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自知的罪

夾敘夾議，特別介意被劇透的，建議看過再來讀。

若對一個人追根溯源，都逃不過「原生家庭」這一關。由於我們無法選擇父母，不滿意自己出身的人，努力的其中一個目標就也包括了「逃離」。

光子，像她的名字一樣，始終渴望著光，儘管生活是黑暗的。

自小受父親性侵，向母親尋求保護時卻反被罵；於是，光子決心努力考上名牌大學，脫離那個家庭。

在日本，東京大學是最有名的公立大學，早稻田和慶應則是最有名的私立大學。光子考上的就是慶應。她知道這是自己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

可進到校園後，光子才發現，原來……還是出不了圈兒。

拉幫結夥是人在猿猴時期就已經開始了的把戲。為什麼？為了保護自己家族的基因。

「階級」，就像社會中更大單位的家族。某一群體通過「社會封閉」，把機會限制在「自己人」的範圍內，以此最大化利益。像我們看到的特權和職業世襲。

（from 電視劇《人民的名義》）

在日本，一個人考上東京大學是學習好的體現，但若能進慶應，則是身份、社會地位以及學習成績優異的三重肯定。這樣的學校，擁有「扶梯式」的精英教育。被稱作精英的「內部生」，是從學費昂貴、面試嚴苛的慶應幼兒園、學前班、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路升上來的。

到了大學這一步，看到外來生的「侵入」，不難想像「內部生」們會結成同盟。不管是潛意識還是有意識的，他們都要穩固自己的地位，保持高人一等的姿態。

當然，同時，中階也會千方百計地尋找機會越階，希望實現階級流動。

在這樣的貴族學校里，吃個午飯都像在博弈。與誰走在一起，就像在向所有人宣告：我是這派。

好不容易脫離了家庭的光子，對在大學裡還要受限於「家世」感到非常不服氣。那麼，如何衝破內部生那閃閃發光的屏障呢？好在她有顏值。

有著大小姐氣質、在班裡最先「晉級」的外部生夏原，作為中介／淫媒，將光子帶進了內部生圈。

人都說「人艱不拆」，但一旦戳穿自由和平等的謊言，潘多拉的魔盒就開了。

「日本不是格差社會，而是階級社會。」

日本人知道在「格差社會」里，努力獲得的收入和成就可以決定社會地位。《女王的教室》里，天海佑希飾演的教師，跟6年級小學生們反覆灌輸的觀點就是這個。

（from 電視劇《女王的教室》）

然而，可怕的是，越來越多的公司不再採用「終身僱傭制」，而是與非正式員工（派遣員工）簽短期合同來獲取勞動力。人們賺來的錢只夠勉強糊口，且對未來完全沒有安全感。原本中產階級是社會的中流砥柱，而這時由於中階的下滑，日本橄欖球形的社會逐步變成了金字塔形。家世好的人，就像搭上了「直通車」，扶搖直上，平步青雲。現在的日本人漸漸發現，原來辛勤工作也無法實現富裕，越工作越窮，沒有積蓄、沒有養老金，最後只是變成了「窮忙族」。所以，日本社會才流行起這樣一句話：「日本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希望」。

（from NHK的紀錄片：勞而固窮-日本社會的貧困階層）

被帶進內部生圈子的光子，試圖用肉體留在圈內。她順從地滿足著這些公子哥的慾望，甚至不介意被「轉介紹」。而她與上階的聯結也只止於床第。遊艇上，公子哥兒和大小姐們互聊著小時候一起度假的趣事，光子插不上嘴，只能傻笑；求出席人家和一起長大的小夥伴的家庭聚會，被拒，她也只能傻笑。

（田中是光子的姓）

慾望解決掉，光子還是光子，他們還是他們。她進不去上階的門，還遭中階圈兒的嫌棄，兩邊不落好，被孤立，最終和所有人斷絕了聯繫。

慶應外部女生們羨慕的夏原，也有自己羨慕的人。

她欣賞宮村。宮村曾在美國留學多年，英語好、不像普通日本女生那樣諂媚、衣著打扮比較中性，打工的工作也很有趣。

宮村被「仙女」夏原主動搭訕，自己也吃了一驚。

被夏原帶著聯誼時，宮村偶遇自己的男友（兩人都沒有告訴對方這個局）。大概同樣抱持著升階的慾望吧，她跟大家介紹說那是一起打工的同事。席間，夏原永遠是面帶微笑、「哇，好棒，我也想要那樣「的狀態，並主動向宮村的男友獻媚。

這樣的女人，直男是把持不住的。宮村的男朋友被搶走了。

時隔多年，這位男人談起夏原仍是一臉嚮往，說女人都想成為她。而宮村也並不恨夏原，嘆」如此有女人味兒的女人，也是很有本事啊……」。只是，其實夏原更想成為宮村。後面會談到。

夏原的結婚對象是另一個男人——畢業於早稻田大學、充滿抱負，婚前在男女關係上很「渣」。

田向畢業後做房產銷售，利用「前輩」優勢在迎新酒局後睡了新人女同事山本。第二天，他在吸煙室和男同事聊起昨晚的事，說雖然上了床，但並不打算交往。第一次見面就上床的女人不檢點（雖然他真的這樣想，但其實當時他自己也另有女友）。

因為不在乎，田向在與山本的約會中直接用簡訊爽約。男同事趁虛而入，睡了山本。一段時間後，又找茬跟她分了手。

兩個男人後來聊起此事時，先是假模假式地感慨了一番「女孩子很好」之類的，然後就爆笑起來。

幾年後，田向時運不濟，想找工作時記起山本曾說她父親有很多公司的關係，就約山本出來吃飯。山本藉此機會，和田向恢復了情人關係。但當田向認識了另家公司老總的女兒，他也不失時機地立刻去勾搭上。

山本說，田向早就參透了日本社會的本質，而他就是那個永遠會為最優選項不遺餘力的人。

踩著別人往上爬的田向，和利用漂亮女生打通人脈的夏原，就像是現代社會裡的「食人族」。他們的腳底都是階級流動中的犧牲者。兩人在各自奮鬥到一定程度時，相識，並成婚。對方都剛好是自己想要的人。

全職太太的夏原拉著女兒在商店街滿臉幸福地買吃的，偶遇光子時，她甚至連「裝」都懶得裝，直接避開了眼神兒，從光子面前走過。

這壓倒了光子心裡的最後一根稻草。家庭的黑暗、大學生活的不堪，一直強忍著的這些，原來在施暴者眼裡是如此的無所謂。他們帶給自己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卻是他們生活中早已遺忘的陳年往事。

這些「精英」犯著不自知的罪，他們的笑跟哭似的，哭又像笑。不敢去反省的前進令他們變得虛偽。這些人也許並沒有更優秀的品質和能力，有的只是更殘酷的人格，一切效率為先。而為了保持相較其他人更多的財富與特權，他們也只能夾雜著這一切罪惡繼續向前，越走越空虛。這也就是本片所講的「愚」。

當然，光子也蠢。考上名牌大學後，她本可以在自己的道路上踏實地努力，卻因太想脫離原生家庭和虛榮心作祟，對上階做了無底線的妥協，放棄抵抗，最終被毀了人生。若當初能將心底的那顆原子彈變成核反應堆，用能量去做值得做的事，就真的是人生的轉折了。

繼續分析下去，你會發現每個角色不同的蠢。

7月份的時候，和朋友在日本旅行，跑到神戶市的山區里。爬到一半想喝水時才意識到，在這種偏僻的地方，沒有現金是萬萬不能的。可當時兩人只剩從山區回旅店的公車錢。

身處完全陌生的山，又沒錢坐纜車，我們只得按人家為機動車修的公路，盤山走。當發現了山坡上的小路，兩人一商量，雖然比不過纜車的直上直下，但至少比繞來繞去的公路強。於是一人撿了根木棍，一步一撐地爬了山。在空無一人的山路上，我們看到了少有人見的花，還遇見了霧氣中的觀音。

（點擊每個單張都可以放大）

日本人的傳統風格是必須依附某個團體才能生存，生怕被排斥。但這樣的文化正在蛻變，人的生存方式也是。階級固化的社會裡，不屬於上階的人，看著別人坐直通車眼饞，或吭哧吭哧在盤山道上「窮忙」都不會有出路，不如另闢蹊徑。

片中的宮村就是如此，接受過美國教育的她，價值觀和普通日本人不一樣。當初在慶應女生中顯得另類，也是夏原會主動跑過去跟她講話的原因。宮村的酷，與夏原凡事周正的討好型人格截然不同。處處被人羨慕的夏原反而嫉妒她的特立獨行。畢業後，宮村也不像其他慶應女生以用好學歷「鍍金」、找高富帥聯誼、嫁個好人家為目標。她開了自己的咖啡廳。

決定人生方向的終是自己。

關於日本的階級文化，我找了一個小短片，6分鐘。感興趣的可以看看。

（視頻建議WIFI網路收看）

《愚行錄》是一部同名小說改編的懸疑電影，我盡量不在以上的敘述中帶出重要劇情，但也難免可能會降低你觀影的樂趣，請多多包涵。

常規情況中，影片或小說的敘述人只作為局外觀察者出現。而這一部，敘述人（周刊記者）也卷在故事裡。由這位記者的工作採訪內容和私人家庭事件，拼出了日本社會的眾生相，主要是「愚」的那一面。

對比現實的殘酷，音樂和攝影顯得頗為詩意，它們剝絲抽繭地幫劇情一層層抵達核心。

影片的時長高於平均值，但它強設計感的結構、有節奏的剪輯，也不會讓人覺得累。有緊張感的音樂和超現實的畫面，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既承擔了轉場的作用，也深化了主題。

同時，在觀眾心跳加快時，也等於給影片的節奏施了魔術（加快了心理時間）。

我將簡單羅列三組影片中前後呼應的細節，這裡建議看過影片的人再看。

1讓座

影片的開頭和結尾場景都是公車。

攝影鏡頭移動對仗工整：開頭是白天，長鏡頭一一掃過車上乘客的臉，最後落到記者；結尾是雨夜，鏡頭從記者開始，掃過車上乘客的臉。

在開頭裡，記者因為對「父親」，或說「年長男性」有敵意，無法尊敬起來，也就不願意起身讓座。而裝瘸、故意讓批評他不讓座的人尷尬，也反映了他心裡叛逆的一面。

結尾，記者主動給孕婦讓座，用行動表達了希望。對比車上其他乘客的臉，我相信導演也是想留下一個光明的結尾。

2槲寄生

槲寄生是聖誕節傳統的裝飾物，影片中曾兩次出現，分別是在夏原家和宮村的店裡。這兩次導演都用了推、定格，明顯在引導觀眾的視線，強調這個物件。

槲寄生的裝飾呼應了影片開頭所述殺人案過去已近一年的時間事實，也起到了諷刺的作用。傳統中具有吉祥之意的植物，卻預告了殺戮，也有可能是導演的反宗教宣言。

3煙頭

當受訪對象不知將煙頭扔向何處時，記者掏出身上的煙灰包，示意投在裡面即可，對方說謝謝。而這隻煙頭在一個小時後再次出現，是在一個命案現場，它被記者利用做了偽證。

? 感謝三角字幕組

? 參考資料：

渡邊雅男：當代日本社會的十三個階級問題

龐強：社會公正視角下的階層流動模型分析

武卓韻：美國未來社會精英比一般人更自私？

辜芝蘭：試析日本私立高等教育的特色化辦學

喬淼：決定人生的不是原生家庭，而是我們自己

紀錄片：勞而固窮-日本社會的貧困階層 （優酷有）

想看的，後台留言

愚行錄

（敲錯字就什麼都沒有）

彩蛋

謝謝你看到這裡。獎勵你一個bonus～！

英國BBC的紀錄片，也與階級固化相關。在後台發 56 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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