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藻丨醉過方知酒濃,失去才知情重

〔1〕

大清嘉慶年間,浙江仁和(今浙江杭州)徽商吳葆真家中有一女嬰呱呱墜地,名喚吳藻,字蘋香

吳家以經營絲綢起家,家境十分殷實。徽商向來很是重視子女的文化教育,雖然進不了私塾,但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吳藻就和家中姐妹們一起,在閨中讀書識字。

吳藻自小便是個美人坯子,而且天分極高。幸運的還有家中居於富庶之地,又有著良好的教育傳統,可以說是開掛的人生了。

縱使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社會,她的蕙質蘭心也掩蓋不住,如同明珠般閃耀。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精工詩詞曲賦,信手拈來。就如同今日的清華大學奶茶妹妹,家世好,又聰明,妥妥的白富美。

〔2〕

那個時代的人們結婚結得早,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傳香繼火是頭等大事。隨著她一天天長大,出落得越發亭亭玉立,追求者自然不勝枚舉,但是吳家卻犯了難。

吳藻嚮往的夫君,絕不是滿身銅臭的凡夫俗子,而是風流名士,文人騷客,得有文學品位,會吟詩作對,會彈琴吹簫,要優雅,有風度的靈魂伴侶。人往往是這樣的,經濟上自由後,就會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對伴侶的要求也會很高。

可能您會說,那就找啊!大清才子也很多,總有一個看對眼的。

可是您想想古代的狀元什麼的登科進士娶的是誰,會是富家小姐嗎?當然不是,大都是娶公主娶高官女兒的,這才是仕途上升的正道,有權比有錢好使

我國資本主義在明中後期就開始萌芽了,但在清朝小農經濟的社會環境和閉關鎖國狀態下,發展還是很緩慢。士農工商,商人即使再有錢,也被列入社會末尾,連農民和工匠的社會地位都比不上。

而古代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商人再有錢,偏偏商人的門也最是不氣派的。官家的公子自然是看不上商賈之女的,即使對方再有錢再有才華。

〔3〕

吳藻渴望同夫君一道,花間飲茶,舉杯邀明月,暢談詩詞,泰山觀日出,湖心亭看雪。但是她出身商賈之家,交遊多是庸俗,又非男兒身,不能考取功名,建功立業。

早在她20歲時,就以創作雜劇《喬影》小有名氣,其中她借東晉才女謝道韞之口,道出了自己的志向:

我謝絮才,生長閨門,生耽書史;自慚巾幗,不愛鉛華。敢誇紫石鐫文,卻喜黃衫說劍。若論襟懷可放,何殊絕雲表之飛鵬?無奈身世不諧,竟似閉樊籠之病鶴。

咳!這也是束縛形骸,只索自悲自嘆罷了。但是仔細想來,幻化由天,主持在我,因此日前描成小影一幅,改作男兒衣履,名為「飲酒讀騷圖」。敢雲絕代之佳人,竊詡風流之名士。今日易換閨裝,偶到書齋,玩閱一番,借消憤懣。

只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做主,又找不到默契的靈魂伴侶。既然找不到,她就醉心於文學,把自己關在深閨,用詩詞聊以自慰,妄想著一個人也能要過得很優雅。但不管是封建時代還是如今的時代,歲月總變作負累,人也要順從現狀生活流。

日月亘古高懸,江河千秋長流,芸芸眾生與之相較,不過蟪蛄朝菌。何況,她只是那個時代區區的一個小女子。

年華逝去,不知不覺到了二十二歲,吳藻成為了封建社會眼中的老姑娘。跟今天的大齡剩女一個道理,壓力大。家族的壓力,自身的壓力,世俗的壓力,一股腦的壓上來,總要跟生活妥協。

罷了罷了,累了累了。在父母媒妁之言下,最終,她嫁給了一名「門當戶對」絲綢商人。

〔4〕

他是一名絲綢商人,相貌不知,生平不詳。似乎他的宿命,就是她的陪襯。

他是個商人,從小被當做繼承人培養,天天看的是各類賬本,學的是經商之道。他仰慕她的才學,在迎娶她之後,不但沒強求她傳香繼火,安分的做一個封建時期的少奶奶。衣食住行無微不至不說,還大力支持她想做的所有事。

寬敞的房間,騰出來做書房。

各類經史子集,買買買。

古琴香爐,都備著。

筆墨紙硯,挑上等的買。

……

從小就是父母掌上明珠的她,對他的百般討好自然是不care的。他是她父母選擇的乘龍快婿,不是她的如意郎君。他只是她形勢所迫的選擇罷了。

〔5〕

吳藻覺得自己的夫君不了解自己,物質上從未有差池,不代表精神上有共鳴。但是已嫁作人婦,不像今天可以公平離婚,行為處事也多有掣肘。但反正以後也沒人逼婚了,從此她更加一心投在自己的創作中了。

在這期間她寫下了這首《祝英台近》:

曲欄低,深院鎖,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己覺此身墮。那堪多事青燈,黃昏才到,又添上影兒一個。

最無那,縱然著意憐卿,卿不解憐我,怎又書窗依依伴行坐?算來驅去應難,避時尚易,索掩卻,綉偉推卧。

不介意獨孤,比嫁給你舒服。吳藻想要的伴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文人雅士,詩詞唱和,琴瑟相諧,月夜泛舟,花下品茗,這才是她理想中的夫妻生活,而命運偏偏給她安排了一個專心務實的俗丈夫。

這樣不解她風情,又整天在外面忙經商,自然陪伴也是少的,本身就存在芥蒂,婚後更是解不了的結了。生活總是在別處,這樣的生活她膩了。

他見她這樣,心疼,但沒用。自己自幼學商,倒不是不想學文,可自己也肩負著家族的命運,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很難多方兼顧。

作為商人,他頭腦聰明,心思活絡且開放,於是告訴自己的娘子,你呀,一個人這樣太寂寞,不好,去找些玩伴吧。

她自然欣喜若狂,順從了他的話。

〔6〕

她的社交圈子逐漸擴大,生活在那些情趣高雅,大吟詩詞的文人中間,吳藻宛如魚兒得水,頓時變得活躍、開朗起來。吳藻與這些儒中長袍的書生一同登酒樓,上畫航,舉杯暢飲,高聲唱和,絲毫沒有拘束。

他們常常月夜泛舟湖波上,深更不歸。春日遠遊郊外,帶醉而回。甚至扮男裝,逛青樓,其間「吳公子」還得到一位青樓女子的歡心。

這位歌妓表示要以身相許,吳公子還裝模作樣地答應下來,一本正經地贈了一閥《洞仙歌》以明心意:

珊珊瑣骨,似碧城仙侶,一笑相逢淡忘語。鎮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見個依幽緒。

蘭針低照影,賭酒評詩,便唱江南斷腸句。一樣掃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許。正漠漠煙波五湖春,待買個紅船,載卿同去。

吳公子算是嘗到了身為男兒身的瀟洒和快意。

他不是沒有聽到一些閑言碎語,一個婦人,怎能跟陌生男子深夜不歸,還逛青樓?他卻是心寬,大手一揮,自覺自己的娘子本就不是一般女子,豈能以常理待之?

她知他不介意,並沒有感激,越是變本加厲。在後來,她越來越瞧不起自己的丈夫,畢竟她的詩詞在當地文人中間引起極大的轟動,他們稱她是「當朝的柳永」,他們的追捧讓她暫時忘記了不快,重新找到人生的樂趣。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很久。無論她沉迷於聲色,但她始終還是她,是一個徽商家族的女兒,是一名絲綢商的妻子,是一個女人,不是男人。每每想起這些,她就恨,就空虛。或許鍾子期在自己出生之時便已過時,這輩子再無知音了吧。

雖詞里寫著「神仙奈它兒女何」,可到底,凡人豈能敵天命?她就在這樣的日子裡循環著。

〔7〕

結婚十年,她三十二歲之時,他因一場大病,溘然長逝,撒手人寰。

剛開始她是內心沒什麼波瀾的,他雖是她丈夫,但她覺得從沒愛過他。十年婚姻,她與他不曾有一兒半女。

自己縱情聲色又怎樣,他不也應酬到深夜,成天忙來忙去,從未陪伴過自己。她覺得他們之間,兩不相欠,沒有什麼值得珍重。

可隨著日子流逝,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她的生活開始處處不習慣,他那啰嗦的問候,沒有了;無微不至的關懷,沒有了;衣食住行細緻的安排,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她才反應過來,他不是不愛她,而是她從未滿足過。他太寵她了,寵得她忘乎所以,寵得她以為自己是太陽,所有的星辰都圍著她轉。

他一直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愛她,用盡全力在愛她。只是她不理解,她不明白,她從來沒有看得起他。之後結交了文人雅士,反而更覺他粗俗不堪。

可現在仔細想想,自己能繼續讀書,創作,集會,無不是她自己看不起的粗俗男人,日夜操勞,為她撐起來的。

在她月下泛舟的快意日子裡,有多少時刻他是一個人燈下揉著眼睛看賬本的?歲月從不曾安好,只是他代她負重前行罷了。

可以說她詞名流芳後世,他功不可沒。

〔8〕

最後,她寫下了這首《南鄉子》:

門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舊雨不來同聽雨,黃昏,剪燭西窗少個人。

小病自溫存,薄暮飛來一朵雲;若問湖山消領未,琴樽,不上蘭舟只待君。

她總以為何當共剪西窗燭,這樣的感情是不會在她身上發生的,但憶起往日種種,她覺得自己太不知足了。

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芭蕉葉上幾秋聲!

欲哭不成還強笑,諱然無奈學忘情,誤人在自說聰明。

曾經滄海難為水,之後的吳藻「矢志守節」,索性獨身移居到人跡稀疏的南湖僻靜處,看花閱書,青燈古佛伴餘生,歸於平靜。

在南湖幽居中,她將自己的詞作一一整理出來,編成了兩本集子,此後她「才名藻於京師」,但也只是靜靜守著南湖,看花開花落,雲捲雲舒閑散度日。

臨花照水,吟詩作對,只是少了那個共剪西窗燭之人。再回首,恍然如夢,往後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她。


公子註:

史書上關於 吳藻的夫君有說是19歲嫁的許振清

一說是22歲的黃氏絲綢商,在此不做考究,權當雜談軼事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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