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海

大漠迷離的風拂過沙丘,帶起陣陣熱浪攪動天邊紅日。火燒雲底,古城搖曳。燥熱的空氣肆虐鼻腔,口裡焦灼如火,唇角乾裂結痂,執著踏上黃沙掩蓋的青石板,漸漸的才有了人煙。

包著頭巾趕路的男人,遮著面紗順從的女人,從背簍里露出漂亮大眼睛的小孩子,紛紛回首看顧,繁忙的城門市集讓開一條小路。小販忘了吆喝,駝鈴遠處清脆。奇異的打扮,格格不入的面容,和背在身後的黑色長筒。毫不迷惘,亦不停留,一句話也沒有,徑直向前,順著狹窄的馬車犁過的古道。

人們竊竊私語,怪異又含混的胡語融進風沙蕭肅,是突厥的歌謠。

殘破的獸皮靴,停在一個唱念經文的老乞丐面前。乞丐滿臉溝壑縱橫,彷彿訴說著漫漫無期的塞外流年,渾濁老眼微抬,映出男人寬大的兜帽。

老人只伸出一根手指,朝男人身後一點。男人微微一笑,低頭略行個禮,轉身便走。

入夜,燈籠一盞一盞亮起。

還未及近,聽得胡琴悠揚,鼓點歡快,葡萄酒灑在矮桌,浸濕了手鼓的片鈴。絡腮鬍子的男人,眼光嫵媚的女人,滿面紅光歌聲嘹亮的唱師,目光皆聚於那中央毛毯上,翩若驚鴻的舞者。薄紗飄逸,鮮紅耀眼,一舉一動,生機勃發。

雍容厚重的孔雀藍圓毯,更襯腳踝纖細雪白,踏著鼓點也踏著晚風,輕靈無束,婀娜多姿,非人非我,漸入化境。舞步不需繁瑣刁鑽,卻至美大拙,無從效仿。偶一回眸,眼光流轉,顧盼有情。那湛藍湛藍的雙眸,如一汪天池凈水,清冽高潔。天然一段從容氣度,舉手投足皆是生靈意。

就是她。

男人滿意地舉杯自飲,讓渾濁的葡萄酒復甦沉睡的魂靈,眼光仍緊盯著那一抹鮮紅,仿若要連那精靈的魔力都吞咽下肚。周圍沒有人注意到他,全看得入了迷,驚訝地忘記合上嘴巴。

就是她!

「後來呢後來呢?」孩子蜷在羊皮里,星眸明亮。

「後來……後來我們就結婚了,再後來就有了你這個小機靈鬼!」說著男人就去掐娃娃的小臉。

每次說到這兒,孩子都咯咯直笑,把臉埋進羊皮,再撲進男人的懷裡。聽他講媽媽彈五弦琵琶跳胡旋舞,偷老爺的無花果逗猴子,爬上最高的摩尼塔看夕陽閃耀全城。最後他哼起一曲《牧勒歌》哄她入夢,就像現在哄著孩子入夢一樣。夢裡都是那依稀的駝鈴和赤紅落日。

其實孩子從沒見過母親。媽媽去哪兒了爸爸也不講,捏著爸爸的臉逼他他也不說。他們還是在大漠里,但卻不是那個大漠。爸爸口中的古城也從未去過,好像說的全然是另一個世界。

這天傍晚他們來到一家凋敝的客棧,褪色的大紅燈籠掛在門口,隨西風無聲搖曳。碩大的梨木牌匾高懸正門,「綾樓」二字蒼勁有力,哪怕風沙侵蝕也難掩其往日風采。

推開緊閉的大門,客棧里空空蕩蕩,中心舞台佔據了很大空間,上方屋頂早塌陷了,露出灰藍的天空。爸爸將油燈點起,讓暖黃的光碟機除陰暗。

「這裡真的有表演嗎?」孩子疑惑地問。

「再晚些就有了。」

綾樓自開國元年建立,夜夜歌舞昇平,從未暫歇。哪怕戰亂硝煙,天災人禍,綾樓永遠是人們放逐自我的夢想鄉。

可此時,大廳內也只有積塵瀰漫,桌椅老朽。他們清理了一張長凳坐下等待。

不等多時,「吱呀——」一聲,側門微開,一個優雅的身姿一閃而入,垂頭向前,慢慢踱進燈光里。

女人端端行禮後才抬起嬌臉,精緻細心的妝容難掩憔悴。一頭奪目的水銀色的長髮,正如她哥哥。這是個很老的女人了,終日愁眉不展,脂粉已掩蓋不了眼角的細紋和鬆弛泛黃的皮膚。美人遲暮,畫骨猶存,眼前依然是個清麗脫俗的女人,帶著點不卑不吭的孤傲。

男人點點頭,對身邊的孩子說:「去玩吧。」

孩子轉身跑開,臨走仍不忘回頭巴望,好奇又難過。

舞台之上,華燈再啟,音律重奏。女人橫抱琵琶,蘭曲悠揚,絲絲入耳。聲若天籟,纏繞不絕,時而高亢嘹亮,時而低回婉轉,忘情而歌,雜念全無。仿若把一生寫照盡數融入,以魂為曲,以身作詞,無境無我,憂喜交至。最後作裂帛錚錚,情之所至,弦崩欲墜,合為絕響,戛然斷闕,乃殘音不滅。

一曲終了,女人整衫拭淚,拜禮收場。男人靜默不語,神若遊離。

「我知道你是誰。」女人開口,熟悉的安恬語調,

「也知道你要做什麼。」

太陽西斜,幾縷金光從屋頂破碎的瓦片漏入,剛好落在舞台中央女人的身上,塵埃懸飛。

小海應該準備好了。

男人起身,深鞠一躬,轉身離去。女人卻叫住了他。

「那並不是我們任何人的錯。」女人淚流滿面,糊了妝容。

男人轉過身,無言逼視。而女人的神情卻令他傷痛。並非恐懼,並非怨恨,並非乞求,並非嗔責,只是同情,只是憐憫,只是無奈,只是哀愁。

「不是任何人的錯,」男人回頭繼續走,「就是所有人的錯。」

推門而出,再不罔顧。

外邊所有必備的乾草、硝石已經安置妥當,窗子早用擋板封死了的。孩子正在把一堆駱駝糞堵在早已乾涸的下水通道上。

「爸爸……」孩子叫了一聲,跑來把門反鎖。男人用火刀引燃草堆。

「走吧。」男人牽起孩子的小手。

「哎。」

遠遠的,琵琶聲揚,百轉千回,又是那曲《怎奈何》。

中原曲目用西域琵琶奏來獨有一番壯麗豁達的韻味。客棧內,舞台上,濃煙漸漸遮蔽了那難得的幾抹燦陽。女琴師依舊盤腿而坐,任燃屑墜落,琵琶聲不停。急急如山倒,切切如雨來,收發皆由心,起止憑天意。似有萬般委屈無處訴,又如放蕩不羈今朝醉,弦動嘈疾,指法兇狠,只聽「啪」的一聲,迅速淹沒在下一大俱繞花指,再來「啪!」的一聲,音軌好似突然失了依託,「啪啪!」乒乓震顫只剩餘音……最後,獨弦割破了手指,

「啪!」

屋樑傾倒,唯余硝煙瀰漫,火燒嗶剝,紅光點亮了深黑夜幕。遠望去,就連聲音也聽不見,只是映照在銀河星光下,靜靜的,格外安寧。

晚上睡覺的時候,爸爸沒有為小海講故事。他一遍一遍地哼著同一首歌。

「爸爸,這是什麼歌啊?」小海趴在羊皮上翹著腦袋問,篝火把眼睛照得亮亮的。

「這不是歌,是曲,叫做《怎奈何》。」

「媽媽會彈嗎?」

「媽媽會彈,跟中原的琴師學的,結果竟比那琴師彈得還好。」

「爸爸……」

「嗯?」

小海本來想問媽媽去哪兒了,但還是及時收住口,翻個身睡了。

「我想媽媽。」

「我也是。」

星空為頂,地為床,山石為枕,沙為裳。意識混亂在天地無界,神思飛竄到前世未來。

你多愛笑啊。從背後撲過來的時候,從屋頂俯身看我的時候,從熙攘人群中認出我的時候,你都會笑。別人說你一向如此,見到小貓小狗都笑。但我知道那是不同的,因為只有面對我時,你眼底的一汪碧藍才會蕩漾,只有見我之前,你才會將金黃的長髮束起,也只有你,絕不嘲笑我深黑的頭髮與眼睛。你叫我brātar,我叫你小綾兒。我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強大,能讓你開心到忘記一切憂愁。我連你為什麼笑都不知道,故意問你,你就打過來了。我就想聽你親口說,因為我在這裡,所以你才快活,我也說,因為你在這裡,所以我出現了。是你,讓我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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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帶著小海到了下一個落腳處。一接近市場,人就多了,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各種貨品攤在緊湊的鋪面上,只留下很窄的小路容人側身接踵而過。這時另一邊的空地上有人敲鑼打鼓,人群便慢慢往那邊聚集。

也許有什麼好玩的。小海想著就掙開爸爸的手,擠了過去。

「瞧一瞧,看一看,老少爺們兒都站一站!五湖四海皆兄弟,走南闖北一身藝!」打頭的人敲著銅鑼吼著詞,聲音震天響。

原來是雜耍的。幾個人翻著筋斗過來,又是耍刀又是舞劍,還有噴火吐龍。打哪兒又牽出一隻猴兒來,兩條後腿直立行走,一邊作揖一邊要錢。

小海眼睛都亮了。

一輪前戲過後,剛才耍刀的大漢掄著一道繩鏢過來了。繩鏢在空中划出一個圓圈,虎虎生風,「咻咻」作響。那敲鑼的呢,拿了塊紅木塊立在腦袋上,後退幾步站位。一個鏢甩過去,木頭「咔嚓」齊茬斷了!

「好!」氣氛熱烈。

再來,一個沙果放在頭上,一鏢過去,不偏不倚,正中果心!

「好!!」喝彩聲不絕於耳。

敲鑼的笑著隨手把沙果擱在站在身旁的小海手裡,又掏了顆沙棗頂在自己頭上。

「哎呀喝!」

「這個不行吧?!」

「這麼小?!!」

大漢臉很黑,也很嚴肅,一句廢話不說,只氣定神閑的掄著繩鏢。眼見得繩子越放越多,頭頂的圓圈越掄越大,嚇得周旁人紛紛後退。小海倒是絲毫不怕,興味正濃。

「哈!」大吼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右手一脫,那銅鏢就過來了!但是方向不對,分明就是沖著邊上的小海來的!!!

「喀噔!」金屬撞擊的脆響。那電光火石的瞬間小海眨了下眼睛,前一秒還是歡聲笑語,下一秒世界就黑了。

沙果掉在地上,破損的果肉粘上沙土。細風掠過頭頂,和孩子尖尖的耳朵。有些清涼。

小海趕忙把糊在臉上的頭巾綁好,就看見一個高大寬闊的身影背對著自己。

拔刀。尖叫。

雜耍的一伙人全換了一副嗜血般的冷酷臉色,將兩人團團圍住。利刃反光,烈日灼人。逃命的逃命,哭嚷的哭嚷,剛剛的歡欣鼓舞一掃而空。

男人微微側身起勢,捏緊黑筒的手青筋暴起,千鈞一髮,蓄勢勃發。對方未及反應,只覺清風掃面,幻影隨行。頃刻之間,萬籟俱寂。

牽起孩子的小手,轉身離去,留下一地殘片。

「爸爸,他們是誰啊?」

「來尋仇的。」

「尋什麼仇?」

「滅城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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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傷得很重,但沒時間了。再不快點,再不快點……

幾次跌倒再幾次爬起,幾次昏厥再幾次痛醒。

翻過那座沙丘的時候,我停住了,只有鮮血仍源源不斷。蒼茫大漠上,綠洲不再,只有軍臨城下,濃煙滾滾。

城池已被突圍,任爾有翻雲覆雨之能,也回天乏術。

跪在燥熱的沙丘上,想要嘶吼,卻發不出聲音,胸口憋悶,炸裂一般。

只有一個辦法了……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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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睜開眼,心臟仍在劇烈跳動,每一次擴張都彷彿撞到肋骨,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抬頭望向星空下遠方的沙梁。影影綽綽,彷彿有旌旗揮動,金戈鐵馬,大軍壓境。他不由立即看向一旁靠牆立著的黑筒,剛要起身,卻被牽扯住。小海壓著他的外衣,呼吸平穩。

孩子的睡顏讓他稍稍鎮定,再回眼望沙梁,卻又寂靜如常,徐徐吹來的冷風裡什麼也沒有。

或許是白天的影響,他有點敏感過頭了。

這次出來了多久?快半年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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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早上小海有點鬧脾氣,因為沒吃到蜜棗。原本說好的每天吃一顆,到了今天罐子終於還是空了。

水也不喝,飯也不吃,就背著行李低頭往前走,爸爸跟在後邊。

一不小心陷在沙子里,爸爸還要把他抱出來,抱出來也不說話,癟著嘴生氣。

「怎麼這麼倔呢。」爸爸笑著刮孩子鼻樑,「再過十天我們就回去,回你虹姐姐那裡。」

小海這才咧嘴一笑,轉而又疑惑:「不是還有一個么……」

「不怕,有爸爸在,十天足夠了。」

這回他們跋涉到了一座荒棄已久的廢城。斑駁的城門被毀了一半,風蝕過的城牆坑坑窪窪。參天古樹的殘片支在一旁,在乾燥的沙漠里化成石頭。昔日高聳入雲的摩尼塔仍不屈地歪立著,像一座碑。

男人不緊不慢地圍繞著城牆走,遲遲不肯進入。半晌停在一處裂縫,大小可容車過,牆磚上有陳年的血跡。

伸手一觸,戰場的廝殺驚吼灌耳而入,白刃向天,黑馬撞地,驚懼抬頭卻只有朱旗在風中剌剌。

「小海,不要亂跑。」男人說道。回身一看,孩子早就不見了。

在城門的時候,小海就看到裡面探頭探腦的小傢伙了。湊到山洞一樣的門口往裡看,那小東西的尾巴剛好一掃而過。

「爸爸,這裡有小猴子!」

等了一會兒,爸爸非但沒回頭,反而越走越遠了。

小海心裡癢,就自己跑進去了。

「噓噓噓噓噓……」他招呼猴子,「噓噓噓噓噓……」

小猴子卻站在屋頂上歪腦袋看他。

小海連忙從口袋裡掏出饢,用牙咬下一塊,捏在手裡招呼。

「噓噓噓噓噓……」

小猴子試探著跳下屋頂走近,小海這才看清它渾身金黃耀眼的毛髮。

「你是那天的小猴子嗎?幸好你逃掉了。」

猴子越走越近,忽然遠方傳來一陣手搖鈴聲,它就聽到命令一樣轉身跑了。

「等等!」小海趕緊跟著跑起來。

猴子上房下樑,穿大街過小巷,小海馬不停蹄,追到廢屋裡,追到狗洞里,追到荒草里,追到灌木里,追到藤蔓纏繞的籬笆牆裡。他奮力鑽出濃密得過分的枝葉,一腳踏空,跌進泥巴地。爬起來時,才注意到身下郁郁青青的小草。

微風拂過樹梢沙沙,老人坐在葉下默默。小海茫然站起,看著小猴子跳上老爺爺的肩頭。

爺爺從袖子里掏出個果子給猴兒,又掏出一個伸向他。

「好吃嗎?」

小海點點頭。他想起爸爸不許他隨便接觸別人的,更不許吃別人給的東西。但這些事情他總是事後才想起來。

「那就再吃一顆吧。」老爺爺笑眯眯地又遞過來一顆。

「這是什麼?」小海沒吃過這種東西,甜絲絲的,裡面很多籽籽。

「無花果。」老爺爺指指身邊的矮樹,「這是最後一棵無花果樹了。」

「爺爺,這裡就你一個人嗎?」小海舔著手指問道。

「對呀。」

「別人呢?」

「都走了。」

「為什麼走了?」

「因為沒水呀。」

「為什麼沒水了?」

「因為不下雨呀。」

「為什麼不下雨呀?」

「因為這裡是沙漠呀。」

小海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

「可是這裡還有水呀。「

「這裡的水就要用完了。」

「為什麼水會用完?」

「因為精靈不在了。」

「為什麼精靈不在了?」

「因為精靈被奪走了。」

「誰奪走了它?」

「一個異鄉人。」

「為什麼他要那麼做?」

「因為異鄉人都是自私的人。」老人撫著小海的額頭說道。

「那你為什麼不走?」

「因為我是城主。哪怕所有人都走了,城主都不可以走。」

「你還是走吧,」小海抬起頭,「我爸爸不會放過你的。」

老爺爺神色不變:「你爸爸是誰呀?」

「你知道。爸爸殺過的每一個人都認識他。」

「哦,你爸爸呀,他不會殺我的,除非……」老人沒有說完。

小海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個清瘦的黑影站在不遠處。

「爸爸!」小海大喊一聲,剛要跑,手臂卻吃痛一下,趕忙回頭,只覺眉心一涼,便失了力氣。

老人將暫時昏迷的孩子抱在懷裡,像過去抱著自己的女兒。

殘破的大殿內,城主高高坐在太師椅上。漫長的歲月洗不盡宮闕的記憶,當年他也正是在這裡第一次接見男人。

小海坐在城主腳邊把玩著十個做工精湛的不倒翁。他現在看不見也聽不見,機械地將不倒翁們一個一個撥歪,看它們一齊搖頭晃腦。

「你最終還是來了。」城主說。

男人沉默不語。

「我知道他們阻止不了你。」

事到如今,當年舊部再無一人。

「你是個遵守諾言的人。」

「魔法師一向守信。」

「我知道,你發過誓的。」城主點點頭,「你還記得你的誓言么?」

「記得。」

「你曾發誓保住這座城,不受外敵侵犯。」

「我做到了。」

「你確實做到了。」城主哂笑,「將整座城搬去異世荒野,在陌生的土地上再不會有敵軍來犯!」

「如你所願。」

「狗屁!騙子!」城主激動起來。

「你卻沒能遵守諾言。」男人平靜地說。

「這裡是縱野,我們不相信魔法,我們只相信精靈。」

「他不是你們的救世主。」男人看了一眼小海。

「對,他不是……但他身上有精靈的血脈。」

「一隻半精靈不會起作用的。你最清楚。」

世世代代由精靈守護的土地。哪怕遷移去天涯海角,信仰依舊。信仰,是這座城唯一剩下的東西。

「我不需要他起作用。我只要他在這裡,就像他的母親,他的祖母,他的祖先們……」

「你就不覺得自私么?」

「自私?!」城主提高音量,「你怎敢這樣說?!最自私的不過你們魔法師!!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

「我完成了你的要求,就是這樣。」魔法師反而平靜下來。

「我不滿意你的工作,就是這樣。」城主嘲諷地回應。

談話陷入僵局。

大殿里只有不倒翁們碰撞的聲音。小海的動作越來越獃滯了。

「如何……」魔法師嘆口氣,「……如何才能讓你滿意?」

「你不想殺我?」城主問道。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

「但如果我的要求就是讓你殺了我呢?」城主的聲音放得很低很慢,「我就是要讓你殺了綾兒的父親,小海的外公,你的岳父。」

魔法師無聲逼視。

城主站起身,慢慢走近小海,伸出手來揉揉孩子頭巾包裹著的頭頂。男人全身都緊繃起來。

「他長得真秀氣,讓我都懷疑是否是個男孩了。」城主喃喃地說,抓住頭巾的一端一扯,那塊土黃的破布垂下,露出孩子水銀色的短髮,和標誌性的尖耳朵。

「哈……」老人眉毛微抬,轉而苦笑一聲,「原來如此……」

再看看魔法師陰沉的臉,城主笑得更開心了,滿臉的皺紋都擠成一朵花。

「這……不是你的……哈哈哈哈……他不是你的……哈哈哈哈哈哈……」

瘋狂的大笑震懾著大殿,城主笑出了眼淚,難以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愚蠢如此可笑之事。

「告訴我!」城主突然大吼一聲,「即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將他帶在身邊?!!贖罪嗎?!!」

「與你無關。」男人鐵青著臉,咬著牙說出這幾個字。

「……這樣就好辦了……這就好辦了。」老人俯下身,拾起地上的一個不倒翁。

「他不是你的孩子,你無權照料他。何苦折磨自己呢?」

「你也在折磨自己。」魔法師嘆口氣,「快點離開這裡吧,泉眼已經乾涸了。」

「哼,你以為我會貪生怕死!」

「守著這座城根本毫無意義。」

「還記得你的誓言嗎?!」

男人明白再繼續糾纏下去也不會有任何進展,就上前準備帶走小海。

「你自己去尋死,不要拉無辜的人喪命。」

「站住!」城主命令道。男人在最後幾節台階處站定。

「我知道……「城主笑笑,看著孩子。孩子也看著他,眼睛逐漸清亮起來。

「可我捨不得啊……」說著,他彎下腰,一張老人臉堆滿笑意,右手毫不避諱地摸向左袖,小海也跟著笑起來,和他印象中的小女兒一模一樣。

男人悄然握緊身後黑筒。

「小海,退下。」男人輕聲說,難掩喉嚨里壓抑的顫抖。

孩子這才回過神,看向爸爸,如夢初醒。再看看笑容可掬的老爺爺,他猶豫了。

老人揣著的袖口稍稍鬆動。

「小海!!!」只見男人雙目圓睜,黑筒彈開,一擊瞬發,寒光乍現,再看時已然人頭落地。

老人緩緩倒下,一點聲兒也沒有,骨碌碌幾顆無花果從袖口滾了出來,滾到男人腳邊。

「小海,我們走。」男人疲憊地命令。

「小海!」

許許多多片段如走馬燈從孩子眼前一閃而過,很多他以為是夢境的東西都清晰地呈現。

「啊啊啊啊啊——」

聲嘶力竭的哭喊,刺破耳膜,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連身經百戰的魔法師也不由渾身一震。

小海回憶起來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是如此,精確的一擊必殺,人頭像落葉,被風吹走。爸爸的頭,被風吹走。

那年只有四歲的小海,躲在衣櫃里瑟瑟發抖,看著侍衛僕婦們一個一個倒下,鮮血染紅眼睛。最後一個擋在他面前的,是媽媽最喜歡的琴師大人。斬首了他的,是一個陌生男人。

男人站在面前。孩子太小了,只看得到男人濕漉漉的黑色風衣。一把寒光凜然的長刀立於眼前,並在一閃過後,落在孩子鼻尖,停住了。

半晌,終歸收刃入鞘。

小海是唯一看過魔法師的「烏鴉」,還活下來的人。

「跟我走嗎?」踏著一地血污,黑衣男人立在他面前,居高臨下,語氣冰冷。

小海捂著耳朵,緊閉雙眼。

男人轉身,卻感覺到了衣服下擺小小的牽扯。

「爸爸。」孩子說。

也許是恐懼,也許是求生的意志,他說謊了。

也許是愧疚,也許是最後的安慰,他抱住了。

荒唐又可笑。

全城都以為是這個貿然闖入的魔法師拐走了精靈,全城都以為魔法師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全城都以為那孩子是魔法師的種,全城憎恨他唾棄他,全城將滅城之責堆砌於他身上。

都錯了。

男人給孩子起名叫做「海」,只因綾兒提過她很想看看江河積流而成的海,是不是也如西北的沙漠波瀾壯闊。他一直記得,很多很多事,有關她的,編織得如海市蜃樓般的謊言。

「我們把他埋起來好么?」等尖叫聲沉寂,小海捂著臉,喑啞著聲音說道。再抬起頭時,淚水擦花了小臉,除此之外與往常無異。魔法師鬆了口氣。

城主葬在了最後的無花果樹下,一夜過後,那樹便枯黃了。猴兒蹲在樹上,哀哀地叫了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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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後,他們回到了虹所在的客棧。

虹依舊百無聊賴地趴在櫃檯打發時間。見是他們回來了,才懶洋洋地起身打水。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破門而入的情形。兩個不速之客,都灰頭土臉的。男人很高很瘦,背後的劍筒長得離奇,幾乎及地,孩子不過四五歲,厚厚的頭巾都快把臉遮沒了。

這個地方已經多久沒見過孩子了。孩子是不會成為罪人的。

虹那時端水過來給他們洗臉,洗完臉水都跟泥湯一樣。小孩子扯著頭巾想洗頭,虹趕忙把孩子弄到裡屋小隔間,重新打了水洗。男人並沒有阻止。

等出來的時候,小孩兒跟個小玉人兒似的,皮膚又滑又薄,絲綢一樣,銀白色的頭髮沾著水珠,也如同緞子般熠熠生輝。男人颳了鬍子,才顯出原本俊朗溫潤的五官。

「孩子是像爸爸嗎?」

「像我就糟了,像媽媽。」男人摟著小海笑道。

「女孩子一般像爸爸。」虹說。

「小海還沒張開呢。」男人說。

虹能理解為什麼小海要作男小子打扮,畢竟帶在身邊要到處流浪的。但她不明白縱野大漠何來的精靈之子。

小海聽話又可愛,來了以後總是搶著幫虹幹活。有次,她抱著一簸箕的糜子面從庫房進來,看見虹挽起袖子和面,手腕兩隻金色的鐲子晃來晃去很好看。就問,虹姐姐,這是什麼好東西,這麼漂亮?

虹皺起眉,哪是什麼好東西!取也取不下來,幹活都不方便!

金箍卡在手腕的最窄處,沒法取下來。同樣的金箍在虹的雙腳上也有,爸爸曾經試著把它們取下來過,但失敗了。

小海和爸爸每過一段時間都會到虹姐姐這裡住一陣,休養生息,這也是小海最期盼熱愛的一段日子。不用風餐露宿,不用趕很遠的路,甚至念書識字也不被強求。虹姐姐會教小海,時間久了小海甚至都能寫出虹姐姐手上金箍所刻的文字。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小海才漸漸明白,虹姐姐教給自己的是不同於爸爸教的另一種文字,而爸爸不喜歡自己學這樣的字。

「不要學些亂七八糟的!」晚飯的時候爸爸說,趁著虹姐姐出去端菜。

小海不聽,筷子蘸水在桌上又寫出一個字:「你認得?你看看這是什麼字?」

「擦了。」

「這是虹姐姐的鐲子上的字。」

「……」

「你猜猜,念什麼?」

「mok。」

「你猜什麼意思?」

「封印。」爸爸的聲音很輕。

晚飯後,爸爸試著給虹解除腳銬,因為一般腳上的會比手上的容易些。這是虹姐姐說的。

但是爸爸剛一碰到手就被燒傷了,有股焦糊的味道。

「喲,同行呀。」虹低頭看著爸爸笑著說。

爸爸搓搓手站起來:「抱歉,幫不了你。」

然後他們又說了很多小海聽不懂的話,聽著聽著小海頭一垂竟睡了過去,談話多久結束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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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回來,小海雖然還像過去一樣精力充沛地跑來跑去,虹卻發覺有什麼東西不可逆轉地改變了。男人則更加沉默,他們心照不宣地不去提起此次旅程。對虹來說,陌生人的事就該讓它歸於陌生。

清晨,沙漠寒涼的空氣令人打顫,屋外空寂的沙漠只有西風咆哮。就在一天之中最寒氣逼人的時刻,光腳小心地踏在地面,金屬碰撞的脆響讓人回憶起中原女子流水般的裙裾和環佩叮噹。他仍閉著眼,均勻地呼吸,讓對方誤以為他沒有醒。他聽見薄薄的雲紗從肌膚上滑落,一股梔子的芳香從某處彌散。

他不動聲色,對方也未有絲毫遲疑,靈巧地攀上桌子拼成的硬床,騎坐在他身上。濃烈的梔子香充斥鼻腔,冰冷赤裸的軀體貼緊了自己,比屋外西風還要刺骨。慢慢地,像鳥兒輕啄,從眼皮到鼻尖,再到唇縫。男人仍固執不肯睜眼,左手被女子細嫩的小手握住,他回握了她。彷彿得到了回應,接下來就順理成章了許多。她潮濕的散發著水氣的長髮掃過男人臉頰,惹得男人忍不住睜開一條縫,就看見逐漸明媚起來的藍光里,女子曼妙的剪影。

這麼一個影子,讓他心痛。

天離完全亮起還有一陣,女子卻等不及了,慌忙跳下床,男人伸手去捉,捉了個空。

「虹……」他忍不住出聲。

女子遲疑了一下,還是抱起衣服溜走了,像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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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太陽升了老高,男人才極不情願地起床。昨夜的梔子香氣終於還是消失殆盡了,彷彿從未發生過。

小海安靜地坐在屋外門檻上,把玩一個虹送她的木偶,虹在堂屋剝豆。

男人看了虹一眼,去水房舀水。

「沒水了,我去窖里取。」男人說著圍上破布一樣的面巾。

「還記得在哪兒嗎?」虹頭也不抬。

「記得。」

地窖一打開,滲涼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與周圍乾裂浮躁的風沙格格不入。男人打了一桶水,倒在臉盆里,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已經老了,皺紋開始在眼角彙集。魔法師沒有活過四十歲的。

做這一行的至多只有黃金般的二十年,他早就過了盛年。而被魔法界除名者,不受時間法保護。

「小海今年多大了?」

「你問我?」虹皺皺眉,「十二周歲了吧。你說過她元月生的。「

「哦。」

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刑期還有多久?」

「再有兩年半吧。」

「哦。」

虹奇怪地看看他,不明白這人又在盤算些什麼。

「下個月初八就是『日食』了,你知道嗎?」

「哦,知道,每年都來一次。」

「這次還會有暴風雨。」

虹停下手裡的針線,隔著燭火看他:「你確定?」

沙漠的雨非常反常,尤其是伴隨日食而來的暴風雨,傳說這是「稜鏡之窗」開啟的徵兆。

「嗯,我確定。」男人很擅長這個,許多年前他也是算準了時間才實現了不可實現之事。

「你打算怎樣?」虹抿了抿嘴唇,「你不是所有事都辦好了嗎?」

「還差一件。」他垂下眼瞼,「我想去見她。」

「不可能的……」虹像被刺了一下,決絕地搖搖頭,用力將針穿過麻布。

「未必不可能,你知道的,稜鏡之窗沒有時間概念……」

「不可能!她早死了!!!」虹忽然怒吼道。男人警覺看向裡屋,小海就睡在那裡。

「我沒見到她的屍體……」男人收回目光,低聲說。

虹看著他,只覺滿心的諷刺與羞辱。她站起身,冷言道:

「小海怎麼辦?帶她一起走嗎?」

「不,她已經長大了,我像她那麼大的時候……我會跟她講清楚的。」

「你猜她會怎麼反應?」

「我猜不到。」男人平靜地對上虹的雙目,這讓虹幾乎想一巴掌扇過去。

「那我呢?」虹沒想到自己真的會問出口,明顯男人也愣了一下。

「虹……」男人久久凝望著她。

「算了,」虹擺擺手,「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陌生人,終歸是陌生人。魔法師向來無情。

暴風雨來臨前一周,男人收拾好行囊準備上路,小海出乎意料地迅速接受了事實,既沒有哭鬧,也沒有哀求,甚至連一點依戀也沒有,冷漠且疏離。虹覺得奇怪,男人卻不以為然。

他將「烏鴉」綁好,塞進小海懷裡,在耳邊告訴她所有機關的竅門。最後抱了抱孩子,揉揉她銀白色的亂髮。簡短地道別後,便轉身離去。

虹和小海一起站在客棧的院口,看著他的影子漸漸縮成暗黃色畫布上的小黑點,一直消失在沙丘那頭。

天還是那麼藍,太陽才剛剛升起不久,把一望無際的沙漠映成瑰麗的色彩。再美的風景也化作刀刃橫亘在喉。大地安恬,西風悠長,君不罔顧,後會無期。

身邊一個影子掠過,驚擾了發梢的方向。虹伸手去拉已經來不及了,她無法踏出客棧一步。只能看著那個嬌小的身形拚命向前衝去,背著比她還要高的黑筒,向著那浩瀚的沙漠之海。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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