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時間的河

凌晨一點。市中心大橋延綿路燈的倒影,隨著橋底流動的河水,被輕柔晚風吹起褶痕。我一時感覺有些恍惚,彷彿這條河才是真正的夜空。這樣解釋倒也算合情合理,假使這條河水在今夜成為埋葬我的墳墓,那該省去登天堂路上多少麻煩。

不對。天堂也不願意接收我這樣的廢物吧,就像社會不能接納我一樣。河底應當連通地獄,當我無休止地下沉,便也永生永世沉淪。

我無法停止悲觀的想像,於是也無法遏制自己一躍而下的衝動念頭,我確實這樣做了,當冰涼的河水擊打我的身體,火辣辣的疼痛讓我有一瞬間的昏迷,然後被無處不在的重力緊緊裹住,下沉。

持續下沉,流逝的河水,讓我的生命加速流失。

永別了,世界。

1

「我還沒有死?」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身體的溫度和冰冷的河水一致,唯獨意識仍然清醒著。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忘了。

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寶藍色的海藻在礁石上搖曳生姿,一隻螃蟹從海藻的纏繞中掙脫出來,瞪著一雙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很快,我的背後感受到一陣柔軟,彷彿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從臍帶相連的母親肚子里降生,然後陷入她溫柔的臂膀。原來,我已經觸到了河底的淤泥。

鱗片發光的魚群從我頭頂游過,突然一隻魚湊過來親吻我的鼻尖,然後打了個噴嚏,一串彩虹色的泡沫冒了出來。

泡沫在我眼前放大,開始出現了光。

熟悉的光。

2

「喂,阿正,跑慢一點,等等我。」我聽到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愕然回首,卻看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兒奔跑著穿過我的身體。她追逐的對象,是一個掛著鼻涕穿著褲衩的小男孩。

以前就聽老人說起過,人死的時候會在腦海中再現一遍人生的過程,難道我正在經歷這個過程嗎?

小男孩神秘兮兮地在一塊巨石背後鼓搗著什麼。當女孩跑到他跟前,前喘吁吁地彎下腰,一圈由白色野花編織的花環被小男孩輕輕地放在了她的頭髮上。

「阿正,你幹什麼?」女孩兒生氣地拿下花環,卻沒有還回去,而是緊緊攥在掌心。

「這樣子你看上去就像是新娘了啊。」小男孩嬉皮笑臉地說,鼻涕吹了個泡。

「小文,是我的新娘。」小男孩抱住女孩兒,將鼻涕抹在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女孩兒肩膀上。

3

叮鈴鈴,叮鈴鈴,一陣短促的下課鈴聲讓我脫離了兒時的畫面。我再次回到了冰冷了河底。那一顆裝著記憶的泡泡升上湖面炸破了。但很快又有一顆泡泡來到我的眼前,裡面的景象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

「喂,阿正,你小老婆又在門口等你啦。」我一臉木訥地站在教室後頭,看著14歲的我帶著青澀的面容向我走來,他身邊的男同學在起鬨,讓他臉紅了好一陣。

「不是我老婆,別瞎說,小文是我妹妹。」那年的我明顯沒有足夠厚的臉皮應對這樣的玩笑,開始支支吾吾地解釋。而小文始終一臉恬靜的表情站在門口,無論是男同學的玩笑還是當年我的解釋,都不能使她掀起一點波瀾。

「快走啦,我媽媽在等我們吃飯。」小文朝「我」招招手。

「喔!!!」男同學像早晨的公雞一般叫喚起來:「都見家長了,都一起吃飯了,還說不是小老婆。」

小文徑直走進來牽起「我」的手,快步往教室外走去,男同學的起鬨聲更大了,青春期無處釋放的荷爾蒙,總是讓年輕的男孩顯得很誇張。

「小文。」

「嗯,怎麼了?」小文停下腳步,微微偏頭看「我」,不得不說,那時候的小文真好看啊,像花兒一樣。

「下次你不要隨隨便便牽我的手啦,我同學總是笑我。」當年我「我」嚅囁著說。

真是一個大白痴。

小文甩開了「我」的手,生氣地走開了,而「我」站在原地撓了撓頭,小跑著追了上去,始終和小文保持著一個身位的距離。

「你媽媽突然叫我去吃飯,為什麼?」

「不知道,去到就知道啦。」小文踢著路上的碎石頭,「我」傻乎乎地低頭看著小文的白鞋。

突然,洶湧的回憶裹挾著疼痛向我擊來,我想起了接下來「我」要面對的現實,那是我一切不幸生活的開端。

我望著他們不急不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害怕又隱約有些期待,如果痛苦能被提前預知,我希望它能快點到來,對災難被註定時恍若未覺,讓人覺得既愚蠢又可憐。

到家了。昏黃燈光照著滿桌豐盛的飯菜,孤獨的擺鐘掛在牆上自顧地搖晃,氣氛壓抑得連風也懶得眷顧了。

「阿姨。」那年的我輕輕地喊了一聲。小文的媽媽才轉過頭來,凝重的表情在一瞬間化開,她蒼白地笑了笑,輕聲說:「坐吧,小正。」

「我」不安地坐在餐桌旁,心頭不詳的徵兆已讓當年的我感到難以呼吸。

飯吃到一半,小文的媽媽始終靜靜地看著「我」,她沒有動筷子,直到我快吃完碗里的飯菜時,她才平靜地說:「你父母因為負債雙雙跳樓身亡了,小正。」

「我」繼續扒完最後一口飯,將沾在碗面的飯粒挑出來吃乾淨。

「小正?」小文的媽媽擔憂地看了「我」一眼。

「我聽到了。」嘴裡含著飯菜的「我」,嘟囔不清地回應。

「媽媽!」小文丟下碗筷,站起來說:「阿正可以住在我們家。」

小文的媽媽搖搖頭說:「小文,不可以。我們快要搬走了,金融危機,咱們家裡環境也不好。」

說完,小文的媽媽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推到14歲的我面前:「這是你父母早些年借給我做生意的5萬塊錢,卡里有6萬,多出來的1萬你當是利息,或是阿姨一點心意。」

那年的我,珍而重之地吃乾淨碗里所有米粒,然後收起了那張銀行卡,對阿姨躬身道謝,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對了……自從這一次離開,再見到小文已經是22歲的年紀。

4

我依然沒有死去,河水穿過我的脖頸,在我肌膚表層緩緩流動。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看著眼前數不清的彩色泡泡,他們紛紛炸開,幻燈片一般放映著我的人生。

然後,用一個名字將它們串聯。

「小文。」22歲的我猶疑不定地在人群出喊出這個名字,人潮的另一頭,剪了齊耳短髮的小文驀然回首,像一朵在水中央綻放的荷花。

彼時的我,正在大城市中討生活,做著最卑微的工作,而小文一身精練的打扮,顯然在不錯的企業做著體面的工作。

而小文從一開始的喜悅驚詫,到眼眸低垂的一瞬藏起了哀傷,轉頭便匆匆地離開了。

「傻小子,追上去啊,她只是對你當初不告而別感到難過,不是看不起你啊。」我低聲在彼時的我耳邊催促,心急如焚。

但這不過是我回憶的其中一個片段,命運允許我死前重溫一遍,但只能用旁觀者的身份。

果然,22歲的我低頭看著自己髒兮兮的布鞋,站在炎炎夏日中,發著抖。

唉……再見到小文,就該是30歲,我事業有成的時候了吧。

5

「你開個價。」西裝革履的我,在一次投標酒會上,搖晃著紅酒杯緩緩接近陪同客戶參加競標的小文。

「什麼?」小文拿起桌上的甜點,放在口中咀嚼,依然靈動的眼睛看向「我」。

那時的我已經喝得醉醺醺,在社會中收到的歧視白眼,那頭壓抑在我內心的野獸,將一切過錯推給了14歲那一頓帶來噩耗的晚飯。

「得到你,要多少錢?」我帶著噁心的酒氣,說著更噁心的語言。

啪!紅酒杯破碎在大理石地板上,同時我的臉上也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疼痛……對了,這一次和以往不同,小文的巴掌是真真切切落在了我的臉上。

正當我回過神來,想要挽回什麼的時候,她已經踩著高跟鞋走遠,鬼使神差地,我追了出去,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了幾乎咆哮地:「沒有什麼是錢買不到的,沒有!」

她眼眶紅透,眼神透露的絕望深深刺痛著我,她說:「有些東西是無價之寶,可惜你已經不懂了。」

我看著她走遠,也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我從深夜走到清晨,清晨走到黃昏。

終於在這一片虛構的天空下,我和22歲的自己重逢。

22歲的我,朝著大海揮舞著乾瘦的手臂,激動地吶喊:「我要成功!我要成功!」

「我要娶小文,當我的新娘!」

那年,我曾在海邊許下這樣的誓言嗎?為什麼我記不住了,是什麼改變了我的初衷,是什麼讓我變得健忘呢?

「傻小子。」我哭著笑出來。

「你說誰傻?」不料22歲的我竟然能聽到我說的話,他鬱悶地轉頭看著我,這個在未來的鏡子里會照見的人。

「我說自己。」我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根黃鶴樓1916,想了想,整包煙塞到了他手中。

他美滋滋地吸了一口煙,看著煙盒上的一行字,由衷讚歎:「好煙好煙,僅供專家評吸,以後我也要抽這個牌子的香煙。」

「你為什麼來這裡?」他轉頭問我。

「因為我快要死了,人在快死的時候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我苦澀地說。

「那為什麼你要死?」他又問。

「因為我生意失敗,就像我的父母一樣,只有死亡能讓我解脫。」我心中一慟,命運是如何諷刺,才至於如此相似。

「因為你一無所有了嗎?」他問。

「嗯……一無所有。」我說。

他突然誇張地揮舞著手臂,激動地說:「那你有比我現在慘嗎?我父母過世了,沒有學歷,沒有技能,甚至身無分文,但我從沒有過放棄活下去的念頭。」

我出神地望著他,眼前這個人,真的是曾經的我嗎?我也曾有過這般躊躇滿志的時候嗎?

他吸了一口煙,眯著眼睛說:「22歲,更艱難的日子沒有選擇放棄,為什麼到了30歲,就想要放棄了呢?」

我怔然不語,良久後嘆息一聲說:「可是我已經無法回頭了。」

「真的嗎?」他朝我眨了眨眼睛,說:「看,你在哪裡?」

轟隆!一道扭曲的電蛇劈開了黝黑的雨夜,照亮了市中心大橋上斑駁的痕迹。我依然坐在橋的邊緣,傾盆大雨打濕了我所有輕生的衝動。

我仰頭大笑起來,雨水痛擊我的臉龐,洗去塵世的滄桑。

「阿正。」我聽到有人喊我名字,我身體一顫,不可置信地轉過頭。

「小文。」當確認小文不是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的人以後,我笑了笑:「你來了。」

小文也笑了,她在雨中向我走來。

她說:「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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