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風 | 寒露之菊花——碎剪金英填作句
秋深露冷之際,菊花凌霜綻妍。菊花得名甚早。寒露三候:「一候鴻雁來賓;二候雀入大水為蛤;三候菊有黃華。」其中「菊有黃華」的說法源自《禮記月令》:「季秋之月,鞠有黃華。」「菊」的含義,宋代陸佃《埤雅》解釋:「菊本作蘜,從鞠,窮也,花事至此而窮盡也。」此花開盡更無花,所以得名「菊」。對於「有黃華」,明謝肇淛《五雜俎》亦有解釋:「桃華於仲春,桐華於季春,皆不言有,而菊獨言有者,殞霜肅殺,萬木黃落,而菊獨有華也。菊色不一,而專言黃者,秋令屬金,金以黃為正色也。」萬物肅殺,唯菊盛開,譽其「菊有華」。菊花顏色多樣,因秋屬金,以黃為正色,謂之「菊有黃華」。古人常以黃花指菊花,李清照有「滿地黃花堆積」、「人比黃花瘦」等名句。
菊花種類繁多,南朝陶弘景以味道為標準,將菊分為兩類:「菊有兩種,一種紫莖,黃色,氣香味甘,為真菊,一種青莖而大,作蒿艾氣,味苦者,名苦薏,非真菊也,葉正相似,以甘、苦別之。」可食用的菊花被稱為真菊,不可食用的則為苦薏。屈原曾在《離騷》中吟詠「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提到了食菊的習俗。早年間,食用菊花多為生嚼。謝肇淛:「古今餐菊者多生咀之,或以點茶耳,未聞有為羹者。」生嚼雖然簡便,滋味卻不夠豐富。食菊的方法越來越多樣。林洪《山家清供》中,記有油炒作羹、粟飯同煮、油煎菊苗。高濂《遵生八箋》中,記有同米煮粥、涼拌菊芽。菊花加白糖,還可制餅:「黃甘菊去蒂,搗去汁,白糖和勻,印餅。加梅鹵成膏,不枯,可久。」
古人服食菊花,因其味美,更為了延年益壽。《神農本草經》:「菊花晚開晚落,花中之最壽者也,故其益人如此。」鍾會《菊花賦》贊菊有五美:「圓花高懸,準天極也;純黃不雜,后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穎,象勁直也;流中輕體,神仙食也。」既為神仙食,服菊成仙的傳說屢見不鮮。《神仙傳》提到:康風子、朱孺子皆以服菊花成仙。《名山記》詳敘:道士朱孺子,在吳末入王笥山,服用菊花,後來升天。有別於神話傳說,李時珍《本草綱目》對其藥性進行了分析:其苗可蔬,葉可啜,花可餌,根實可葯,囊之可枕,釀之可飲,性甘味寒,具散風熱、平肝明目之功效。
相較於餐食菊花,飲菊花酒的習俗流傳得更廣泛。漢代《西京雜記》:「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雲令人長壽。」又對釀酒的方法作了記載:「採菊花莖葉,雜秫米釀酒,至次年九月始熟,用之。」重陽日賞菊花飲酒,是人生一大樂事。若有花無酒,便是憾事了。陶淵明就曾遭遇此等憾事。某年重陽節,他沒有備酒過節,只好漫步菊叢中,採摘了一大把菊花,久久坐在屋旁。忽見一位穿白衣的人前來,稱奉王弘之命送酒。陶淵明接過酒,即飲至醉。「白衣送酒」成為有名的典故。唐代皇甫冉《重陽日酬李觀》:「不見白衣來送酒,但令黃菊自開花。」元代盧摯《沉醉東風 秋景掛絕壁》:「衰柳寒蟬一片愁,誰肯教白衣送酒。」白衣送酒,人人心嚮往之,卻可遇不可求。
東晉陶淵明愛菊成癖,遍植菊花。他種植的是九華菊,白瓣黃心,清香素雅。他沒有有專寫菊花的詩,但有不少描寫菊花的句子散見於詩文。《飲酒其五》:「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四》:「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九日閑居並序》:「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他寫菊花,並不繪其形貌與色澤,而是書其品格與氣節。菊花如酒,已經融入到了他的日常生活中,融入到了他的精神世界裡。他喜愛高潔堅貞之物,多次將菊與松相提並論。《和郭主簿其二》:「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岩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歸去來兮辭並序》:「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自此,菊花洗盡塵俗氣,成為高風亮節、與世無爭之花,甚至有了「陶菊」的雅稱。陶淵明被稱作「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菊花也就成為「花之隱逸者」。
「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古代的隱士很多,歸隱的原因與目的卻各有不同。有時候,隱逸是出仕的鋪墊。垂釣於渭水濱的姜子牙,躬耕於南陽的諸葛亮,他們都曾以隱居的方式韜光養晦,以待明主。有時候,隱逸是放鬆的方式。白居易、劉禹錫等身居高位者建造別院莊園短暫居住,用以休養身心、點綴生活。有時候,隱逸是享樂的措辭。不乏有錢有閑的貴族子弟,造精舍蓄美眷,恣意奢侈。陶淵明是真正的隱士。他的隱逸不是鋪墊、不是逃避、不是享樂,而是對自然的回歸。他在《歸園田居其一》寫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後人在他身上看到洒脫、自由和恬淡,卻往往忽略了他的艱苦和辛勞。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掛印而去,重新開始了親自耕種的生活。他勞作于田園,不是為了體驗,而是為了生存。《歸園田居其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親耕親種實屬不易,生活雖然非常清苦,但內心是踏實平靜的。「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他隱逸的念頭是篤定的。四次辭官,即便晚年貧病交加,還是斷然拒絕了朝廷徵召。
陶淵明後,寫菊的詩文大增。陶淵明與菊花白居易《詠菊》: 」一夜新霜著瓦輕,芭蕉新折敗荷傾。耐寒唯有東籬菊,金粟初開曉更清。」元稹《菊花》:「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李商隱《菊花》:「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 陶令籬邊色,羅含宅里香。幾時禁重露,實是怯殘陽。 願泛金鸚鵡,升君白玉堂。」范成大《重陽後菊花》:「寂寞東籬濕露華,依前金靨照泥沙。世情兒女無高韻,只看重陽一日花。」沈周《菊》:「秋滿籬根始見花,卻從冷淡遇繁華。西風門徑含香在,除卻陶家到我家。」千變萬化的詩文中,菊花的品格與始終與陶詩一脈相承,詠菊,即是詠陶淵明,也是在言說自己的志趣。誠如《紅樓夢》中,林黛玉《詠菊》所言:「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同樣是菊花,有人贊它的隱逸,亦有人賞它的霸氣。唐末黃巢的詠菊詩別具一格。少年時期的《題菊花》乃是托物言志:「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科舉落第後的《不第後賦菊》更是豪氣干云:「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詠菊》顯然受了黃巢的影響,彷彿平地驚雷:「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熱愛菊花的文人不少,關於菊花的故事自然不少。蘇東坡與王安石還有過殘菊之辯。王安石作《殘菊》:「黃昏風雨過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蘇東坡不曾親見過凋落的菊花,且在之前讀過鄭思肖的寒菊詩:「寧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於是續了兩句詩:「秋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仔細吟。」蘇東坡因此得罪王安石,被貶謫黃州。到黃州後,蘇東坡第一次看到菊花落瓣、遍地黃金,才慨嘆於天下之大,慚愧於眼界之狹。
在漫長的文化積澱中,菊花的地位愈發重要。它是「花中十友」的佳友,是「十二客」中的壽客,與梅、蘭、竹並稱為「花中四君子」。隨著菊花種類不斷豐富,藝菊專著也相繼問世。北宋年間,劉蒙著《菊譜》,將三十多個品種的菊花分為黃、白、雜色三類。之後,史正志作《菊譜》、范成大作《范村菊譜》。史鑄《百菊集》記載菊花百餘種,是關於菊花品種、栽培、典故、詩文的合集。清代計楠《菊說》載有菊花兩百餘種,並詳細介紹了儲土、蓄肥、分苗、灌溉、修葺、扦接、保葉、捕蟲等種植之法。
花木種植辛苦,栽種菊花尤為繁瑣。明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記錄了藝菊的不易。
「花者,秋季之牡丹、芍藥也。種類之繁衍同,花色之全備同,而性能持久復過之。從來種植之書,是花皆略,而敘牡丹、芍藥與菊者獨詳。人皆謂三種奇葩,可以齊觀等視,而予獨判為兩截,謂有天工人力之分。何也?牡丹、芍藥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植此二花者,不過冬溉以肥,夏澆為濕,如是焉止矣。其開也,爛漫芬芳,未嘗以人力不勤,略減其姿而稍儉其色。花之美,則全仗人力,微假天工。藝菊之家,當其未入土也,則有治地釀土之勞,既入土也,則有插標記種之事。是萌芽未發之先,已費人力幾許矣。迨分秧植定之後,勞瘁萬端,復從此始;防燥也,慮濕也,摘頭也,掐葉也,芟蕊也,接枝也,捕蟲掘蚓以防害也,此皆花事未成之日,竭盡人力以俟天工者也。即花之既開,亦有防雨避霜之患,縛枝系蕊之勤,置盞引水之煩,染色變容之苦,又皆以人力之有餘,補天工之不足者也。
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總無一刻之暇。必如是,其為花也,始能豐麗而美觀,否則同於婆娑野菊,僅堪點綴疏籬而已。若是,則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人美之而歸功於天,使與不費辛勤之牡丹、芍藥齊觀等視,不幾恩怨不分,而公私少辨乎?吾知斂翠凝紅而為沙中偶語者,必花神也。」
他特意將菊花與牡丹、芍藥相比較。認為牡丹和芍藥的美,主要靠天工,而不是靠人力。但菊花的美,幾乎全靠人力,只能稍借天工。抗旱、防澇、摘頭、掐葉、去蕊、接枝、捉蟲、防雨避霜、縛枝系蕊、置盞引水,從春到秋,從早到晚,無一刻閑暇。如果用種菊人不圖安逸的精神來磨礪身心,定會成為聖賢;如果用種菊人的毅力來潛心學習,定能功成名就。
藝菊是技術,更是藝術。藝菊人將其視為修心養性之道,在栽種之餘,還會組織觀摩、品評、賦詩、飲酒。若看過大型菊展,就會驚嘆於藝菊人精湛的技藝。賞菊是一件隆重的盛事。明末張岱曾在《陶庵夢憶》中記錄受邀賞菊的經歷,謂之《菊海》。
「兗州張氏期余看菊,去城五里,余至其園,盡其所為園者而折旋之,又盡其所不盡為園者而周旋之,絕不見一菊,異之。移時,主人導至一蒼莽空地,有葦廠三間,肅余入,遍觀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廠三面,砌壇三層,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甌,無不球,無不甲,無不金銀荷花瓣,色鮮艷,異凡本,而翠葉層層,無一葉早脫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兗州縉紳家風氣襲王府,賞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燈、其爐、其盤、其盒、其盆盎、其餚器、其杯盤大觥、其壺、其幃、其褥、其酒、其麵食、其衣服花樣,無不菊者。夜燒燭照之,蒸蒸烘染,較日色更浮出數層。席散,撤葦簾以受繁露。」
日本也有藝菊賞菊之風。嵯峨天皇仿效唐風,在宮中廣栽菊花,稱為「嵯峨菊」。後鳥羽上皇鍾愛菊花,將十六瓣菊花鐫刻於刀劍之上,繼而成為日本皇室的紋章。重陽佳節,君臣共飲菊花酒。菊花開敗,還會設殘菊宴踐行。設宴吟詠、祈願長壽等儀式逐漸從貴族擴展到平民,還興起了菊花人物展覽「菊人形」。來自民間的「菊細工」多為家傳,擁有菊藝絕活。
我曾經在東京參觀過秋祭的菊花展。當時,參展的有日本菊花協會、東京菊花會、日本香菊會、東京都立農產高等學校等十來個公私單位。一盆盆經過仔細甄選的菊花,顏色各異,葉片舒展,花瓣豐滿潔凈,一絲一脈如攢珠碎玉、如精氣流溢,毫無頹敗凋零之象。逸韻幽香,淡然世外,卻動人心脾。
最精妙的,是用菊苗做成的盆栽。四方小盆內,有院落,有茅屋,有曲徑豆籬。修剪過的菊苗置於其中,彷彿蒼翠遒勁的古木。小小的葉子,便成為一大片綠蔭。其下有孩童避雨,有貓狗嬉戲。好一派安閑恬淡的農家景緻。
大飽眼福的機會並不多。如若被俗事所擾,無暇抽身賞菊,該如何領略菊花的風姿呢?遼道宗耶律洪基嚮往漢文化,善作詩賦。他曾經收到臣子李儼的《黃菊賦》,題詩其上:「昨日得卿《黃菊賦》,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猶覺有餘香,冷落西風吹不去。」他稱讚李儼字字傳神,彷彿將菊英剪碎填成句子,香氣盈懷,久不散去。這是菊花的魅力,也是漢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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