幾聲咳嗽與抽噎。各聲部調過音後,年過七旬的指揮家藍笠遲緩而莊重地登台了。他短促地向觀眾致意,微微彎下被病痛折磨多年的背部。除了樂隊成員們,沒有人看得到他僵硬的神情與怒態。
一陣過於漫長的不詳的沉默後,林無咎走上了舞台。他的左臂彎里夾著那把價值連城的斯特拉迪瓦里琴「賽普拉斯」,右手像持馬鞭那樣甩著巴西紅木琴弓,榫眼裡綳了二百根沾滿松香的灰色馬尾,鯨鬚拇指墊和象牙弓毛庫閃爍著古舊銅器一樣暗幽幽的光澤。
兩千多人鴉雀無聲。與其說林無咎走上舞台,不如說他跌跌撞撞地趔趄到了藍笠指揮身旁。林無咎的短髮似乎未經打理,亂蓬蓬地立在頭頂上。右手的袖口和領口上的前三顆扣子都未系好,襯衫的前擺未塞入西裝褲中,皮鞋上落了一層清灰,西服外套也不見了。第一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前二譜台都能聞到他身上的濃重酒氣。
藍笠指揮抬起右手,蘇格蘭幻想曲第一樂章沉重的撥弦與小號聲像一層薄薄的熱霧,呈弧形從舞台兩邊包抄過來。林無咎低著頭,身子微微地搖晃著,沒有夾琴。相對於樂章,他似乎對自己的小腹和鞋尖更感興趣。
首席和第一小提琴夾琴了,林無咎仍然沒有夾琴。兩千雙眼睛集中在那個醉醺醺的年輕人身上,每一個人都感到一股戰慄。
林無咎終於夾琴了,他的第一個音也恰如其時地進來了,但這並不能令人寬下心來,因為那個降b柔若無骨,連揉弦也不甚均勻。常聽林無咎現場與錄音的人,從這一個音上就能探知他狀態的不對。音樂界的泰斗們皺起了眉頭,琴童們面面相覷,就連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的家長都能從林無咎失衡的體態和不修邊幅中感到危機。只有孩童們依舊無動於衷。
音樂會變成了一場等待達摩克利斯之劍下落的酷刑。隨著節奏的加快,林無咎的左右手顯得愈發不協調起來。人們似乎能感到冷冷的劍芒點在後頸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落下來。林無咎的左手一抖,人們想,他要錯音了,結果林無咎的無名指卻準確無誤地落在那個音符上。林無咎的身子傾斜,人們想,他這個小節趕不上了,林無咎卻在千鈞一髮之際進來了。林無咎的琴弓向琴碼滑了過去,人們吸了一口氣,想,他終於要失誤了,林無咎卻又夢遊似地將弓毛撇了回來。就這樣,林無咎在懸崖邊往返數次。他紮實的基本功和傑出音樂家的本能就像電影里永遠姍姍來遲的救星,使他在一次次潛在的災難中轉危為安。不過這樣的音樂會也很那說有什麼樂趣可言,不過是一場提心弔膽與大石落地的拉鋸罷了。這樣奏出的樂曲也很難說有什麼音樂性可言。
那把劍在西班牙協奏曲的開端落下來了。林無咎在拉奏第六個音時失誤了。那個刁鑽的高e就像跟他捉迷藏似的,高了半度,因其高亢而格外刺耳,像一根銀針扎進耳中。這個意料之中的錯誤令林無咎錯過了接下來兩個小節的琶音,從音樂會伊始起到此時,林無咎和他的音樂水準似乎終於醒過來了,但這也無濟於事,他的演奏和樂團的配合就一列老舊的火車和一節脫軌的車廂。
這次音樂會的刻薄反響與兩年前的溢美之詞形成刻骨銘心的對比。林無咎不是唯一一個被這場音樂會毀掉的人。首都交響樂團的三位主要支持者大幅縮減了當年的捐贈,藍笠指揮一病不起,發話「永遠都不會原諒林無咎」。親友與同學們紛紛開始爆料他的各種醜聞與軼事,琴童們將他的照片從琴盒裡扔出去。世界的寵兒變成了棄兒,林無咎從最受歡迎的小提琴家滑落到失業的邊緣。沒有樂隊敢於邀請他來演奏了。
在兩年鮮花著錦的風光後,林無咎經歷的五年的低潮。有一度,他甚至淪落到要參加電視台的選秀節目,為雜技演員和舞者伴奏。
七年後,林無咎迎來了救贖。一位不知名的金主資助了他在巴黎香榭麗舍音樂廳的一次小規模演奏會。早在音樂會前三個月,就有主流評論不無諷刺地說,林無咎「走上了帕格尼尼的道路」,暗指他被某位富於同情心的婦人收容了。
五年的潦倒是油和木柴。林無咎終於又一次在古典音樂界點燃了一場大火。他連著演奏了六首大型協奏曲,每一首都完美無缺,結合了登峰造極的技巧與惡魔一樣的煽動性與音樂性。他的琴音是有神力的。有幸親臨這場音樂會的人說,如果帕格尼尼的演奏被記錄下來,那也不過如此了。
邀約與榮譽再次如潮水般襲來,但這次厚積薄發的演奏似乎燃盡了林無咎所有的生命之力。兩個月後,他在紐約的寓所中用一把消音的義大利伯萊塔手槍對著胸口開了六槍。
劉潛吐出一口長長的煙氣,盯著電腦屏幕上跳動的游標。他學過十五年的鋼琴,但應承下這份給林無咎立傳的工作,大半是出於生計考慮。由於漠不關心,他對瘋狂的藝術家既無好感也無惡感。另一小半原因是,他很少對一個好故事說不。庸常的讀者與觀眾永遠不吝於造神,從古代才子,民國佳人,割掉耳朵的畫家到戰爭狂魔,並永遠痴迷於異人或天才的故事。當不近人情的天才顯示出一點點人性時,大眾就會輕易地被幸福沖暈頭腦,同時感到巨大的榮幸。
在這些異人中,由於那些誇大其詞的描述的不可驗證性,安靜的死人又往往比聒噪的活人更受歡迎。
林無咎經歷了七年的低谷,他最後一場音樂會的巨大成功也不過挽回了他在音樂界的聲譽,而他的死亡才真正將他推上了王座。報紙和雜誌用大篇幅講述他的生平,甚至貼上記錄了他死狀的照片。作為死人的林無咎突然收穫了他在生前不可企及的巨大愛戴。作為小提琴家的林無咎突然多了大批對古典音樂不感興趣的粉絲。人們在社交網路上轉載標題為《天使還是惡魔——本世紀最偉大的小提琴家》的文章。服裝商將他的頭像當作印花綴在T恤和馬克杯上。崇拜者們把他那些不拘小節的訪談翻出來,作為他蔑視權威的鐵證。曾中傷過他的親友再次開始出來敘說各種秘辛,與上次相比,一切敘說都充盈著溫馨而感傷的氣氛。
那雙憂鬱的直勾勾的眼睛追逐著空氣中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牛虻,纖毛,或是漂浮的靈魂。這種空靈的眼神總令劉潛戰慄。
林無咎去世已兩年了,這股風潮卻還未退燒。劉潛明白,最好的立傳時機已經錯過,但總算未為遲也。
僅憑網路上的資料與和幾個無足輕重的人的對話,劉潛就攢出了一篇總述。他只草草審了兩遍,修改了幾個錯字,就把它發給編輯,胸臆中充斥著完稿的輕鬆感。他知道,兩個月內,這本傳記就能截稿,出版,並將毫無懸念地進入暢銷書榜,為他贏回他曾失去的東西。
秦經理的左手拇指上戴了一隻碩大的蛋白石戒指。他裝作為蛋白石撣去灰塵,悄悄地瞥著腕錶。
劉潛捕捉住了這個不耐煩的信號,卻選擇對其不予理睬。
「那麼,」他溫和地要求道,「林無咎。」
這個名字像幽靈一樣,讓秦經理變了顏色。他儘力維持著平靜,但前傾的身體和緊抿的嘴唇已將他的情緒起伏暴露無遺。
辦公室的空調突然從休眠狀態中蘇醒過來,產生大團大團的冷氣和噪音。
首都交響樂團的秦經理很久沒有說話。他撫摸著戒指的石面,嘴唇輕輕地翕動著,似乎正在反芻正要出口的詞語。
「死者為大。」他終於這麼說道。
劉潛知道,這句話之後一定有個「但是」。
「但是,」秦經理果然說,「有些東西,我要麼實話實說,要麼就一個字也不會說。」 「如果您覺得不合適的話,也不要勉強。」劉潛巧妙地激將他。
「這沒有什麼不合適的。」秦經理深深地看了劉潛一眼,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的意圖。他端起茶缸,喝了兩口發紅的釅茶。「我既然敢說出來,就不怕你寫。」
劉潛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同時靠在椅背上,也端起面前的茶杯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有人說他是帕格尼尼轉世,說他能跟帕爾曼,梅紐因媲美,要我說,那都是誇大其詞。」秦經理平靜地道。他生了一副生意人的面孔,穿著暴發戶的服裝,本人卻也曾是一名頗有造詣的音樂家。「不客氣的講,林無咎的成名應該主要歸功於炒作。」
「可是國內外的音樂權威也確實對他做出過相當高的評價。」劉潛彬彬有禮地反駁,試圖引出更具火藥味的答覆。
「那不假。」秦經理點點頭,「他水準還是有的,但是不是什麼帕格尼尼海飛茨轉世就另說了。」
秦經理咳嗽了一聲,肥厚的下巴微微顫悠。他抽了一張面巾紙擦拭額頭上的細汗,對劉潛歉疚似地笑笑。
「你別覺得我因為不喜歡他就信口亂說他的壞話。」秦經理將紙團準確地拋進門邊的垃圾桶里。「首都交響樂團聚集著全國最一流的音樂家。我們搞專業的人評價一個人,主要看業務水平,個人私德什麼的都要放在一邊。我說的這些話都是有根據的,都是客觀的。」
劉潛禮貌地頷頷首。
「他的基本功可以,但我跟你說,你不知道現在國內的音樂學校都是什麼光景。你說你去過音樂附中了,那我告訴你,隨便揪出來一個孩子,他的基本功都是過硬的。基本功過關那是最起碼的要求。你基本功不過關,就不要想吃這碗飯。又有人說他的音樂表現可以,有新意,其實找一個懂行的問一問,就知道他的藝術表現主要是照搬他的前輩陳桑。你肯定知道陳桑吧?」
劉潛的功課是做得到位的。他不僅知道陳桑是誰,更知道陳桑與林無咎之間的那些糾葛。陳桑算是林無咎的師姐,比林無咎早成名十年,在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中一舉拔得頭籌。
林無咎早期的演繹帶著明顯的陳桑的影子,在《流浪者之歌》,《帕格尼尼奏鳴曲24號》和他後來的成名作《西班牙協奏曲》中尤為明顯。陳桑演奏的最大特點是她出神入化的右手運弓,這一點既是她的長處,也是她最為專業人士詬病的地方,因為她的左手在那種過於靈巧利落的運弓方式前幾乎要黯然失色。
林無咎著實下了一番力氣模仿她那種刀削斧鑿一樣的拉弓方式,這是專業界有共識的。
「他這個人很特立獨行,所以別人就覺得他的音樂也特立獨行。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們評價一個人的音樂時,一定要把他本人撇在一邊。林無咎的音樂是平淡無奇的,缺少內在的力量和爆發性。他本人由於閱歷和學歷上的不足,對作曲家的意圖理解也是比較流於表面的。藍指揮讓他講一講拉洛第一樂章,你猜他怎麼說?我告訴你,隨便,隨便從任何一家音樂學院找一個學生,他都能跟你說得頭頭是道,分析樂句,和弦,色彩,但你猜林無咎怎麼說?」
劉潛饒有興趣地坐直身體。
「他說,這一高一低就是兩個人,一個是歌劇里的男角,一個是歌劇里的女角,他們的對唱就是吵架,兩個人誰也不願落下風,吵了一會,吵累了,聲音就低下去了。你說一說,這不是兒戲嗎?我真不知道他在茱莉亞那幾年都學了什麼。你年輕,你追不追星?」
劉潛搖搖頭。
「小年輕都追星,我女兒也追星,追韓國人,還要去聽他們的演唱會。」秦經理狡黠地一笑,「林無咎與其說是音樂家,不如說是明星。他年輕,長得又討小姑娘喜歡,說話又不加把門的。首都交響樂團在戰略上犯的最大錯誤就是趕時髦,邀請他來演奏。就跟現在的電影里都要安插那什麼小鮮肉一樣。那一下被他折騰得元氣大傷,這兩年才慢慢地又好了起來。」
秦經理又低頭看了看腕錶,不過這次是正大光明地看。
劉潛知道時間已差不多了,於是站起身來,朝秦經理伸出手去。
「林無咎,」李若愚鬆了松領口,兩條眉毛擰起來,似乎在打架。「就是個傻逼。」
劉潛在這突如其來的謾罵前不動聲色。
「他後來遭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李若愚不去看劉潛。他轉過頭去,酒吧五色的霓燈在他臉上投下離合的光影,將他的五官分辟成一塊一塊的區域。
李若愚是林無咎在音樂學院附中時的室友,也是同門的師兄弟,剛從海政歌舞團復原,目前四處走穴,替幾部小製作文藝電影配樂。
當劉潛聯繫他,要打聽林無咎的事時,李若愚幾乎立刻答應了。
真正與他面對面時,劉潛才意識到,李若愚的痛快主要源於他無法遏制的傾訴欲。他有很多話要說,卻沒有人願意聽。在這個林無咎受到追捧的時段,就算有人聽了這些牢騷,也沒有人會附和。劉潛是李若愚在死寂中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劉潛是誰不重要,劉潛是不是人也不重要。李若愚慣於對面前的一切活物喋喋不休。
這個不得志的音樂人有著一張憤怒的面孔和痙攣的手指。
「我看他不順眼。」李若愚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李若愚的兩隻手絞在一起,像蜘蛛的腿。
短暫的沉默後,李若愚再度開口了。「在附中的時候,每個人都像打了雞血,練琴不要命。有次我去琴房找一朋友。我一進去,他就招呼我拿紙拿水,我一看,琴鍵上都是血。他把四根指頭彈破了。
老師不管你。一周就兩次小課,你愛練不練。練了也不一定能成角兒,可是不練就一定不可能成角兒。我們上學那時候,老師說話都留三分。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話里藏著話,你得自己去悟。我知道有人趁老師去廁所的時候把譜子從老師琴盒裡翻出來看上頭的筆記。
當時王老師告訴我,你今天晚上就練這一個音,慢慢地練,一點一點地摳。後來她去忙她的事了,我就一直跟琴房裡拉那一個音,四五個小時,中間也沒吃飯,上了幾次廁所,喝了幾口水,就那一個音,也不能揉弦。從下午五點到晚上九點多快十點,拉得我頭暈腦脹。王老師後來扒在窗戶上看,發現我聽她話,就特高興,逢人就說若愚特別踏實,若愚有出息,能成。」
說到這裡,李若愚的臉上出現了夢囈一樣的微笑。劉潛專註地看著這個憤憤不平的男人,用右手食指轉著桌上的錄音筆。
「當時大家都那樣,除了林無咎。他特懶,我之前和他一個宿舍,宿舍里六個人,另外五個每天早上五點就起床去練功。林無咎,好傢夥,一頭睡到八點,正好趕上早飯。起來也不碰琴,趿拉著拖鞋先去吃飯,吃完才慢悠悠地去上樂理課,老師都講了快一半了,拿他也沒辦法。影響特壞。好多小孩都覺得那樣特酷,其實有什麼呀。」
「他平常就不練琴?」
「趕到有什麼演出了才練。平常練得很少。跟校外的女生不清不楚的。當時還有幾個富婆要包他。我們宿舍樓的都知道。他每天回宿舍都特晚,過了宵禁時間,有的時候喝得醉醺醺的。不過他是有點小聰明,老師們愛才,就慣著他。他後來有名了,那幾張專輯我就順手買了聽了聽,說實話,要真論天才,附中這兩年又出了一個叫蘇盈的小姑娘,那不比他天才多了。蘇盈的柴可夫斯基比林無咎紮實十倍。要論基本功,嘿嘿,他可能還不如我。我不是自誇啊,我們那一屆,光論基本功,他哪個也趕不上。耍小聰明的怎麼能跟踏踏實實練功的比?
你說人緣?哈哈,他當時有一批崇拜者,都是沒什麼腦子的小女孩。林無咎特別愛秀,其實真演奏沒有人那麼拉。他沒有特別近的朋友,在宿舍里也特邋遢。他特自我,一張嘴就是『我我我』,用鼻孔看人,誰也瞧不上,根本沒長耳朵,別人說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
當時我有一好朋友,練《流浪者之歌》,練了大半年,各方面都摳得特別細,教授都說好。結果演出的時候林無咎大刺刺地往第一排一坐,聽了幾耳朵就開始搖頭:『她這第一個樂句就不行,溫順有餘,叛逆不足,我看她這不是《流浪者之歌》,是《公務員之歌》。』給我那朋友哭的。他媽的。」
「林無咎沒有基本功,這是誰告訴你的?」蘇盈笑眯眯地看著劉潛。
「你一個叫李若愚的學長。」劉潛幾乎毫不猶豫地出賣了李若愚。
蘇盈聽到這個名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個二十四歲的姑娘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有張親切的小圓臉,說話時雙頰上浮起兩隻酒窩,馬尾辮直垂到腰際。她沒有美到令人側目的程度,一對眼睛卻明亮得出奇。她的氣場溫和而歡愉,那雙眼睛卻是一雙深邃的哲人的眼睛。
「如果林無咎學長沒有基本功,可能茱莉亞音樂學院也不會錄取他。」蘇盈將雙腿蜷起來,蹬在椅子腿間的橫杠上。
「李若愚還說要論天才,林無咎趕不上你。」
蘇盈笑了起來,眼睛眯成縫,酒窩也露出來了。
「怎麼可能呀。至少有五六年,我一直模仿林無咎的風格。這個比喻可能不太恰當,不過我有的時候覺得他像一口深礦,對,就是金礦那個礦。他的實際音樂生涯非常短暫,但我每次覺得自己要把他摸清了,再聽錄音帶,又能發現新的,以前從來沒想到的東西。有些書每個年齡段讀都有不同的體驗。我在每個階段重新聽林無咎,也都有不同的收穫。」
「你在職業生涯中與林無咎有什麼交集嗎?你覺得他是怎樣一個人呢?好相處嗎?」
蘇盈用拇指指腹蹭著脖頸上腮托硌出來的淤青,身體微微後仰,將椅子翹起來。「如果附中的演出也算職業生涯的話,那就有兩次。」蘇盈道,「我上初一的時候,他正好高三。那時候初中部跟高中部有兩個不同的樂團,現在已經合併了。老師讓我跟他拉二重奏,是路易斯·施波爾小提琴協奏曲。可能是想讓老生帶新生吧。當時我真的,特別緊張。」蘇盈低下頭去,「因為林無咎很出名,大家都說他傲,刀子嘴,我怕他『刺兒』我。」
「他訓你了嗎?」
「沒!他根本就不是傳言中那樣。林無咎其實脾氣特好,你怎麼他都行。當時有幾個初二的同學上去就擼他頭髮。他不是自來卷嗎。我嚇一跳,怕他生氣,結果他也就笑笑,還低下頭來讓我們摸。還學羊叫逗我們笑。有人說他脾氣不好,傲,其實他是有點不諳世事,不是特別會和人相處。他覺得跟人交朋友就是要把心掏出來給人家看,而且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就容易得罪人。我記得以前看過一科幻小說,講了一個透明人,五臟六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林無咎就是個透明人。
當時,老師讓我拉一聲部。我的媽呀。林無咎給我拉二聲部。不過他特耐心,我一緊張就拉錯音,他就記下來帶著我慢練。那時候他的琴比我的琴好很多,輕輕一蹭就能出聲,我那琴使勁拉也不發聲。他就只用一點點勁,好讓別人聽見我。其實那特別難。收比放要難。」
「哦!還有一點我記得特清楚。他每次上台演出之前,都要在後台拉一遍《冬》。對,就是維瓦爾第的。後來我跟他在巴塞羅那見了一次面,那都是畢業好多年之後的事了,他一點都沒變。演出之前自己一個人蹲在個犄角旮旯里,一遍一遍地拉《冬》。那時候我大了嘛,膽子也大了,就去問他。他說就是習慣,這首適合熱身,左右手都能活動到。我也聽別的同事說過,他每次演出,毫無例外地,都要拉這個熱身。」
「我……其實跟這孩子交流比較少。他主要跟他媽住。」
林無咎的父親退休前是外企的小職員。這個國字臉的男人在面對劉潛時有點局促,有點戒備,每說一句話前都要斟酌半天,似乎怕被劉潛帶跑了。
「他……就特別倔。」林父讓劉潛想起自己寡言的父親。「我跟他媽是他高一那年離婚的,長痛不如短痛嘛。高二有了他妹妹。我暑假的時候要帶他和他阿姨,他妹妹一起去三亞玩,他死活都不去。後來他媽都同意了,讓他出來散散心,不能總是悶在家裡拉琴。他好歹跟來了,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笑,也不跟他阿姨打招呼。我當時挺尷尬的,就把他叫到一邊,訓了他幾句。
他當時都一米八幾了,比我高半個頭。我沒有說重話,他哭了。就是不聲不響地抹著眼淚兒,。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第二天他還是那副樣子,誰也不理。我們去哪玩他就遠遠地跟在後頭,照相的時候也不來。好幾天都這麼過來的。我跟他阿姨去買東西,買著買著,突然反應過來,眉眉還在嬰兒車裡,只有無咎守著她。我愛人當時還不大了解他,只是看著他倔,怕他對眉眉怎麼樣,就一定要立馬回去。我說不可能的,那孩子脾氣不好,可是心腸軟。果然,我們一回到車前面,無咎正在逗他妹妹,從路邊上摘了那個狗尾草,撓她痒痒。他兩個玩得挺好,後來無咎跟我見得不多,但一直跟他妹妹處得不錯。後來到處去演出,經常給她從世界各地買好吃的好玩的。」
林無咎的父親紅了眼圈,「我不懂音樂。他媽也不懂。我們家沒有人搞這個的。他拉琴主要是他媽媽管,他媽媽心氣很高。無咎三歲半開始練琴,第一把琴就跟筷子那麼長。」他伸出手來比一比。
「吱吱呀呀地練,吱吱呀呀地練。」林無咎的父親站起身來,走到陽台上,背對劉潛,安靜地抽了一支煙。
劉潛靜靜地坐在沙發里,打量著客廳里的擺件。木櫃里擺著不少全家福的照片,都是跟新任妻子和女兒的。只在最上層有一張林無咎的照片,就是那張十分風靡的,他冷冷地注視前方的照片。
林父吸完一支煙回來,情緒已恢復了正常。
「剛才說到哪了?對,一開始鄰居還嫌他擾民,誰能想到呢?」林父笑了笑,「他媽就拿個木尺子坐在一邊,他一偷懶就打他手心,打得紅一條紫一條的,我看不過去,她還不讓我管。她太要強。」
「我聽了很多很多遍。很多很多遍。」李若愚喝多了。「從天亮聽到天黑,從天黑聽到天亮。我聽他的錄音,一遍一遍地聽。」
李若愚將臉埋進手掌里, 「為什麼?當時我想,為什麼?我買了他的每一張專輯,去聽他的每一場音樂會。他的每一個強弱記號處理我都能背下來。當時我想,為什麼?我們拼了命的練卻一無所有,他不用練就什麼都有。那種靈光,音樂之神的靈光,我們得到一點就欣喜若狂。他全身浸在那種靈感里,可是他卻不想要。」
李若愚猛地抬起頭來,眼睛仍緊緊閉著。
「我恨他,我真恨他。為什麼?為什麼?」
李若愚低下頭,又灌下一杯龍舌蘭。他被辣得張開嘴,低低地啜泣著。
「我也想要。真的。我特希望能變成他那樣。」
劉潛面對著這個形如槁木的女人,幾乎不忍心開口。
林無咎母親的頭髮已經全白了,六十不到的人,已經顯出了垂垂老態。她的頭髮鬆鬆地在頭頂挽成一個髻,恍惚地望向劉潛,那雙昏聵的眸子里浮著一層雲霧一樣的白翳。
「我記不得了。」她低低地呢喃道。
不管劉潛問她什麼,她都這麼說。
「我記不得了。」
或者。
「我從來只是要他好。沒有別的。」
然後她就背過臉去。這個高傲的女人即使在心如死灰的時刻也不願讓人直視她的孱弱。
八十三歲的藍笠躺在病床上,鼻孔里分別插著一根導管。
他三分之二的靈魂已經被死神攫在手中了,但「林無咎」這個名字仍然給了他短暫的清明。
「林無咎。」他重複著,呼吸之間帶著刀鋒划過黑板的聲音,艱難地吞咽。家人要將劉潛請出去,藍笠卻抬起一隻手,示意他們走開。
「林無咎。」老人將頭轉向一邊,不去看劉潛。
「林一聽到蘇格蘭風笛的聲音,就想小便。」莫斯科大劇院芭蕾舞團的前任首席舞者阿加莎回憶道。「他是個怪人,也是個好人。他的才華令人嫉妒。」
林無咎和陳桑是兩個常被並列提起的名字。他們師出同門,畢業於同一所音樂院校,又先後到茱莉亞學院求學,成為二十一世紀在世界樂團大放異彩的兩個華人。根據坊間傳聞,兩人雖是同門師姐弟,關係卻極為惡劣。在音樂上的競爭關係影響了他們的私交。傳言,陳桑曾經放過話:「有我沒他,有他沒我。」
「一派胡言。」陳桑說。這個女人快人快語,說話如她運功的右手一樣斬釘截鐵。「我可從來沒說過那種混賬話。」
「你說小林模仿我?這很正常,你們搞寫作的也知道,創作的第一步就是借鑒嘛。這又有什麼了?」
「李若愚是誰?沒聽說過。首都交響樂團那個秦柏?你聽他胡扯呢。他就是公報私仇。誰敢說林無咎沒音樂,那我們這些人真要丟飯碗了。嘿嘿,林無咎沒音樂。」
「我們倆是沒多熟,但處得還成。我也不知道誰先傳的我倆關係不好。好幾年之前王老師生日,同門都去了。小林過來跟我敬酒,作了一揖,說:『師姐,他們說你要削我。』把我給逗的。那些媒體斷章取義。我當時是說:『當年在音樂附中的時候,如果上小課的時候沒把譜子背下來,老師就得削死我們。連林無咎也沒少挨削。』我也不知道怎麼發表出來就成『陳桑要削林無咎』了。你不會也瞎寫吧?」
「對對,他每次演出之前都拉《冬》。那有什麼好拉的呀?煩死了,他跟那兒咯吱咯吱地拉,搞得我都靜不下心來。」
「如果林無咎現在還活著……」陳桑沉吟片刻,將手一揮,「現在說這個都沒用了。」
「他不知道怎麼去愛一個人。」
林無咎的前任女友,鋼琴家傅東隅說道。
「對,特別情緒化,跟個小孩兒一樣。他一約會就要帶我去動物園,然後對著熊貓傻樂。你要心情好的時候就覺得他特可愛,心情不好就覺得他簡直討厭,沒心沒肺。他對別人的情緒也特別不敏感。有段時間我低潮期,心情不好,他愣是沒發現,每天纏著我又要拉這個又要拉那個,讓我幫他伴奏。那段時間老吵架。一吵架他就找個角落蹲著,可憐巴巴的,就跟我欺負他了一樣。其實是他自己沒心肝。跟他談戀愛很累人,跟帶孩子差不多。有的時候他能讓你高興得什麼也不管不顧了,天崩地裂也沒關係,有的時候他又特別不合時宜。他那些同門師兄弟師姐妹就知道護犢子。我們倆其實分手之後還是朋友,結果後來我跟木野合奏,那傢伙對我就特沒好氣,嫌我甩他師弟。誰甩誰呀?」
「從專業角度來說?沒什麼可說的。林無咎就是林無咎。一百年就這麼一個林無咎。一千年也就這麼一個林無咎。」
藍笠轉過頭來,抓住劉潛的手。
他的呼吸之間有死亡的氣味,但劉潛不忍心甩脫那隻枯瘦的,懇切的手。
老人呢喃了句什麼。劉潛將耳朵湊在他嘴邊。
老人又重複了一句:「林無咎,不應該。」
「有人說您永遠都不能原諒他,是這樣嗎?」劉潛儘可能輕柔地問道。
老人搖搖頭。一滴淚水從他的左眼角滲出來。
「林無咎不應該死。」
「林會用小提琴學馬叫。」舞者阿加莎笑了。「那天我們午飯的時候討論誰有絕對音高,林把手舉得筆直,特別得意。我們刁難他,讓他當場唱一個升g,他想也不想就哼出來了。我們用鋼琴一對,一點都不錯。可能就差幾個音分,但人又不是機器嘛。當時我們都嚇死了。後來他悄悄告訴我,他那天之所以唱得特別准,是因為屋裡的燈一直在發出噪音,他早就對過,那個噪音在b調上。他作弊啦!」
阿加莎笑得花枝亂顫。她現在在莫斯科舞蹈學院任主任,只偶爾演出,仍然儀態萬方。她笑著笑著,卻笑不出來了。
「我們都很愛他。」
「我小學的時候就跟他是哥們兒。」波士頓交響樂團的副首席木野告訴劉潛。
「我這輩子朋友不多,林無咎算一個。」
「你說林無咎不練琴?屁話。不練琴他能拉成那樣?我附中的時候才是真不練琴,天天翻牆去泡小姑娘,拉著他去他都不去。後來把他死活拽出來,他還帶著琴,我跟人家小姑娘聊天打屁,他就在旁邊拉左手練習,煩得我想踹他。無咎是我見過練琴最狠的人。我不是說磨時間,五六個小時拉一個音那麼練純粹是磨洋工,他每次練琴,都有幾個特別明確的目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比如說,今天就死摳三度,只要是三度的雙音一個都不能錯。他是個愛哭鬼,一拉不好就哭鼻子。」
說林無咎是愛哭鬼的木野眼睛亮晶晶的。
「那次北京音樂會怎麼搞砸的?」陳桑蹙眉,「其實這種事大家都有預感。他當時的經濟人特別不靠譜。才兩年,每三個月就要換一套全新的項目。一般人一年能出一套全新的項目就不得了了。正常人的身體根本撐不住。他那樣是在透支自己的音樂生命。」
「安排得太緊了。」蘇盈點點頭,「我當時覺得他簡直是個超人。我想,哇,可能我一輩子再怎麼練都做不到他那樣。那次北京音樂會是風評不好,但是你看一看他之前的音樂會,每一場都挑不出毛病。你知道我這怎麼說意味著什麼吧?」
「我勸過他。」木野剛結束一場音樂會,一邊收琴,一邊將領結扯下來。「我說他是在玩命。很快既要垮的。他不聽,跟我嬉皮笑臉的。後來他手指關節腫大硬化,疼得幾乎按不了弦。他止痛片吃多了,都不管用了。他在我懷裡哭,我抱著他,他說:『師哥,痛得不得了。』他北京音樂會的時候是喝酒了,他那時候不把自己灌醉都夾不了琴,一身傷。說實話,他當時能拉成那樣都不錯了,真的。他當時跟那個姓秦的說過,說他撐不了了,北京音樂會得推後,至少給他一兩個月,讓他喘口氣,不然可能要出岔子。那姓秦的把手一揮,說,沒事的,出了岔子他兜著。無咎都快給他跪下來,說撐不住了,不行了,姓秦的硬逼他上,說票都開始賣了,沒有退路。」
「我沒怎麼去過他的音樂會。我聽不懂。」林父說。「他一點點的時候,在小學樂團里拉琴,那時候我倒去得比較多。他搖頭晃腦的,真有點音樂家的樣子。」
林父夾著煙的手指在顫抖。
「我真……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那個小模樣。他在市裡得了一等獎,領了獎狀和獎牌,笑眯眯地跑過來,說:『獎狀給爸爸,獎牌給媽媽。』」
「這是無咎自己做的曲子。」木野從書櫃里翻出一本包著硬紙書皮的手寫譜子,小心翼翼地擱在譜台上。「你要聽嗎?」
木野調了音,開始拉琴。
劉潛之前跟木野去喝了酒,已是微醺,整個人陷進皮沙發里,靜靜地聽著。
他突然感到自己認識林無咎,和他已是多年知交。
「我記不得了。」林母說。
劉潛將禮品和果籃放下,準備離開,林母卻突然揪住他的衣袖。
「你要看咎咎留下來的東西嗎?」林母忽而雀躍起來了。
劉潛隨著林母走進林無咎的卧室。牆上仍保留著多年之前的卡通海報。林母將相冊和一大疊獎狀翻出來,一張張擺給劉潛看。
「這是他五歲的時候。」林母指著帶著露指手套練琴的林無咎,他在照片里顯得虎頭虎腦的。
「這是他得了帕格尼尼大賽第一名。」
「這是他被茱莉亞全獎錄取了,我帶他去吃比格。他吃壞了肚子,躺了兩天。」
「這是他跟他老師安娜。這是他跟王老師。這是他跟少年宮的吳老師。這些老師都對他很好。」
林母將幾本相冊合上,怔怔地坐在床上。那床上的布置一應俱全,連男式拖鞋都擺在床底下,似乎林無咎當晚就會回來睡覺。
「都是他爸的錯。」林母咬牙切齒地說,「他爸非要離婚。我一輩子沒求過人,沒說過一句軟話,當時對他,什麼好話都說盡了,身段低到土裡。我說不行,無咎是個心思單純的孩子,他受不了的。他爸非要離婚。無咎當時住校,一周才回來一次。他知道了,就把自己關在屋裡掉眼淚。那段時間他特別拚命,連著得了好幾個獎,給他爸爸看,說:『爸爸,我又得獎了,你們不要離婚了好不好?』」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了一個拉琴的人。我不知道那是男人還是女人,因為那既是男人又是女人。
那人拉著一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我坐在那人腳邊,一邊聽著這首曲子,一邊流出淚來。那不是活人能拉出來的。以前我們有一處小院子,媽媽在院里種了玫瑰。我去摸玫瑰的花瓣,只覺得那比絲綢還要柔軟細膩。
那個人拉的每一個音都比玫瑰花瓣要細膩。夢裡,我拉起了自己的琴,相比之下,我的琴音格外稚拙嘶啞。我拉不了那麼好,就哭起來了。
那人把琴交到我手裡,把我自己的琴扔到一邊。
我叫嚷著:「那是一把斯特拉迪瓦里!你不要扔掉它!」
那人說:「別吵,別吵。」
我第二天醒來,仍然記得那首曲子的每一個音符,就立即將它抄錄下來,給師哥看了。師哥很喜歡,讓我發表,我懶得四處周旋了。
媽媽現在也不種玫瑰了。說到玫瑰,我最喜歡王爾德寫的《夜鶯》。那裡面的夜鶯為了唱出美麗的歌,不惜讓玫瑰的尖刺深入自己的胸膛。
我給東隅講這個故事,她說我講得不對。她說夜鶯不是為了唱出美麗的歌才把玫瑰的尖刺刺入胸膛的,而是為了將白色的玫瑰染成紅色才唱出美麗的歌。
我仍然堅信夜鶯是為了歌唱,才讓尖刺扎進自己的心臟里。
——摘錄自林無咎日記
「你說那是七年低潮?」陳桑按了按太陽穴,「我不那麼想。我覺得他後來在巴黎香榭麗舍大獲成功,跟這七年的細細琢磨分不開。他的音樂語言成熟得多了,跟之前簡直判若兩人。其實他過得一點也不慘。我們師門沒什麼好的,就只有一點,特團結。誰也不能讓他流落街頭呀,要不王老師得削死我們。王老師最喜歡林無咎。那次北京音樂會之後把他罵得不行,一把年紀了,又帶他全世界旅行,從歐洲玩到南美,讓世界各地的師兄弟師姐妹給他當導遊,不讓他碰琴,讓他休息。後來他在北京教書嘛,教得也像模像樣的。後來他歇過來了。」
「我不知道。」木野將一塊熱毛巾搭在脖頸上,敷著腮托留下的淤紫。「我到今天也沒想明白無咎為什麼會自殺。」
「我不知道。」陳東隅說。「我們戀愛三年,可是我一點也不了解他。」
「天啊。」阿加莎用袖口抹了抹眼睛,「我們先別說他,讓我休息一會。一說起來我就忘記他已經不在了。」
「那孩子太倔了。要是我早知道,就給他請個心理醫生。」林父的指節攥得發白。
「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他。」陳桑咬牙切齒地說道。她的眼圈紅了。「王老師在他的身上下了那麼多功夫,他怎麼能那麼輕易地將生命浪擲掉。我……我恨他一輩子。」
「他咎由自取。」李若愚號哭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蘇盈的兩個酒窩消失了。「事情剛剛開始走上坡路。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向他請教。」
劉潛將光碟插進一體機里,一個播放器窗口彈出來。
這是林無咎在音樂附中做的演講,因為答疑時過於口無遮掩,學校只公布了一部分。劉潛得到的版本是一個學生用手機偷偷錄下來的,沒有對準焦,抖動也很嚴重。
「你問我為什麼要練琴?」林無咎舉著話筒,嘴湊得太近,帶出一串爆音。他自己先笑了起來。「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一開始是我媽逼著我練,人家小朋友都出去玩,我只能悶在家裡鋸木頭。」
台下響起了一串理解的,共鳴的笑聲。
「初中的時候我有一陣特別叛逆。我跟我媽說:『媽媽,我不想練琴了。』差點沒把她氣得背過氣去。後來她說她不管我了,由我自生自滅。我就整整一個月沒練琴,一開始特別開心,天天看漫畫,在操場上瘋跑,跟我師哥去網吧。但是玩著玩著就開心不起來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後來就乖乖地又拉起來了。我拉琴的時候不開心,因為永遠也拉不好。不拉琴的時候也不開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們要是哪天突然想明白了,不喜歡拉琴,想去做別的,那就去。做什麼也比幹這一行好,這一行可是體力活,跟扛大包差不多。」
台下又是一串鬨笑。
「哎喲喲喲,可別提北京音樂會了。我都沒臉見人了。特別對不起藍指揮。也對不起首都交響樂團。」
林母將一盤錄影帶放進dvd機里。
模糊的,嘈雜的影像出現在電視上。
「這是他第一次得獎。」林母怔忪地微笑著,似乎在夢遊,又似乎嘗到了什麼香甜的東西。
劉潛看向電視機。一個圓頭圓腦的小人一板一眼地拉著琴。
「這麼耳熟呢。」劉潛低聲道。
「維瓦爾弟的《冬》啊。」林母說道。
「我什麼也不會。」林無咎對著台下的音樂附中學生說,「不如就給你們拉個琴吧。歡迎點歌。」
台下頓時舉起一片小手。
「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來。」林無咎的語氣像個賣糖人的老頭。
劉潛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聽林無咎一首接一首地拉琴。
台下的孩子們叫著好,台上的林無咎笑得像個孩子。
編輯發來簡訊,「能截稿了?」
劉潛回復她:「截稿了。」
林無咎渾身大汗,坐回椅子上。
一個孩子站起身來,說:「我能摸摸你的斯特拉迪瓦里琴嗎?」
林無咎重新站起身來,將琴遞給他,說:「摸吧,使勁摸。你拉拉吧。」
第一個孩子拉完,又有好幾個孩子要拉。
好不容易都拉完了,又有一個孩子站起來,說:「最近過得不開心。」
林無咎若有所思地撥著一弦,那聲音很清脆,環佩叮噹。
「事情會慢慢好起來的。會變好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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