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岐奈和諏訪子的淵源——折口信夫的日本「神明」觀

題圖Native Faith| 竹艸 [pixiv]

《韋編》第四期即將發售，天空璋更詳細的設定將會揭秘，可謂是我們「考據者」的成果的檢驗時刻。然而第四期封面又告訴我們，本期又是一個龐大的風神錄專題。對於中文界《風神錄》/諏訪信仰考察第一人（自評w）來說，更加增添了一份期待。

《風神錄》和《天空璋》是暗含許多聯繫的，學刊第七期的《障礙之民考》，會詳細討論。

「障礙之民」的真面目是什麼？

然而同為撰稿人的院長最近遞來一篇文章《翁の発生（翁角的產生）》，筆者看到作者一驚，原來是與柳田國男齊名的日本近現代的另一位民俗學巨人 折口信夫。瀏覽下來，這篇文章是在追溯日本傳統戲曲的民俗學根源，由於主題是筆者生疏的戲曲/表演藝術（芸能）領域，閱讀起來十分艱澀，但我很清楚的是，這篇文章是理解《天空璋》的極其珍貴的（原捏）文獻資料，絕對不亞於柳田國男的《石神問答》。

同時，它和《石神問答》一樣，也揭示出了《風神錄》和《天空璋》的聯繫

「翁」神 隱岐奈

翁角是日本的傳統表演藝術，無論是民間的，還是上流社會的，中最常見的角色之一。

而這個「翁」的訓讀（日語本來的念法）就是「おきな」。「隱岐奈」取的就是這個念法，其緣由筆者已經在之前的文章敘述過了：

天空璋6面預測原捏解析：「精靈之王」摩多羅神

但是，給「少女」取個「老翁」的名字，真是有點莫名奇妙。但是這個「莫名其妙」，早在快一般年前的折口信夫的論文集《古代研究》（1928-1929）所收錄的《翁的產生》中就已經開始消解

古代研究. 第１部 第１ 民俗學篇

所謂的おきな，這個詞語，吸收了藝能（日本戲曲、表演藝術）中分化出來的おきな的說法。至少我們觀念中的おきな，並非單純的老夫（老翁）。只不過戲曲中的おきな的老翁形象把它的原貌掩蓋住了。 ……

正如將山中的巫女視作山姥，即山中的妖怪；將翁舞中的人物、表演者稱作「翁」，冠以「人長」（舞人之首）的役名（角色名）一樣。（翁）也成為了神（更多的情況是精靈）自身的稱號。所以像中世以後，將「翁」僅僅視作現實中的老翁，是遠遠不夠的。

折口信夫在開篇<降臨於祭日的老人>小節中就已經點出了，「翁」或者說「隱岐奈」的真身——

雖說，日本建國以前就流傳有常世神的信仰，但這個「常世神」不如說是「常世人」。

「常世神」在文獻中首次登場，要屬《日本書紀》的齊明天皇紀。然而這並非原型，而是混入了後世的聯想。比如思兼神和少彥名即被稱作常世之神。

在混淆之前的常世人，其實是介於神與人之間的精靈的一種而已。

其中 人（ひと）的原意類似後世的「神人」，即以神聖的姿態所顯現之物。

此時，《石神問答》所無法覆蓋（雖然有作為流行神提及）的天空璋第一面，終於可歸入了戰前日本民俗學的系譜。

除此以外，山人、山姥、山伏都是這篇論文的關鍵詞，那麼常世神、山人、山姥、天狗和隱岐奈有什麼聯繫呢？不用我總結，折口總結得就非常好——

很久以前，大海彼岸的常世之國前來的「稀人（まれびと）」，在後世轉職為作為地靈的代表的山神，憑藉山神的資格又開始擔任地主神。

隨後，地主神又分化出山鬼、天狗種種，轉變為了天部的護法神、諸菩薩、夜叉、羅剎神，另一方面和村人的血緣關係上，則固定為老翁，或者尉（老夫）和姥（老婦）一對的形象。

因而，以這些裝扮為山神的山上的神人的神託為主要目的的遊行的主角，要麼是鬼，要麼是老翁，或者單純是神人的老者或者乞討的太夫，就理所當然了。

當時，這真是相當大膽的假說，甚至間接點明了摩多羅的真身，《天空璋》的大部分角色設定的聯繫都已經浮出水面。折口信夫的山人觀和柳田國男的有所不同，他認為「山人（やまびと）」並非單純的原住民，而是日本本土信仰的巫覡/「神人」集團，他們常居于山中，他們的首長或者說「大巫」，扮演的就是「翁」的角色，也即化身為神明本身。

而這些過去站在日本社會的頂層，跳大神的人們，隨著大陸強勢的新興宗教的流入，而逐漸沒落，成為了流浪的「街頭/鄉村藝術家」，如田樂表演者、唱門師、歌舞伎者；或者是吸收新事物，搖身一變，如修驗道；其中混得好的，如能樂表演者，甚至受到了上流社會的賞識。

這事實上，也暗示了前述「常世人」神格變化的原因。

折口認為日本的傳統戲曲的起源，就是這些「貴種流離」的巫覡集團，打破了從來的戲曲「大陸傳入論」的壟斷。

折口的「神人論」，在後世得到了佐證——

法政大學學術機関リポジトリ: 明宿集

15世紀的日本能樂師 金春禪竹，所撰的能樂理論著作《明宿集》指明——

翁乃宿神，即寄宿於萬物的自然精靈，正所謂日本的Native Faith，或者用陰陽道的說法「八百萬眾神」。

正如折口所說的，翁舞實乃「山人舞」，或者說山之神人之舞。

那麼這意味著，隱岐奈，其實是上古零落下來的日本人最根本的信仰。

「來訪神」諏訪子

筆者以柳田國男《石神問答》為中心，撰寫《障礙之民考》時，找到了許多《風神錄》與《天空璋》聯繫的線索，但依然缺少決定性的。然而折口信夫《翁的產生》卻讓一切都明了了——

《風神錄》和《天空璋》的共通的關鍵詞就在題圖中——Native Faith

首先我們再回到折口信夫的《翁的產生》：

很久以前，大海彼岸的常世之國前來的「稀人（まれびと）」，在後世轉職為作為地靈的代表的山神，憑藉山神的資格又開始擔任地主神。

前述，與「常世神」重合的「稀人（まれびと）」是折口信夫提出的，與柳田國男的「神明」觀不同的，日本本土信仰的原型理論——

柳田國男認為，佛教傳入之前，日本的神明是將村落共同體統一在一起的存在，是內部產生的「神明」，例如祖神。

折口信夫認為，日本人原本信仰的神明，是外來者，即「稀人」（難得一見的神聖之物，注意此「人」非通常意義的人），來訪神。這位外來者，一年一度降臨於村落（通常是年關，即收穫之時，或春天播種之時），給村落來到富饒或新生（所謂「振魂」或「鎮魂」），而村人則舉行迎神送神的儀式，可謂是日本的「春節」。（注意，這裡的外來者並不等於異國神）

柳田和折口的爭論其實是很有意思的——

柳田的神明觀，其實和我國主流的祖先崇拜很類似，可謂是「中國式信仰」；

折口的神明觀，則很具日本的特色，可謂是「日本式信仰」

（但人類學研究表明，這未必是源自日本，參見照葉樹林文化論，筆者於學刊第6期《御柱考》中也有所論述）

折口的神明觀其實是很有說服力的，因為日本工業化以前，各地的發展不平衡，其中受日本主流文化干擾較少的，被海洋與本島隔離的小島上，往往保留了較為「純凈」的，或者說「原型」的「列島文化」，比如琉球群島的石垣島八重山地區的盂蘭盆節表演的地方戲曲アンガマ（有意思的是，盂蘭盆節又叫「小正月」）

ソーロン アンガマ 後生の精霊 | 八重山イベント特集

アンガマ中的主角/來訪神正是一對老翁老嫗（正所謂折口所提的，尉和姥），二者為祖神和精靈合一。

石垣島川平地區舊曆九月戊戌日舉行的マユンガナシ中，從真世（即常世，理想鄉）前來祝福的精靈，是這樣的一幅打扮：

http://web.flet.keio.ac.jp/~shnomura/mayun/mayunganashi.html

值得注意的是，戴斗笠的外來者形象，並非琉球所特有的。例如鬼在日本史書上的第一次登場，就是以斗笠的形象——

六月、伊勢王薨。秋七月甲午朔丁巳、天皇崩於朝倉宮。八月甲子朔、皇太子奉徙天皇喪、還至磐瀬宮。是夕於朝倉山上有鬼、著大笠臨?喪儀、衆皆嗟怪。

——《日本書紀巻第廿六》

筆者在學刊第4期中的《疏密考》中已經有考察，日本的鬼（もの）原型正是自然精靈（或者說，用陰陽道的說法，八百萬眾神）。

然後我們再來看看諏訪子的形象吧——

諏訪子這頂奇怪的ZUN帽，原來就是來訪神的帽子，這一點折口的《翁的產生》幾乎可以完美的解釋——

諏訪子作為早苗祖先，是東國諏訪的巫覡集團的大巫，信濃崇山峻岭間的「山之神人」，她主持迎神送神的同時，與來訪神合為一體，本身即成為了折口信夫的「稀人」，日本列島最「純凈」、「原型」的Native Faith，寄宿於萬物的自然精靈——宿神。

她的種族不同於神奈子，是八百萬之神。她沒有作為基本的靈魂，是由純粹的信仰所組成的。因此，因為信仰完全缺失而困擾的並非是神奈子，而應該是她。

——《東方求聞口授》

當然，帽子並不是我的決定性論據。大家想一想一下，諏訪地區有來訪神的節日嗎？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而且諏訪的迎神送神可謂是日本列島中最為盛大的——御柱祭

（事實上諏訪的來訪神祭祀遠不止御柱祭，還有舟祭、遷座祭、御頭祭等，諏訪祭政被稱作日本古代祭政的活化石，這也是和海島一樣，是其地緣因素造成的）

御柱祭的起源，有很多說法，詳情請參見學刊第六期。

但是折口在《翁的產生》也給出了非常有意思的一說——

折口在新年門松、松囃子（新年表演的戲曲）、山苞（やまづと）的話題中提到了「神靈所寄寓之木」的概念。

所謂的囃子（註：傳統戲曲伴奏，如心綺樓囃子）的語源，其實是「繁榮」之意。讓山中的樹木「繁榮（はやす）」，也意味著分割神靈所寄寓之木。所以立木於宅邸之前，取的就是繁榮昌盛之意。

而山中的「神人」也正是通過這樣的「神木」與村民換取生活資料，這就是「山苞（山中的禮物）」的本意。

而御柱祭，正是一個將神明（以中央神明為表面的土著精靈御射宮司）所寄寓的神木請下山，立於諏訪共同體的中心——諏訪神社的迎神節日，祈禱的是諏訪地區的繁榮與安寧。

雖然《東方》中，御柱是神奈子的形象的一部分，但設定文檔也指出了神奈子和諏訪子的表裡關係——最初主持御柱祭的，是洩矢王國的首長洩矢神，她巫君合一，同時也是執掌宗教權的諏訪「神人」，與來訪的自然精靈御射宮司合為一體，即成為了諏訪子，而御柱則是御射宮司 分靈。

折口信夫 未來から來た古代人?第三回「芸能誌という寶物庫」

正如《風神錄》附帶文檔所述

住在守矢神社的真正的神明。身為山神，也是住在山裡的各種各樣的神明的領導者。

正如諏訪子的頭銜「土著神的頂點」

諏訪子正所謂折口信夫和中澤新一筆下的「精靈之王」。（精靈是折口的概念，王則是中澤的發展）

此時，隱岐奈和諏訪子的關係，也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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