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
蓮子將蠟燭吹熄了,散開辮子,在頭頂鬆鬆挽了個髻。婆婆在裡屋打鼾,蓮子縮在被裡睡不著覺,在黑暗中睜著眼,盯著頭頂的紗帳。
打更的人在街上一圈圈踱步,敲著梆子,喊聲嘶啞:「天干——物燥!小心——火燭!」這喊聲彷彿被夜霧攪了,秋霜兌了,透著一股凄然。露水降了,秋老虎被煞退了,也許是託了那七十二眼泉水的福,濟南城涼下來了。蓮子怕熱,吳繼在的時候常給她打扇子,一面講些怪力亂神的鬼狐故事,嚇得她用被子蓋住頭。這時吳繼就將扇子擱在涼席上,笑嘻嘻地拍拍她,說:「蓮子兒,這時候怎麼不熱了?」
天涼了,她本應該高興,可是此時卻只覺得陰冷透骨。整座城像是被一顆巨大的白蒙蒙的露珠裹在中間,四處都水汪汪的,潮呼呼的。這種寒氣最傷人。
蓮子怎麼翻覆都不熨帖,坐起身來,揉揉眼睛,將紗帳掀開一條縫。 她能看到月亮。今晚的月亮毛茸茸的,晦暗不清,帶著一圈橘黃光暈。吳繼以前告訴過她,這種月亮叫毛月亮,出這種月亮的晚上陰氣最盛,妖魔鬼怪橫行,連門神爺爺,灶神爺爺都攔不住。蓮子嚇得正又要往被子里鑽,忽見吳繼正色道:「蓮子兒,你後頭那是什麼,毛茸茸的一團。」蓮子驚得大叫,一把撲進吳繼的懷裡。吳繼笑得渾身亂顫,蓮子這才知道他又在編鬼話嚇人,趕緊從他懷裡掙出來,一面笑,一面啐他。
蓮子望著這輪黯淡的月亮,當時的甜蜜之情此時變了味,成了一泡苦水噎在胸口。吳繼兩年前從的軍,到北面打仗去了,一次也沒回來過。七八個月前託人送來了一封信,之後又杳無音訊。吳繼走了七個月,蓮子就小產了,掉下來一個已經成型的男嬰。無人照料,她沒完全養過來,從那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大好。又六個月,公公病死了。
蓮子閉上眼睛,吳繼笑嘻嘻的模樣就出現在她眼前。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描畫著吳繼濃密的眉毛,摩挲他的額頭。
她忽的感到背後掠過一陣陰風,接著床榻一沉,木架咯吱作響,分明有個什麼東西落在了榻上。蓮子的手僵在半空里。她想回頭看看,脖子卻也梗住了。蓮子想要大叫,聲音卻堵在喉嚨眼。四面一時變得很安靜,連街頭的梆子聲和婆婆的鼾聲都不知什麼時候聽不見了。
背後的那個物事動了動,竟似是個活物。
蓮子凍在床上,眼裡流下兩行淚來,她在心裡大聲喊著:「吳繼!吳繼!」自己卻也知道,吳繼在千百里外,是不能來救她的。
一隻手伸過來,搭在蓮子赤裸的肩膀上。那隻手冰冷粘膩,比月色和露水還要刺骨。
「蓮子兒。」後頭的那個人叫著。
蓮子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瘋了似的翻過身去,摟住身後那人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胸口裡,一面抽噎,一面罵著:「死鬼!也不吱一聲,都沒看見你是怎麼上來的!」
那人任由她揉搓,只是一動不動。
蓮子哭了一會,忽覺不對,於是坐直身來,問道:「怎麼就回來了?」
吳繼不答。
蓮子怔怔地看向吳繼在月光中顯得青白的臉。那張臉上的神氣很奇怪,嘴角上揚,似乎有喜色,眼角又耷拉下來,似乎含淚。
蓮子將眼睛抹乾凈,心下突然明白了。「你......你逃回來的?」
吳繼低著頭,仍不說話。蓮子心急,又捨不得逼他,轉身要去點一盞蠟燭,叫醒婆婆,吳繼卻抓住她的腕子。在被窩裡暖了半天,那隻手卻沒有一點熱氣,蓮子覺得自己的腕子像被一把鐵鉤子鉗住了。
吳繼將蓮子扯回來,蓮子於是將已經抓住的蠟燭放下,就著夜色端詳吳繼的臉。吳繼枯瘦成了一把骨頭,額角都凸了出來,臉頰上沒有一點肉,眼窩陷了下去,顯得那對眼珠格外明亮。
蓮子只覺得一時有很多話要對他講,卻又理不清頭緒,眼淚又涌了出來。她就這麼靠在吳繼身上抽搭著,哭一會,說一會,說她的小產,說那個死了的孩子,說去世的公公,說米里的蟲子,說摻了水的酒,說瀰漫鄰里的疫病,說故人的離散,五爺爺叫強盜殺死了,二丫頭遠嫁南方,藥鋪的朱掌柜和朱大嬸遷到京城去了,鄰居王媽媽的兒子打仗死了,屍體用小車運回來,她就伏在車上哭,她曾有三個兒子,都在戰爭中喪了命。
蓮子有很多委屈,說一會,又哭一會,吳繼便靜靜地聽著,像從前那樣攬著她,把棉被扯上來,裹住她的肩膀。
蓮子說累了,哭累了,倚在吳繼的肩膀上,只覺得他肩頭也骨節嶙峋,心又揪起來,想著要把養的母雞殺了,燉湯給吳繼補身子。其實那母雞也瘦成了一把骨頭,有時連蛋也下不出了,估計燉出來也沒有幾口肉吃。
想到這一節,蓮子又笑出來,笑了兩聲,淚珠滾下來。
她轉過身去,摸摸吳繼的臉,說:「我現在就收拾,明天一早,我們帶著婆婆去京城找你舅舅,從此隱姓埋名,過安生日子。」
吳繼那雙陷下去的眼睛裡也含著淚。他一動不動地看著蓮子,卻一句話也不說。蓮子被他看毛了,伸手戳了戳他胸口。
吳繼拉住蓮子的手,另一隻手捂住小腹,說道:「蓮子,我這裡痛得很。」
蓮子忙伸手去摸,一面又想著,這貨是不是又在哄人,騙我往他懷裡扎。從前吳繼總這麼著,可蓮子每次都要上當。
蓮子將手搭在吳繼的肚子上,只覺得觸手處濕漉漉的,急忙抽手一看,居然滿手殷紅。
她嚇得叫了一聲。吳繼忽地將手伸過來,撫上蓮子的耳朵,輕輕磨蹭,將她的一隻耳環摘了下來。
蓮子跳下床來,要去找棉布傷葯,卻只聽得身後一聲嘆息,再回頭時,床上竟空空如也,一縷清風將紗帳吹得飽脹起來。蓮子愕住了,低頭看沾了吳繼鮮血的右手,那隻手上卻乾乾淨淨,沒有一點血跡。她伸手搭自己耳垂,金耳釘卻果真不見了。
三個多月後,一起去從軍的林柱子將吳繼的骨灰裝在瓮裡帶了回來。蓮子將瓮接過來,人已呆了。
蓮子問:「柱子叔,三個多月前,吳繼回來過一趟,你知道不知道?」
林柱子皺起眉頭,只當她是傷心糊塗了,道:「那不能的。吳繼死在撫順城裡,肚腹叫人刺了一槍。」
蓮子摟著瓮,想到那一輪陰涼入骨的毛月亮。
林柱子將瓮蓋揭開,將手伸進去,摸索兩下,夠出一隻金耳環來,遞給蓮子,道:「吳繼疼了一夜,早上才去了。一直攥著這個,叫著你的名字。」
蓮子將耳環接過來,用袖蹭蹭,佩在耳上,捧著瓮走進屋去。婆婆斜倒在榻上,向她要一碗粥喝。蓮子擦擦眼角,將瓮放在牆邊,轉到廚房,淘米開炊。
瘦母雞吧嗒吧嗒地走過來,見沒人要給它吃的,又吧嗒吧嗒地走開了。
異史氏曰,活人精誠所致,導致生魂出體,這也不是聞所未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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