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新星

一

130,000,000光年

智利La Silla天文台。

保潔員塞西莉亞像往常一樣帶著工具早早的來到了天文台。她的奶牛今天有些病怏怏的，她想著早點幹完天文台的活兒好回去照顧它。

「早啊。」她像往常一樣跟路上遇到的天文學家打著招呼。

「早啊，塞西莉亞。」天文學家一反常態的熱情回應，「你聽說我們今天的安排了嗎？今天是發布那個信息的重要日子，聽說我們會有個慶祝會之類的東西。」

塞西莉亞皺了皺眉頭，在她看來這幫天文學家每天做的事情都一樣，沒什麼值得特別慶祝的。不過這已經是第六個告訴她今天要發布信息的人了，好奇心驅使著她問道：「我不知道，是要發布希么信息了？」

天文學家驚訝地看著她：「這可是一次能夠載入天文學史冊的消息，你就在這個消息的發源地卻完全不知道嗎？」

「是的，」她猶豫地說，「也許…是你們發現新的星星了？」

「比那震撼得多，我們觀測到了一次雙中子星合併事件，它確實產生了一顆新的星星，我們把它稱作千新星，因為它的亮度是普通超新星的一千倍。更重要的是，我們在這次觀測同時用上了引力波和電磁波，而且這次全世界有70多架望遠鏡一起觀測，在我們智利就有一多半！」

「哦，那可真是了不起。」塞西莉亞說著，把頭扭向一邊，希望躲避一下這個話題，或者，看看有沒有自己聽得懂的東西可聊。

「是的，這是引力波與傳統電磁波天文學第一次成功的聯合觀測，今後的天文學從此全面邁入了多信使天文學時代。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們可以從很多不同的視角去觀察宇宙。不僅僅用電磁波，還可以用上引力波，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從前看不到的東西了。」天文學家興奮地描述著，並沒有注意到塞西莉亞的小小舉動。她拿起桌上的一個空牛奶瓶，放進了自己的袋子里。

「這個發現會讓我的牛奶漲價嗎？」塞西莉亞突然問。

「不會。」

「那我只希望你們的慶祝會場地不要搞得太亂，會很難收拾的。」

塞西莉亞的話讓天文學家碰了一鼻子灰，他無趣地走開了。顯然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天文學家滿心欣喜地慶祝這個跨時代的進步，但塞西莉亞的心裡卻裝滿了病怏怏的奶牛，她沒有心情去關心幾億光年以外的事情。

「真吵鬧啊。」她望著一片歡聲笑語的人群低聲說道。

二

130,000光年

超空間躍遷飛船

商人圖利把太空船穩穩的停在雙中子星外130,000光年之外的地方，冷色調的電子屏幕里展示出了半個星系的縮略圖，藍色的游標已經鎖定了這次爆炸的中心，等到雙星合併的剎那之間，圖利就可以躍遷進入那片星域了。

盯著屏幕的員工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

「老闆，我們飛了這麼遠來追一顆星星，就不能靠得再近一點嗎？這裡什麼也觀察不到啊。」

「不需要觀察。」圖利手裡抓著一個寫滿數字的圖板，敷衍地回答，「我們待在這裡就好，萬一那個星系裡有智慧生物，我們還要依星級法和他們交流，這會浪費我們的時間。」

他說完又低下頭，重新沉浸到自己的生意當中。從宇宙各處發來的訂單正源源不斷地匯聚到他手中的圖板上，他不得不承認提出「初金」這個概念的商人真是商業天才。明明是完全一樣的金元素，但是從中子星合併中新產生的金元素，就比其它星球上黃金礦藏中的金子價格高得多。每個人都知道，天價的初金戒指實際上和寫字用的金筆材料完全相同，但他們就是趨之若鶩。

他的商隊從誕生之初就在追蹤每一次中子星合併，並且收集這次合併中產生的新的金原子，再將它們聚合成可用的材料，這次也不例外。

「收集一下附近的信息，看看是不是有其他文明的船也來收集材料。」圖利囑託自己的員工說。

「檢測到了一個遠離爆炸的低膜信號，」員工片刻之後回報說。「似乎是附近唯一的文明星球，不過廣播手段極為原始，推測沒有星際航行能力。」

「好，沒有競爭者。」圖利比了一個手勢，「那我們就靜靜等待好了。」

三

130光年

超距傳送裝置

夏娃推開厚重的大門，纖細的腳落在陌生的大地上。儘管她的身體已經經過了合適的改造，陌生的蠻荒星球仍然給她很不舒服的感覺。

「亞當，為什麼那麼多漂亮的星球可以去，我們偏偏要來這種地方呢？」夏娃嘟著嘴抱怨個不停。「就算是上次去第三懸臂的藍星也比這裡好得多啊。」

亞當急忙跟在她身後走出來，挽住她的手。

「別這麼說嘛，偶爾來蠻荒的星球旅行不也別有一番風味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抬頭在茫茫夜空中掃視。「你喜歡藍星的話，我們下次再去，也許那裡我們留下的身體已經發掘出自己的文明了呢。不過這次旅行有其它的意義。」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夏娃，」他說，「你記得咱們星球上的古老傳說嗎，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遊盪的心靈。」

「那是星際時代以前的傳說了。」

「你看，」亞當抬起手來，指著天上的星星，「這兩顆就是我們倆。相隔的這麼近，幾乎挨在一起，但其實又那麼遠，連看一眼對方都要花上幾年。」

「嗯。」

「這種很近又很遠的關係，其實很像我們。」亞當說著，牽起夏娃的手，開始回憶過去的歲月。從學習星際時代史的課堂上相遇，到永生手術之後的重逢，再到星際流浪中的相愛，最終到藍星之旅時的相伴。他們活了數萬年，也相伴了數萬年。

夏娃漸漸地被他的講述帶到了回憶當中，沒有注意兩顆星星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接近。

「夏娃，你說，兩個心靈能夠真正的合二為一，沒有間隙嗎？」亞當問。

「我想，很難吧。」夏娃回答。

「可它們，不就做到了嗎？」亞當抬起手，指著那兩顆星星，它們此刻正散發著耀眼的光芒。「雙中子星合併，不管是使用電磁波的低膜觀察者，還是使用引力波的高膜觀察者，全宇宙都在看著這朵璀璨的煙火，都在等待這兩個心靈合二為一的時刻。假如兩顆心在這時候湊到一起，那麼全宇宙的人都是這段愛情的見證者。他們在看到這朵煙火的同時，也會同樣聽到我對你的表白。」

說著，亞當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初金的戒指，單膝跪在地上。

「我愛你，夏娃，請接受我的愛。好嗎？」

夏娃看著夜空中閃亮的新星，笑著握住亞當的手。

「你是個好人，亞當。」

四

0.13光年

雙生神壇

兩顆主星越來越接近了。

祭司惶恐地高舉法杖，吟唱著古老的詩篇，神壇下信徒們誠心地牽著手，跟隨著祭司祈禱。巢穴里許多身患奇怪病症的人們，也躺在床上不斷地念叨，其實他們的意識已經不怎麼清醒，只是機械地重複著意義不明的字眼。

澤與艮剛剛送走了死去的親人，也蹣跚著，加入了祈禱者的行列。

澤止不住地咳嗽，一隻手顫抖地拉著艮的衣角：「艮，我會死嗎？」

「不會的。」艮回答，「雙生神與我們同在。」

夜空當中，雙生星的亮度已經大過了這裡的月亮，成為夜空中最閃耀的光點。

「雙生之神啊…請給我們啟示吧…」年老的祭司高舉著手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神壇下，信徒對著圖騰行禮，澤的眼淚從眼角滑出，艮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背，試圖讓她放鬆一下心情。

「神不會拋棄我們的。」艮說。

恍惚之間，一個身影降臨在神壇上。信徒們惶恐地伏下身子，年老的祭司嚇得坐倒在一旁，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

「你是神……」他說。 那個身影朝他走去，把手放在他的頭上。良久，它終於開口說話了。

「這麼近的地方，居然會有生物。」

所有人都聽到了它的聲音，一時之間神壇下方寸大亂，信徒們湧上前去，祈求神的眷顧。艮也拉著澤的手，拚命的向前擠去。

「艮，不要。這裡好擠，我好難受。」

「我們到神的面前去，讓神治好你的病！」艮在人群中喊道。他此刻擠在人群中，和澤看不到彼此，但他還緊緊地抓著澤的手。

但「神」只是蹲在神壇上，看著下面的信徒。每一個人都感覺到神在直視著他，於是他們紛紛帶著恐懼與崇敬，向它提出自己的請求。

「可憐。」它說著，伸出了自己的手。「雙星合併帶來的輻射會毀滅你們的肉體。你們會變異、痛苦、掙扎最終淪於毀滅。我應該在那之前賜給你們解脫。」它觸碰第一個信徒的時候，信徒的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情，隨後，信徒的身體從指間開始一點一點破碎，化成粉末，然後消失在空氣之中。

神把指間觸到的物質轉化成了能量，這股能量以信徒的指間為圓心，向周圍擴散開來，一切開始分崩離析。

艮看到了眼前的人一點一點消失，慌張地回過頭來。

「快逃，澤，它不是神，是惡魔！」他吼出這句話的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的一隻手開始化成能量——沒有一絲痛覺，有的只是絕望。

他的眼神變得黯淡下來。

「澤，我愛……」

艮並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為他在散去的人群中，看到了澤的樣子——她已經死去多時了。

五

0.000013光年

千新星

觀察者違反了規矩。

一個觀察者應該以絕對中立的立場來行事，但它卻主動干預了某個世界。雖然它只是毀滅了一個註定要毀滅的文明。

不過沒有人會責罰它，觀察者們都會明白它思考問題的方式，也會尊重一個觀察者的決斷。

此刻它正望著中子星合併之後產生的千新星，然後開啟了所有的感知通道，它能夠清楚地看到電磁波和引力波以千新星為圓心，如漣漪般擴散開來。隨後，它也可以探知周圍世界的信號，他感受到眾多生命為了觀察宇宙而雀躍不已，為了利用宇宙而雀躍不已，為了欣賞宇宙而雀躍不已。同樣是一次中子星合併，對有的文明來說，是新時代的開端；對有的文明來說，是發展道路上的日常；對有的文明來說，是毀天滅地的災難。事情不會更好，也不會更糟，僅僅是發生了而已。

商船駛入這片星域，開始收集真空中的金元素。他們沒有注意到擴散出去的訊息，也沒有注意到觀察者的身形。千新星誕生的消息以可見光、電磁波、引力波等多種多樣的形式傳播到宇宙的每一個角落，大部分信號都被人忽略了，只有小部分人才能捕捉到信號，而這小部分人中的極小部分能捕獲到信息的全貌。

觀察者同時發現，1.3億光年以外，有一個新的文明捕獲到了引力波的信號，而且它們為此雀躍不已。

觀察者對此感到十分欣慰，但也只是產生了一瞬間的情感漣漪。為了防止這種情感漣漪對某個世界產生影響，觀察者急忙收起了情緒開始專註於工作。畢竟它來到這裡，是為了把所有這一切真實地記錄下來。它思考了一下，開啟了超膜的感知通道，在那一瞬間，宇宙的黑暗背景在觀察者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宇宙誕生138億年以來所留下信息構成的龐大信息流，。它們以始發地為圓心，如同水中的漣漪一般在茫茫宇宙中擴散，觀察者看到了剛才自己的欣慰情緒所產生的情感漣漪，但留在宇宙背景中的超膜信息已經無法刪改了。

觀察者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任由這段信息傳播到宇宙當中，隨後開始了記錄。它把這次平凡的中子星合併，所有文明的掙扎與歡喜，用超膜的形式書寫到宇宙背景當中，一圈又一圈的信息以觀察者為圓心擴散出去，越過千新星，越過商船，越過荒廢的星球，越過傷心的亞當，越過雀躍的天文學家。這個信息將會始終飄蕩在浩瀚的宇宙當中，直到時空的盡頭。也許有一天會有人捕捉到這個信息並從中獲得一些啟示，但那就不是觀察者能夠預料的了。

當觀察者完成了它的工作，閉上了超膜通道，超膜的世界便在它的眼睛中消失了。但它依然藏在黑暗的宇宙背景之中，搭載著過往的一切悲喜。

宇宙無言，又無所不言。

願我們還能看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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