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系列：關於電子詞典的回憶

把時光倒退十四年，我上初一的時候，你問我最夢寐以求的東西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你：電子詞典。

我仍然記得那個周末的下午，我們所在的縣城寄宿中學放假，宿舍里幾個哥們去外面一塊五一張票的澡堂子洗澡，一個舍友神秘兮兮的從牛仔褲兜里掏出來一個煙盒大小、但比煙盒薄上許多的銀色小物件兒——大學士電子詞典。當然，早在他外出打工的姐姐回縣城把詞典送給他的一兩個月之前，這位仁兄就已經跟我們預熱了許多次，像是為一個改變命運的時刻做準備一樣。

同樣令人感動的還是它的價格。據此仁兄交代，要五百多塊。什麼概念呢？那時候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大概兩百塊，如果我饅頭就著花捲吃一個月，也要攢上半年——對於猴急而躁動的初一男生而言，這幾乎是一件遙遙無期的事情。

他還說：三百塊的也有，但是不帶下載功能，我這個可以下載。

下載！對於2003年的我而言，簡直已經高端到無以復加。

孕婦效應開始顯現了。某一天，我的同桌也帶了一個電子詞典，屏幕更大，造型更犀利，更重要的是，它有一個更響亮的牌子：名人。從此這個品牌扎到了我幼小的心裡，那裡再也沒有故事會、UFO未解之謎等低俗讀物的位置了。

壓垮我殘存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在一個周末的晚上，住校生在教室里看電視時發生了。我的一個同鎮的老鄉，掏出了一款巨大的電子詞典——屏幕大、像素點小、金屬質感突出，甚至在連接電腦的情況下可以上網加看電影！同鄉著重強調了最後一點。儘管當時我對這種灰度的像素屏幕能否顯示視頻有所懷疑，但它的高逼格以及七百塊的超高售價還是無情征服了我，當然也征服了他自己——他是和另兩位同鄉湊的七百塊，輪流使用，這周剛傳到他這裡。

我那堅守了十二年的安靜美少年的矜持，在那一晚徹底卸下了防備。我要它。

於是我糾纏起我那在東北打工的媽。在電話里告訴她，這個電子詞典有多麼神奇，對於我考上重點高中免費生有多麼重要的意義。說來趕巧，當時剛好有個親戚要從東北回縣城，於是乎我媽就買了一台托他給我帶回來。

那個親戚到我家的時候，給我講起那天的經過，一再感嘆：你都不知道那天為了買這麼個東西跑了多少家店！又要便宜，又要功能多！居然還有一千多的，一千多！

我的這款兩百多。它和我同學的差距是一目了然的：塑料殼、設計感欠缺，按鈕也是那種軟塌塌的塑料。當晚在電話里，我難掩心中的一絲失落，告訴我媽：「你知道嗎，聽說七百多的可以看電影……」

我媽正色道：「你買這個是為學習還是看電影？」

我趕緊擺正態度：「我只是說說，讓你知道七百塊的多厲害。」

「那還有一千多的呢！你舍友的是什麼牌子？」

「大學士」

我媽語氣緩和了下來，「大學士便宜，我那天看到了，才一百四十多，媽給你買的是那種好的……」

此時我已經是感動大於遺憾了，畢竟我家條件擺在那裡，我媽能在可承受範圍內盡量買到一台最好的，已經很不容易了。

後來那台電子詞典沒有陪伴我很久，我也忘記了它的品牌。只用了一段時間它的屏幕上就有了一塊花斑，發現的時候我傷心的很，像是心愛的女生被豬拱了一樣難受，還在詞典裡面寫了篇日記悼念。再後來不久，我把它作價一百六十塊賣給了我在鎮上讀高中的堂姐。她當時一個月生活費只有一百五十塊，只好先欠著我。鎮上的高中一年也考不上一兩個二本，姐姐覺得學美術也許還有一點希望。但最難的還是英語，而這，就指著這台詞典了。

一年以後，我去她在學校外租的民房玩時，還看到它擺在桌上，在我姐姐洗頭的時候，播放著不知是八和弦還是十六和弦的《星語星願》。她的桌上還有一本畫夾，封套上用白色修正液寫著「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那一年她落榜，離二本還差了兩百多分。

那一年暑假，我來到父母工作的城市，路過文曲星專賣店時，媽媽察覺到我的心動，帶我走了進去。幾經挑選，買了一台大約是店裡最便宜的電子詞典，也是兩百多，但造型很別緻。

「而且可以下載」，店員坐在電腦前告訴我們。

「你買了的話，像是唐詩啊、宋詞啊、千家詩啊，我都給你下載進去。以後要是想看魯迅全集，也可以來找我下載啊。」

後來她拿著一條類似於現在USB線的東西把它連到了電腦上，於是我才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下載」。

但是在更晚的時候，我才知道，為什麼想看魯迅全集的時候要下次再去。因為它的存儲空間只有512K，剛好只夠唐詩、宋詞，再加一本千家詩。

開學我升了初二，有了電子詞典的我成績並沒有顯著提高。直到後來我發現有一種叫「輔導書」的東西，上面有各種習題可以做。我的走讀生同學們顯然初一就發現了這種東西並且從來不在教室里掏出來看。於是他們總能做出我沒見過的題型，牢牢佔據成績榜的前幾位。意識到這一點後，我也買了幾本所謂的參考書，可說是打開了任督二脈，很少跌出第一的位子，不過這是後話了。

但我對電子詞典的熱愛還在，尤其是我舍友不小心把千家詩刪掉，為了補償我決定去校門口的九龍數碼店給我下載，結果裝了兩個遊戲回來的時候。一個是炸彈超人，一個是黑白棋。在那種像素條件下，看明白炸彈人的面目是需要一點想像力的。但我們玩的都很開心。

有一天，教室里不知哪兒來了幾張九龍數碼的傳單，上面著重宣傳了幾款電子詞典，我就是在這張傳單上知道了我那款容量是512K的。其中，佔據頭條的是一款「名人6000」的電子詞典。內存64M，我不確定這是什麼概念，我只知道我在《讀者》的彩頁廣告上看到的筆記本電腦也就是個256M或是512M（後來我才意識到這是內存而非硬碟容量）。總之，我固執地認為這款電子詞典有了筆記本電腦四分之一的性能。

但我買不起。那時我的同桌有一款名人最低端的電子詞典，屏幕只比驗孕棒略寬一點，198塊。名人6000成了我們共同的夢。這個夢甚至在多年之後還屢有迴響，先按下不表。

初三的時候，我忙於做各種五年中考三年模擬、天利38套卷，暫且擱置了對電子詞典的期盼。不過命運總是愛開玩笑，我和另外三個學生因為過了全國英語競賽的初賽，被關到一個樓梯拐角的小屋子裡備考決賽。老師們也認為到了這個階段，就教不了我們什麼了，讓我們先自習再互相學習就好了。頭一兩天我們稍稍做了幾套題，第三天的時候，一位仁兄掏出了一款步步高電子詞典，當年的爆款。

爆款體現在它的遊戲性能。從他掏出它的那一刻起，我們幾個就把自習放棄了百分之八九十。我記得它裝了一款叫《伏魔記》還是《俠客行》的遊戲，我們玩了三天通關，裡面有一個情節是我們幫一個老翁向他的意中人告白，告白語是一首藏頭詩，每句是一個字謎。整首破譯出來就是「最愛你的人是我」。

參透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在自習室收穫了比考進決賽還激動的興奮。再後來這位仁兄獨自一人玩起了《魔塔》，我記得在備考的最後幾天，他打到了塔頂，打完boss後塔會在一分鐘內塌掉，他下到塔底跑出去。按他現在的速度，至少要跑三四分鐘。於是他決定先練習跑出去，再打boss。我們都沒有手錶，好在小屋裡有台電話，我們就拿起聽筒，看上面的讀秒給他計時。一兩天之後，他的手速練得飛快，終於在我又做完一套卷子的同時，成功跑了出去。

也許是被這個電子詞典給禍害的，本來據說進決賽必有獎的競賽，最後三個人沒獎，只有我得了一個三等獎。

中考的時候在考場前，我遇到了初二時和我一起迷戀名人6000的同桌，他已經基本放棄了學業，抽著煙，眼睛裡滿是故事。

高一時我的同桌是個走讀生，家庭條件不錯，重點是，某一節晚自習，他掏出了一台名人6000。興許現在看文章的你對這種情景沒有什麼感念，這麼想像一下：你做夢都想開一輛保時捷，結果路上碰到一個熟人，正開著保時捷路過，你們打了招呼，你驚呼：「喲，這是要去大場合啊。」

人家回答你：「沒有啦，這是我買菜的車。」

高潮在後邊，他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初三有個同桌，他一直很想要一台名人6000，他還跟我說他初二時的同桌更加痴迷。現在你誠心想要的話，我300塊賣給你。」

那一刻我幾乎要哭出聲來：「他說的那個人就是我啊！」

很可惜這裡沒有雞湯故事，我仍然出不起300塊，而他需要錢去網吧，也不可能只賣100塊給我。而我那個眼神里充滿故事的初二同桌，聽說他後來成天泡在網吧，夢想做一名黑客，一個當時很時髦酷炫的職業。

從那時開始，我意識到，為電子詞典瘋狂的歲月該過去了。那時候我表弟住在我家，他爸媽剛離婚不久，他判給了媽媽。他的奶奶也就是我外婆為了讓他能常回來看看，用在木材廠拔釘子掙來的錢給他買了一台諾亞舟電子詞典。諾亞舟已經可以說是後電子詞典時代的產物了，高端機型有滑蓋、彩屏、多媒體功能等等。但外婆買的只是基本款，我想如果她負擔得起，一定會買那個最好的。但表弟很少帶去學校用它，後來在外婆病逝前不久，表弟的父母復婚，他終於可以經常回那個已經沒有了奶奶的家了。後來表弟很爭氣，高考全省三百多名，去了名牌大學。

我高二的同桌有一款諾亞舟高端版（怎麼好像每一個故事都跟同桌有關），是他做家教的錢掙的，詞典帶圖片解釋，我們經常拿過來查一些諸如「beauty」之類的詞，可惜結果太過和諧。

用了這款諾亞舟新狀元的同桌後來真的差點考了我們縣的狀元，不過因為參加了蘇州大學的自主招生，簽了合同，無奈成了那年蘇大招的最高分考生。

還有個同學的是PDA式電子詞典，側面有一個撥輪，看書的時候翻頁很爽。我們午休的時候輪番把玩，我在那上面看完了《廊橋遺夢》。

整個高三我沒有見到一個人用電子詞典，大家一齊跌進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天利38卷的深淵了。

假期回家的時候，我媽終於給我帶了一台不錯的電子詞典，親戚的二手，一個叫好易通還是快譯通的牌子。她小心地像裝一隻小動物一樣裝在包里，例句的發音還在讀著，她不知怎麼關掉。可惜那時我的智商早就告別自行車了。

09年我上大學，舍友H有一台親戚送的好記星，我拿過來玩了幾下就沒了興緻。智能手機的浪潮快要襲來了。大三那年，保定來的人生贏家老J為了準備出國，又買了一台名人電子詞典，全（仿）金屬外殼，屏幕超大，純正英式加美式發音，但已經不能玩遊戲了。

那機器擺在桌上，很快便無人問津，就像那些來不及說完的故事。

人生贏家老J的故事可以看這裡：

黑則明：什麼牛逼能讓你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