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搭檔（3）

看過<聊聊搭檔（1）>的應該記得，15年時我和搭檔Jason在Bugaboo不太順利。Bugaboo的景色太漂亮，山形那麼性感看著就有爬的慾望，花崗岩質地結實紋理摩擦力大非常適合攀岩，於是我們決定17年回到這裡再嘗試一次。

吸取上次的經驗，我們今年8月初進山，溫度比前年普遍低一點。恰好今年偏旱，雨水少，所以冰川穩定，冰縫也沒怎麼打開，還被冰雪塞著。缺點是過度乾旱導致山火嚴重，山裡煙霧瀰漫。

出發前一天有個緊急的採訪要回復，碼字碼到兩三點，六點又去趕飛機，所以計劃Jason接上我後在車裡睡。結果一年沒見聊得飛起，各種老梗輪流擼。作為我最喜歡的梗之一，我提到了Haling的秋褲，Jason：「我這次忘帶秋褲了，心裡不太踏實。」

第一天徒步進營地和上次一樣累得半死，想想第二天起床就是27歲第一天，大腿在抽筋，心裡還是挺舒坦的。

清晨的暖陽透過山火的霧霾，映在營地的帳篷上，彷彿回到了北京又不是北京。

穿衣服時候覺得不太對，我襪子昨天塞鞋裡，鞋放在帳篷外，少了一隻襪子。

「Jason，我覺得松鼠偷了我一隻襪子。」

「隔壁帳篷那個姑娘說她兩隻襪子都丟了。」

松鼠喜歡啃鹹的東西，去年我們在Victoria爬山，登山杖放山腳下，回來的時候泡沫握把就被啃花了。想想我昨天那一腳汗，不知道是該恨這隻松鼠還是同情它，希望它竄稀的時候不要太想念我。

還好我進山喜歡穿兩雙襪子，裡面尼龍襪子排汗負責保持乾爽，外面套厚羊毛襪負責當尿布吸汗，屢試不爽。丟的那只是裡面的尼龍襪。

既然是過生日就要有生日蛋糕，Jason特地帶了脫水cheese cake，加水攪拌後我們獲得了這種物質。

https://www.zhihu.com/video/904310980866097152

條件有限，沒毛病。

第二天休息加附近簡單路線熱身，計划了一下第三天的行程，然後洗洗睡了。

第三天早上兩點起床，四點爬上Bugaboo-Snowpatch Col，六點到達Pigeon Spire山腳下，冰川裝備卸下藏好，換上攀岩裝備。我倆進山一般各種出岔子，相對於過去兩年來講，一切顯得驚人的順利，順利得讓人不安。

早起的福利

Pigeon Spire攀岩路線技術難度非常低，才5.4，整座山也就幾個動作有點難。雖然技術上簡單，暴露感還是比較強的，路線大部分沿著山脊一路往上，山體是一個「片」狀的，也就是說騎在山脊上，往左右看都是懸崖。

雖然路線確實是沿著山脊爬，但是顯然不能騎著山尖往上拱，真正的路線是沿著山尖左右五米以內的裂縫爬，選哪條縫，哪個角度，就看經驗自己走了。去年爬山的時候感覺自己有時候比較獨裁，今年注意了一下，雖然依舊是我領攀，但是就算我清楚怎麼走，也會時不時讓Jason參與進路線選擇的討論，也許有更好的見解。當然我以前也沒有特別極端，遇事還是講道理和Jason商量解決的...

我發現，Jason參與討論變多以後，膽子也比以前變大了，心態也更放鬆。通過繩子回到我這裡，我也更輕鬆。想想這個邏輯其實很簡單，他自己心裡更有數，當然會輕鬆得多。不過這種是拿結果反推原因，如果我只專註他磨嘰，很難想到通過這種方式解決問題，可能就一味怪他是性格問題改不了了。

路線整體很簡單沒什麼難度，我記得不到中午我們就登頂了，拍下了封面那張照片。時隔兩年重返Bugaboo，山還是那座山，兩個人帶來的心態有些變化，總之終於夢寐以求，有點小激動。

下山全程倒攀，其實比往上爬還要難，特別枯燥，不過熬一熬也過來了。回到營地的路比較無聊，就是慢慢走，到帳篷時我已經嚴重晒傷了，我清楚地記得廁所里的陰涼十分舒適。

原計劃第四天也是攀岩的，但是我們高估了自己的體能水平，經過這一天的Pigeon Spire，我倆都需要休息。在營地耗一天太浪費生命，因此我們在附近簡單路線玩了半天，下午收拾裝備出山。

其實提前出山還有兩個原因，我倆各一個。

我的原因是得找手機信號伺候甲方爸爸們，做影視類服務的經常有最後一秒鐘的要求。我已經消失四天了，雖然之前把工作跟同事交代好了，但是肯定還會冒出來一屁股的事等我解決。出山以後我開手機，頭5分鐘不知為何只收到了兩條新信息，我還跟Jason說：I thought my clients are gonna up my ass. （我還以為甲方爸爸們已經暴走了。）剛說完手機就震了足足5分鐘。

相對而言，Jason的原因要緊得多，我猶豫很久要不要把這段寫下來。我扭扭捏捏地問Jason，沒想到Jason特別痛快：沒問題，我信任你會公正地寫。

Jason的女朋友有一種比較嚴重的病，具體的不說了，我們進山當天她要做手術，全麻幾小時那種大手術。我們進山計劃都是提前幾個月制定好的，我的機票訂好，Jason把假請好，結果出發前一周Jason女朋友手術日期才下來，剛好是我們出發的那一天，寸。

Jason給我發信息：我特別不想這樣，但我女朋友手術是咱們出發那天。我要陪她，她一直很支持咱們去登山，我要在她需要我的時候也支持她。我知道你的機票早就訂好了，但是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你改機票的費用我來承擔。

我說：沒問題，不用管我。我不改機票了，那天到了先住你哥那兒吧，咱們第二天再走。

Jason挺感激的，但是過了一會說：我跟她說了這件事，她堅持讓咱倆按原計划進山別管她... 她說她知道我為了這次訓練了很久，不想影響我們一年一次的活動。我再和她談談，但是她特別堅決...

他倆又拉鋸幾次，最後Jason判斷如果他陪女友的話，女友會更不開心，於是我倆按原計划進山了。在最後一個有信號的地方，他給女友打了個電話。

因此他很需要提前出山跟女友報平安，並確定女友手術順利。

有的人可能會覺得我們應該怎樣怎樣做，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如果你想批評我們，我理解。我認為我們這一年的訓練和計劃，成功攀登了我們夢想多年的山峰，對她女友對抗病魔來說也是一種激勵。Jason對女朋友的不離不棄，不得不說是我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每次看知乎時間線提問「我什麼什麼條件，相親要求這樣那樣可以嗎？」這種傻逼問題，我就想罵娘。婚姻要考慮現實情況沒毛病，可是你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物質生活你自己心裡還沒點B數嗎？什麼事都能這麼考慮利害關係嗎？你這麼精於算計，當利益不站在你這一邊的時候你不跑路誰跑路？這是伴侶該做的事情嗎？誰都可以陪我走過順境，我逆境的時候你還能不能在我身邊？換個角度想，我自己能不能經受得住這種考驗？等我經歷過再回來告訴你吧，說好聽的鍵盤俠都會。如果我沒經受住考驗，我失去的不只是伴侶，我都不敢讓這麼多年的搭檔Jason繼續相信我，在山裡綁在一條繩上毫無疑問兩個人生死相關。我的家人、朋友、同事還會相信我嗎？可能還會相信我做一些小事，但是這不是我想看到的。騙別人有可能矇混過關，騙不了自己。

愛是包容和給予，不是索取，Jason和他女朋友是經受過考驗的。

話題有點沉重，其實我們出山後又去Haling Peak睡了Hotel Subaru。不知道Hotel Subaru的可以去看<聊聊搭檔（1）>.

夜幕降臨，行李裝備都堆到前座，「床」也鋪好了，發現車停得離路邊有點近，怕晚上有瘋子開車把我們房間撞了，於是Jason把車掛空擋我倆把車往前推了幾米。我們很小心，因為前面再多幾米就是一個大下坡，下坡下面就是湖。即使我們很小心，Jason不知道哪兒寸了還是把後視鏡幹了下來，明早再說吧。

有個故事叫老師讓學生買東西填滿教室，不知道你聽過沒有，我們這天發現了最佳答案。關上車門的一剎那，我和Jason對視了一眼，然後同時把各自車門又打開了，四隻吸了四天汗的羊毛襪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第二天早上收拾好車裡，Jason準備把後視鏡懟回去，我在車外發獃，只聽「砰」的一聲，Jason變成連珠炮：「FUCK FUCK FUCK FUCK FUCK（此處省略N個FUCK）！」我一臉懵逼：「花生了什麼樹？」

原來底座外側擋風被高速上的石子砸了個小坑，寸勁兒直接給它撐開了，我當時沒良心地笑到沒氣兒了。我大學實習的時候老闆說過一句話：「Stupidity is doing exactly same thing and expect different outcome.」（愚蠢就是做一模一樣的事，然後期待不同的結果。）這句話當時不是針對我說的，嗯。

因此我們沒有繼續懟，不然一開心干擾視線了就不好了。這點小事怎麼能難倒兩個攻城獅，要是五分鐘沒搞定我都不好意思繼續坐他車。

後來鏡子總是自己低頭，我們又加固了一下，完美（手動金鑫表情包）。

修好後視鏡，我們就愉快地去Canmore鎮上吃早飯了，Jason排隊，我占桌子。Jason買完吃的回來後，我跟Jason說：

「Hey dude, I think people are looking at me funny. I think I smell funny.」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I cant smell anything.」

「Yeah sure, we were in the same car last night remember? Of course we smell same.」

Jason:

中文版：

「夥計，我覺得周圍人看我的眼神很扭捏，我覺得我身上有臭味。」

「不可能，我什麼都聞不到。」

「廢話咱倆昨晚擠一輛車裡你忘了？你跟我味道一樣。」

「好像有道理哦！」

吃完飯我倆去Grotto Mountain攀岩，離鎮很近，那邊還有一條小瀑布，我和Jason幾年前冬天在那裡一起攀冰過。那天的攀岩路線Jason已經痒痒很久了，他說前三段他爬過，有人工錨點可以隨時撤退到地上，看樣子還有兩三段的樣子到山坡頂上，後面的路線沒人開發，我們能來個首攀。我對這條線感覺一般，但我覺得這應該是Jason的「Banff豬排」（這個梗詳見<聊聊搭檔（2）>），前幾天的Pigeon Spire我全程領攀，於是這條線讓他光榮上陣。

我們爬完三段以後仰望頂坡，果然還有兩三段就到頂。神奇的是，爬完三段又有兩三段才到頂，後來一共爬了多少段我也忘了，反正比想像的多得多。到頂以後我們很快意識到了為什麼沒人爬這條線，因為沒路下山... 岩壁情況比較複雜，繩降下去的話肯定會卡繩子，那樣就變成攀岩登山，直升機下撤，帶足現金。

於是我們打算從山坡另一面翻下去，如果順利的話沿著山谷也能到停車場。總之路不大好走，下到谷底後是一條小溪，說小河也行，沿著小溪往下不出意外的話，我們應該會到Grotto Falls，也就是冬天攀冰那個小瀑布。

這是我攀岩這麼多年以來，經歷過的最濕的一次繩降，比下雨繩降還濕。

爬完這條線後，Jason從來沒這麼高興過，嘴都合不上了，他先鋒首攀了一條惦記了很久的路線，這種成就感不是隨便就有的。首攀相對先鋒來說意義又不一樣，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屬於既來之則安之，未來發生什麼我們都扛著，例如從小瀑布里繩降。從山下觀察路線，覺得難度應該在我們的能力範圍之內，我們有足夠的安全係數全身而退，那就足夠了。這種有一定把握的冒險是我們最需要的，如果總停在自己舒適範圍內，等於畫地為牢。

到機場後有驚喜，我的航班被取消了，轉到3小時後那班。Jason開車到家後跟我報平安

中文版：

Jason：順便告訴你，我女朋友剛剛和我講，我仍然聞起來非常臭。我想像你應該在一條相似的船上。

我：哈哈我會注意和別人保持距離的。是腳味兒還是汗味兒？

Jason：只能是其中一種嗎？我個人覺得腳丫子占的比例稍大一些。

我：太好了，因為我的腳一點兒都不臭。

Jason：那一定只是襪子臭咯？

我：是的，全是襪子的責任。我聽說如果把襪子翻過來，就是一雙新襪子，我下回試試。

我也常常在想，為什麼和Jason一起進山會發生這麼多好玩兒的，可能是我倆化學反應比較奇特，反應結果是滿天下包袱。

坐在電腦前把這些故事寫下來，好像又回到那個環境經歷了一遍。2018年也不遠了，留給我們為明年訓練的時間不多了。

和Jason在一起聊天，字典里沒有尷尬，誰扯再冷的話題也能接下去，想什麼說什麼，特別輕鬆，你說的每個東西都是我愛聊的。我們都知道說錯一兩句話不會妨礙我們的友情，這麼多年生死環境下積累下來的信任，遠遠超越一般的友情。

「As long as its a round trip, its a good trip.」

成功攀登的唯一定義就是安全回家。

登頂只是聖代上面的櫻桃，有了更好，沒有也是冰激凌。攀登對我們的意義在於山頂以下的一切。我們平日里對健康的保持，路上發生的趣事，一起吃過的苦，悟到的道理，成就了現在的我們。山頂？就是一塊石頭而已。為了冒險值不值得把命丟了？簡直是送分題。

我們都在不同的地方和自己較勁，Jason的女友的挑戰有時在她的病床上，對我和Jason來說攀登就是挑戰自我的地方。

再引用一次Tommy Caldwell這段話：

Sitting safely now in Centro Alpino, I ink my journal with more ramblings of life, love, the pursuit of a dream, pondering the merit of mountain climbing now that I am a father. Risk is selfish. The biggest tragedy I can imagine is not being there to see you take your first steps, fall in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or come to realize that you are blessed with the most beautiful, joyful and graceful mom in the world. But for me, climbing makes everything else fit into place. It』s what lights the fire, makes me a dreamer. The need to battle is built into the fabric of who we are. As humans we may fight with the ones we love, poison our bodies with drugs, go to war. For many, the struggle is a desperate attempt to fill a void. But I find my battle on the mountain, despite the risk and the fear that resides there. It breathes life in me. If I can show you one thing, I hope it will be to pursue your own chosen struggle, wherever you may find it, with vigor, optimism and love.

I love you.

Daddy

在安全的Centro Alpino（一個鎮里的小木屋）里坐著，我繼續書寫我的生活、愛、和對夢想的追逐，從一個父親的角度思考登山的快樂。冒險是自私的，我能想到最大的悲劇就是無法看你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墜入愛河，或者你長大後意識到愛你的媽媽是多麼美麗、快樂、賢惠。但是對我來說，攀登構成了我的一切，它點燃我心中的激情，讓我胸懷夢想。對挑戰的渴望已融入我們每一寸肌膚，作為一個人，我們可能會和我們愛的人吵架，吃喝不健康的東西，甚至戰爭。對大多數人來說，真正的糾結是無法填補內心的空缺。我在山裡找到了我的目標，儘管那裡有風險和恐懼，但是是它們讓我感覺我在活著。如果我能給你講一件事，我希望告訴你去挑戰你自己選擇的目標，不論你在哪裡找到它，心裡可以充滿熱情、樂觀和愛。

我愛你。

爸爸

有人天生就有缺陷，命運讓他們站在更低的起點，我們唾手可得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卻是天方夜譚。而我們在滿足基本生活之餘，去尋找挑戰體驗更多的生活，在每次新的體驗中成長，成為更好的我們。

都看緣分吧，有的時候能一拍即合，有的時候好事多磨，有的時候一拍即合後又好事多磨。

Jason昨天告訴我，他和女友已經計劃買房子了，我真心為他高興。

#連載暫時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