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超馬故事 | 在深處(上)

巨大的白石山如同懸浮在一片霧海中的孤島,比起往常更顯超凡脫俗之境,我們此刻便是身在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地方了。

我們剛進森林的時候,天還是全黑的。頭天夜裡突降暴雨,眼下林子里到處都濕漉漉的,動物們還躲在窩裡沒現身,連鳥兒都不出聲了。在去起點的路上,我們緊緊跟著前面帶路的車,中途還是差點錯過了一個右拐的路口,險些一頭栽進湖裡去。此時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朦朧的迷霧在頭燈的光影里悄無聲息地蔓延,沒有人察覺我們的到來,一切都非常隱秘而刺激。

original shot by Michael Li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麥船發消息問我要不要來跑這條環線,我幾乎毫不遲疑地立馬就答應了下來。安省北部Killarney省立公園裡的這條La Cloche Silhouette步道全長73.1公里,分為Killarney Ridge(The Crack),Silver Peak,Hansen Township,Threenarrows和Baie Fine五區。這裡一到秋天,樹林里就會散發出金色的光芒,地上鋪滿了紅葉,走在上面簡直就像踩在織錦上一般,若爬上連綿起伏的白石山登高遠望,更是能一睹大自然恣意炫耀的風姿。可即使沒有秋色,這條山徑也頗為妙趣橫生,直上直下的陡壁,巨石裂縫小溪瀑布,一路上幾乎沒有連通公路的出口,除了可以在有船道通行的Silver Peak中途撤離,沒有其他的退路,大部分人都需要與世隔絕地花上一周時間才能走完整條環線。La Cloche是去往深處的長徑,正是我朝思暮想想要跑的那種路。

此刻船長正一個人在前面雀躍,暗色里時不時傳來他的嚎叫,後面也有人在短短長長地回應他,頭天夜裡大多數人幾乎徹夜未眠,然而一出發人人都按捺不住地興奮。眼下已是秋分時節,今年加東的天氣卻一反常態,入了秋氣溫反而節節拔高,高溫天已經持續了兩周,加上頭天夜裡的暴雨,此時森林裡瀰漫著濃重的濕氣和樹木腐爛的氣息。水珠從樹葉上一滴滴地滾落下來,腳下的樹根又濕又滑,時不時地有人摔倒了,隊伍卻並沒有因此而慢下來。

一年前船長就定下了此次行動的確切日期,儘管顯得有些不管不顧,但這副絕不受任何人事耽擱的做派倒是讓人覺得安心。三個月前他跟火娃花了三天時間背包徒步了整條線路,回來後出示了一份包括路線分析和完成時間的計劃書,之後便銷聲匿跡杳無音信。一周前他突然現身,宣布由於停訓了兩個月,這回自己不跑全程只負責嚮導和後勤。自然引來一番苦勸,可大部分人還未來得及開口他就回心轉意了,很明顯他只是缺一粒定心丸而已。於是在這個黎明之前,由船長、我、火娃、久榮、楊磊和阿仁總共六人組成的小隊潛入了森林的深處。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進入了Crack區的巨石陣和大裂縫,夜色漸漸淡了,霧卻愈加濃厚。這條環線一路以釘在樹上的藍色標記引路,剛開始還算清楚,一進入巨石區,標記間距就明顯拉長了,加上迷霧裡能見度低,頭燈的光散射得一塌糊塗,一時間什麼也看不清了,只能靠近處依稀的石堆勉強辨別方向。

original shot by Michael Li

我對這一區記憶深刻。三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和胖胖一時興起來Killarney看楓葉,幾乎一口氣走完了這裡所有的短徑,印象最深的還是Crack的這一段。巨石路段提不起來速,卻讓人心花怒放,我喜歡大石頭堆出來的路,無論是美西的紅岩,此地的白色石英石,還是雪山下的冰磧陣,爬啊鑽啊擠啊跳啊的,我都愛得不得了,也許不過就是一種雜亂無章隨心所欲的不管不顧。

來之前就曉得了那條著名的La Cloche長徑。深秋的日照時間已經很短,落葉又會讓路況變得更複雜,我什麼功課都沒做,根本就是一無所知,居然也鄭重地考慮一個人把整條環道跑下來。那年我剛剛完成了第一場百英里,覺得自己簡直無所不能,無論冒出什麼想法馬上付諸實現都是理所當然的,最終對夜裡獨自碰到黑熊的恐懼讓我打了退堂鼓(當年我還從沒在野外遇見過黑熊)。

辛苦的攀爬總會獲得回報,從Crack的山頂放眼望去本該是濃墨重彩的山色水影,眼下四周卻是霧靄溟濛,湖泊森林遠山近樹都沉沒在霧海里,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可我們也興奮得不得了,巨大的白石山如同懸浮在一片霧海中的孤島,比起往常更顯超凡脫俗之境,我們此刻便是身在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地方了。

船長帶著其他人急匆匆地往前,我跟火娃在後頭一路談笑,漸漸拉開一小段距離。這條路船長走過十多回了,自然最有經驗,路不好認,沒有他帶路,我們常常會犯糊塗,總要尋找辨認一番才能繼續,這樣一來反倒更慢了。可是有什麼關係呢,此番沒有比賽的壓力,沒有成績的追求,要是還不能說說笑笑嘻嘻哈哈那還有什麼意思?

一路上船長總是念咒一樣地告誡我們別太散漫,要抓緊白天的時間多跑點距離,我們當然不放在心上。可我們也擺脫不了他,他總像個山人一樣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快跑呀,久榮他們往前頭去了,他們已經跑出了節奏。跑出了節奏?腳下的路不是大滑石就是陡壁,或者兩者兼是,這種路還能跑出什麼節奏?一抬頭,他又不見了。

霧終於散了,陽光立馬就蹦出來,溫度急劇地升起來了,可空氣里還是很粘稠。也許是船長的苦口婆心終於見了效,火娃開始頻頻加速,頂著濕熱一路狂奔。他堅決地說今天我們一定要追上船長,這就是我們現在最大的目標,必須要實現的目標。可前方不止有船長,還有他溫柔的阿里山姑娘和胖胖,在我們出發後不久,他們也會帶著食物從鈴湖(Bell Lake)的渡口出發,劃獨木舟到Silver Peak泊船再徒步往前,他們會在前面設下我們一路上唯一的補給站,想要中途退出的人也可以隨船離開,不過只有一個空位。

Nellie Lake (1933)—A.Y. Jackson

頭一天我們去鈴湖邊訂船,租船處的工作人員茫然地看了我們好久,才終於弄明白我們的計劃並答應了我們提前租船的請求。隨後他幫我們把船抬到渡口,以youtube教學視頻的模式演示了划槳的姿勢,並在教學中穿插了諸多自己以往英勇救援那些瘋狂傢伙的事迹,他反覆強調等待救援的時候那些人的狀態都特糟糕,糟透了簡直像坨屎。

到補給站之前我們再次遇到了船長,意外的是其他人都還未出現。他們應該是在之前一個路口錯過了左轉,徑直飛奔而去了,後來聽說那是他們一路上跑得最瀟洒的一段,果然是跑出了節奏。幸好他們及時回頭了,於是在三分之一距離處所有成員再次會合了。見到火娃,阿里山姑娘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胖胖已經悠閑地吃了好一陣零食,我們只比預計晚到了兩個小時,實在是出乎意料的順利。

阿仁膝傷發作,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補給團的獨木舟回去了,還剩下五個人繼續前進。

original shot by Michael Li

告別阿里山姑娘後的火娃顯得格外輕鬆,一路念叨著補給站的慰藉人心。午後太陽更熾烈了,我們奔跑在連綿起伏的白石山上,跟腳底下的石頭一起被炎炎烈日烘烤。剛才修整的一會子,我吃了一根香蕉一個橘子一個雞蛋一片麵包外加半瓶可樂,看來胃口不錯,說明今天的溫度對我而言還算說得過去。

高溫從來都是我的死敵,有次在英屬哥倫比亞省喀斯喀特山區(Cascade Mountains)的一場比賽,恰巧碰到周邊山火和乾旱,才從起點出發據說體感溫度就超過了38度。賽道一開始就是1500米的垂直海拔上升,我背了兩升水上山,還沒到12公里的第一個補給站就水庫告罄了。一名男選手尾隨我進了站,幾乎在邁進水站的那一剎那他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抱著水桶大口猛灌起來,那時候進度已經很慢,看情形我估計他這回可能就到此為止了。然而我也沒有運氣好到哪裡去,從一開始我就沒吃下任何東西,等到晚上下了第二座山,心率已經高得離譜。我在那裡退了賽,回到旅館心率仍然很高,一夜無眠。第二天那裡就降溫了,還難得地下起了雨,我心裡沮喪得無法自持,但也明白自己確實不可能撐過那個夜晚。

我的退賽紀錄里十有八九都是因為高溫,最慘的一次是有回在香港趕上了寒潮來前的濕熱天,才剛爬完第一座山就全身滾燙連水都灌不下去,本來下午就決定退賽了,可我不甘心,都走到巴士站了又改主意返回去繼續。

我期待的奇蹟沒有出現,很快就發現僅存的體力和精力也耗光了,我快要動不了,生平第一次感到呼吸困難,簡直要活不成了。天已經黑了,那些平日里可以輕鬆蹦上去的台階,每邁一步都要用盡全力。我數著數上台階,每數五十下就要坐下來大口喘氣,短短的幾公里漫長得讓人絕望。

好不容易終於下到山腳的村子裡,賽道上的標記已經全沒了,迷路,被村裡的惡狗團團圍住,黑漆漆空無一人的巷道以及門窗緊閉的萬家燈火,那種感覺就彷彿自己成了一個遊盪在人間之外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入口的幽靈,又好像是塵世惱怒於我毫無顧忌的背棄,一定要在我的重歸路上設置重重障礙以增加磨難。最後,一隻萍水相逢的黑貓給了我努力一搏的勇氣,等到半夜終於折騰回旅館房間時,我感覺自己真的奄奄一息了。

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固然振奮人心,然而拼到彈盡糧絕實在十分凄慘。我們一離開香港寒潮就來了,溫度陡降了將近三十度,如果……可就是沒有如果。

一路上我們總遇到零星的徒步者,他們總問「你們也是18到24小時小組的成員嗎?」18小時是火娃經過精密計算得到的結果,船長的目標是跑進24小時(也許他已經忘了自己之前說是12到18個小時)。我們和久榮楊磊前前後後地交替著前進,只有船長走得生風,總是轉眼就沒了蹤影。後來他說其實是擔心自己後勁不足拖累團隊,決心拼出些前期速度來墊底。然而他擔心的夜裡後半程發力一直沒有出現,於是在巨大的疑惑與不安中,他最終成了第一個走出山道的人。

剛才在半路上我們意外碰到了楊磊,他直挺挺地躺在大石頭上,滿臉的睏倦,「我必須要睡一小會兒」,他答應我們不會停留超過半個小時,我們把公用的衛星電話塞進他背包里,又留了幾粒咖啡因鹽丸給他。他看起來一切都好,我和火娃仍然節奏悠閑,也許天黑前他就可以趕上我們。久榮因為害怕再次迷路,已經急忙往前去追船長了。

石頭還是很滑,曬了半日的太陽,半干半濕的更可疑了,讓人摸不準一腳踩上去的後果。從出發到現在我已經連著摔了好幾跤,有好幾次一隻腳已經滑到半空,又靠著膝蓋和大腿的力量強行反拉回來。也許順其自然地摔倒反而好,可我還是克服不了內心的畏懼。

此刻我們應該是在第三區Hansen Township了,之前濕滑的石面後患無窮,不但讓人畏畏縮縮不敢下腳,也無形中增加了許多肌肉和關節的勞損。跑了將近十個小時了,酸痛的膝蓋,腫脹的腳掌,都一一顯現,水泡們正在蓬勃生長,連下腹部也傳來隱隱的悶痛,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

original shot by Michael Li

按照計劃書,這條路如果按我們目前所選擇的逆時針方向走該是絕對的先難後易,應該越跑越順暢越跑越起飛,可眼下好多路段根本就是直上直下,一路上小溪也不少,要想安全地踩著石頭過河,就得把重心壓得極低,總之根本就是要時刻做好四驅的準備,攀岩屁降無所不用其極。

沒有什麼是無緣無故的。不到80公里的La Cloche不會無緣無故需要走上一個星期,一個根本沒有海拔可言的州立公園環道賽不會無緣無故幾十年坐穩最低完賽率的第一把交椅,一條看似不起眼的百英里賽道也不會無緣無故把關門時間放在48小時。可很多人似乎不大容易明白這個道理,我也不例外。

這路上的一切都像極了三個月前那場令人難忘的比賽。那條位於International Appalachian Trail上的賽道果然不同凡響,從一出發就一直讓我驚奇,永無止盡的黑泥潭和亂石灘,一路跟隨的飛蚊團和密密麻麻的肉蟲珠簾,80公里之後我終於停止了自我欺騙,愈發艱難誇張的路況把最後一點微小的希望也徹底撲滅了,原來前面那些都只是熱身而已。

在下又一座山的半山腰時,我在一段無休無止的暴石路上遇到了我的兩個pacer,離開上個補給站時我離下站關門只剩不到6個小時(以這種地形路況完成該段28公里的可能性理論上為零),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竟然還肯相信我能按時通過。他們考慮了各種方案,第一個pacer已經把下一段的路線圖看了又看,開心果殼吃了一車子,連補給包都幫我裝好了,只等人一到就立馬拽著沖向下一站。結果他們當然失望了,他們沮喪了,難過了,已經爆發的腎上腺素無處發泄了,於是乾脆自己找上山來了。

重逢既開心又難過,既然沒有了後顧之憂了,大家乾脆以更慢的龜速繼續。我的大腿肌肉已經崩潰了,我的腳趾甲統統要掉了,除了一腳密密麻麻的水泡,我已經一無所有了。從後面追上來的一名男選手一開口就大罵這比賽,在聽說根本沒有多少人通過前方關卡時又展露出了舒心的微笑。他急著趕回去報平安,我有兩個pacer,大方地分給了他一個,他後來感激得不得了,手舞足蹈地為我的正式止步歡呼。我們所有人一起在被關門的地方合照,氣氛並不傷感。

這實在是很狂野的一條賽道,還有山巔上那些瑟瑟的風響和林海的低吼,真是讓人難忘的感覺啊,只是最後pacer們無路可跑終究讓人遺憾,可事到如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那兩位豁達的pacer也都明白這一點。

original shot by MPF

Runner和pacer之間的事情其實遠不止付出與感謝那麼簡單。我曾經在安省北部的森林裡見過一個焦躁不安的pacer,當時他正在百英里中途的營地旁來回踱步,沖每一個路過的人說「我的runner快來了,今年他訓練特別好,待會我要是跟不上他那可怎麼辦?!」「進來!」他太太在房車裡喊,他乖乖地進去了,過了一會兒,又衝出來,朝著選手跑過來的方向緊張地張望。

其實pacer被runner拉爆也未必是多丟臉的事,有什麼關係呢,這意味著有機會見證一場激動人心的運動表現。Jim Walmsley第一次去Western States就拉爆了發小James Bonnet(後者的WS最好成績是第14名),他們一起才十公里就發現有些不對勁,Jim絕望地要後者不管使出什麼法子無論如何都要跟上自己,可很快就放棄希望絕塵而去了。後來就像你們都知道的那樣,Jim在離終點還有不到十邁的地方錯過了一個左拐(那時候他還遙遙領先於賽事紀錄),最後攝影車發現了躺在路邊一動不動沮喪之極的他,終點前等待見證歷史的人們心都碎了。

他還是慢慢走到了下一個補給站,他的pacer已經在那裡等他很久了,他默默地和他一起再次出發,一直陪著他到了終點。當事後被問起此次最大的遺憾是什麼時,他pacer說要是午餐時沒吃那個難吃的卷餅就好了。

溫度已經不那麼熾熱了,Moose Pass上似乎吹起了隱隱的涼風,夕陽下有兩隻鷹在山與湖的上空盤旋。我和火娃在那裡一聲不響地站了很久,直到後面傳來杖的敲擊聲,是楊磊趕上來與我們會合了。

La Cloche Panorama (1939)—Franklin Carmichael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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