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心理學愛好者的公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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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第四次諮詢的時候,第一次,我向心理諮詢師談起了我父親的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在諮詢室里哭得稀里嘩啦。

作為心理諮詢師的角色時,我見過很多來訪者在我面前哭泣,談到父母、談到老公孩子、談到自己無法處理的人際關係,他們會掩面而泣。那是什麼感覺的呢?

在我沒有哭過之前,我只能猜測:「哭出來就好了」。可是,今天我發現,不是這樣的。

我發現,「哭出來就好了」的前提是,「哭出來」是需要對方深深地理解和接納。對方在那裡干坐著,看著你哭,你會感覺很……「羞恥」。

這種「羞恥」可能不僅因為對方干坐著。因為在此之前,我也在我女朋友面前,由於我父親的事情哭過,她也只是干坐著,甚至還評價了幾句,但是我並沒有感到很「羞恥」。這種差異的原因,我思考了好久,2個多月後我有了答案。

我的心理諮詢師是在CAPA找到的,我當時向CAPA提的一個需求是,我希望找一個科班出身的諮詢師。所以CAPA向我推薦了一名諮詢師,是海外心理學本科畢業。除此之外,我對我的諮詢師的個人生活和個人信息幾乎不了解。但僅是這樣的背景,就讓我感覺到,她是一個衣食無憂的人。海龜本科——至少家裡還算有錢;學習了CAPA——現在是有錢的吧。

儘管在我提起我父親的那段時間,她有關心過我的經濟狀況,問我會不會覺得經濟緊張,但是……我有點不好意思承認——我就快要付不起諮詢費了。因為,我擔心……她那麼優雅從容,過著我十分羨慕的生活(可以有錢學得起CAPA,還可以堅持做諮詢師),她恐怕不能理解經濟拮据的感受。不,她一定無法完全理解!

我的女朋友是我讀本科時,老鄉會上認識的。我們來自同樣一個南方十八線城市。我家住在市中心,她家在我們市的一個縣城。我們家境相似。讀大二的時候,我的諾基亞N97壞掉了,那是高三畢業時,親戚送的畢業禮物;她的海信手機也壞掉了,我們商量著一起買了小米1S。

周末的時候,我們的「大餐」是去學校北門吃呷哺,在路上,我們會在一家便利店,買上一瓶果粒橙或者雪碧,這樣可以省下在呷哺買飲料的幾塊錢。那段時間,我們去西單逛街,喜歡去西單明珠後面那條街吃東西,15塊錢的酸辣粉和抄手,美團上8塊錢2個的掉渣餅,是我們經常光顧的店面。每次看著她呷哺吃得很滿足,或者在HM買到了打折又好看的衣服,我都感到非常的幸福。


從那次諮詢開始,我就做出了結束諮詢的決定。我並沒有立馬向諮詢師說,因為內心裡依然帶著一點……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窮,付不起錢了,所以轉身離開這個店鋪,多少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

可是下一次諮詢,我不得不鼓起勇氣,提結束這件事了。因為我當時的凈資產為負,而現金流也僅剩不到四位數了。她依然從容淡定地說,尊重我的選擇。我多麼希望,當時的她會因為經濟拮据,而我是她很重要的經濟來源,她會為我的決定而不淡定一下,露出一臉緊張、憂愁的表情告訴我:你的來訪對我很重要,你可不可以慎重考慮一下。

可是她沒有,依然那麼從容淡定。

我感覺到,我們此前建立的那麼多信任而深刻的聯結,那一刻在崩塌。我也沒有表達我的這種感受,我無法告訴她,我希望她不淡定一點,希望她需要我。因為,我根本無法為她的不淡定負責,不論她再如何需要,我也無法繼續了。我感到……很「羞恥」。

最後一次諮詢,她本著和我總結一下諮詢過程的職責,問了我一個問題:「你知道,我們的諮詢一共花了……?」

我回答說:「我沒有精確計算過,我覺得大概花了4000到5000塊吧」。

她一臉懵逼地回應:「啊,你說的是錢啊。是不是你最近確實在為這個困擾啊。」

這時,我才猛然反應過來,她說的「花了多少」是指,花了多少「時間」。我頓時感到十分「羞恥」,不知道該如何張口說下一句話。

她看出了我的尷尬,立馬圓場說出她的記錄:「我們從去年到現在,一共有接近1年半的時間了,除去休假,我們一共進行了45個session」。

我慌慌張張地回應道:「是啊,不知不覺一起經歷了這麼多啊。那比我想像的花了更多一些啊,得有6-7千了。」我突然意識到,我怎麼又提到錢上面去了。我趕緊收回錢的事情,開始談這個過程中的「收穫」。


我的這段諮詢故事,讓我意識到,我的心理問題並不是可以通過學習心理學,甚至是做心理諮詢所解決的。很大的原因之一(我知道不是全部原因,但這個原因很重要),還是在於物質匱乏導致的精神痛苦。

可是,承認自己窮,承認自己無法追求一些精神上的內涵,追求那些人生的價值,這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十分困難的。就像我在諮詢過程中經歷的窘境一樣:我不好意思承認……其實,我消費不起。

不願意承認自己消費不起的人有很多,前段時間有一篇文章叫《北京,有2000萬人在假裝生活》刷爆了朋友圈。人們帶著一腔熱血,帶著「大城市機會多,這裡有我們的夢想」的心態,在北京打拚。心理學專業也是這樣一個夢境里的幻城,它告訴我們,如何認識人類豐富而敏感的內心,告訴我們,心理學的終極目標是提升個人和群體的幸福感,多麼誘人的終極價值。它誘惑著年輕的人們。

不少人用知乎的付費問答,問我問題,描述很長、很長一段自己遭遇的困擾,然後補充一句,由於條件限制,我沒法進行心理諮詢,所以只好在這裡問問你。有時候,我很想問問「條件限制」是什麼,但是每次我都忍住了。其實我很明白「條件限制」是什麼,如果我明知故問,我就像我的諮詢師一樣,距離他們更遠了,不是嗎?

所以,我最近回答了不少「勸退文」。這是我最近一個很大的心態轉變,過去別人問我,「讀心理學專業」好不好呀?我都會很熱情地向他們介紹,心理學是一個年輕,且有遠大未來的學科。現在想想,這是不負責任的。

所以現在,我會先反問對方:「你家裡給你買房了嗎?」


發展心理學家盧文格(Jane Loevinger)提出一個自我發展的階段理論。他認為人的自我發展有八個階段,前四個階段是兒童少年時期;在成人時期,人的自我發展還可能經歷4個階段,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發展到第八個終極階段。

五,遵奉者水平。只有少數成年人處於這個水平,遵奉者就是按規則行事。

六,公正水平,也叫良心水平。人們也會遵守規則,但並不是因為違反規則會遭受懲罰,而是從內心認可了規則。人們形成了自己的理想和目標,形成了自我評價標準。

七、自主水平。有時候自我評價標準與社會規則、個人的需要與他人的需要並不總是一致的、和諧的,也會存在矛盾和衝突。公正水平的人,不能容忍這些矛盾與衝突的存在,用兩極化的思維排除矛盾。但是自主水平的人,學會接納與調和矛盾。

八、整合階段。這是自我發展的最高階段,它十分罕見。個體不僅能正視內部矛盾與衝突,而且還會積極去調和、解決這些衝突,並放棄那些不可能實現的目標。

在北京,假裝生活的2000萬人,大多數處於第六和第七階段,他們有些人(第六階段)不去正視自己無法融入和消費這個城市的上層建築,這樣的矛盾。他們不承認這種矛盾的存在。正巧大量的新媒體販賣中產階級感,讓他們處於麻痹狀態,真的認為自己不存在這種矛盾了。

而另一些人(第七階段)看到了這樣的矛盾,他們有些人接納了這種矛盾,學會平靜地度過;有些人極力去調和矛盾,努力打破這樣的局限,玩命販賣自己的身體健康,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解決矛盾。

而真正到整合階段的人,不僅能夠正視到這種矛盾和衝突,努力去解決矛盾,並且學會接納自己是存在一些不可能實現的目標的。他們在北京打拚,有終極目標——努力奮鬥,留下來;但也接受較低的目標——就是獲得專業的成長、見識的增長,並接納最終回家的可能性。

在心理學這座幻城裡,大家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非常多的心理學愛好者,在幻想著心理學是一個既可以掙大錢,又可以懸壺濟世,實現人生理想的領域。或者他們至少抱著,我學好心理學,是可以自助的想法。

我想來談談「心理學專業」這座幻城。


「心理學專業」這條路,走到實現理想的境地,大概有兩條路(其他路都相當於繞彎、轉行,不繞彎直達目的不好嗎?):

1, 做心理學研究。這條路是指一路讀到心理學博士,進入高校或科研機構,做心理學的科研。目前心理學科研的前沿領域在腦科學、認知神經科學,所以會和計算機、編程、認知科學、生物科學、統計學等有不少的數理學科有很大的交集。所以不少心理學愛好者,或者跨專業考研者,想著「我數學不好,考研心理學不考數學,我就來學這個吧」的心態,是不負責任的,會害了自己,也害了錄取你的導師。

2,成為一名成熟的心理諮詢師。這條路是指本科或碩士畢業,一路參加專業培訓、督導、個人體驗,在社會機構、高校系統或私人執業做心理諮詢師。知乎上有很多很多這樣的討論了,這條路會花掉不少錢,並且前三年幾乎是倒貼錢,5年左右大致可以收支平衡。

這兩條路走到頭,都需要你有富裕的經濟基礎,前者你得保證30歲前不掙錢,你的家人能夠養活你,或者至少包容你,而且最佳的選擇是出國讀博,這需要更多的經濟支持。後者,你30歲之前一定得有人養活,甚至很多人做著兼職諮詢師,用主業在養活這個副業。

而我們普通人看到的,很掙錢的那些心理諮詢師,動輒收費3000,或者像花鎮那般流水線生產的「諮詢」服務,它不是「心理學專業」,甚至你去看花鎮的招聘信息,它並不強調你要是心理學專業出身。這類很多心理學愛好者們很羨慕的行業,我勉強稱它們是「泛心理學」類,而不是「心理學專業」。想入這些「泛心理學」行業,不需要讀心理學專業,我不太清楚讀什麼專業更好,因為確實不太了解這個行業;以我些微的淺薄理解,可能讀「市場營銷」會更好一些?


我想勸退那些沒有足夠經濟基礎,卻想學心理學專業的同學。不僅是為了同學的發展。更是為了這個行業。當我們因為貧窮(或者不夠富裕吧,沒有財務自由吧),難免抱著功利的心態在做科研的時候,想著我盡量多發文章,從而多得科研獎勵金、多申請到項目基金的時候,動動數據啦,做一些淺顯、但是好發文章的主題啦,這些心思就都起來了。

心理諮詢師也是如此,當心理諮詢師太考慮經濟得失的時候,他們被經濟所迫的時候,就會想盡辦法留住來訪者,就會做療程收費啦,就會做出包治百病的承諾啦,等等諸如此類不利於咨訪關係,違背諮詢倫理的事情出現。這也是不利於這個行業發展的。

高曉松可以開雜書館,但是我們開不了。心理學專業的道路就如開雜書館一般,是這樣一個理想。


歐文·亞隆在《給心理治療師的禮物》這本書的導言中,有一小句很少有人關注的話。「所以,我很擔心,心理治療可能會在經濟壓力下變形,被濃縮的培訓項目搞得貧乏起來。」

以上我描述的是一個現狀,但是其實並不是應然性。亞隆就談到了這樣的觀點,心理諮詢和治療不應該被經濟壓力所迫,導致變形,市場上到處充斥著昂貴的、宣揚短平快、可以速成的心理諮詢師培訓項目,是不正常的。

你看吧,哪怕是CAPA、中德、中挪等培訓,都是每年分幾次集訓,然後中間配督導,各自學習。很多其他的培訓,更是集中3天、5天、7天,一次性上完。這樣培訓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因為很多人是兼職做諮詢,都有自己的主業在養活這個理想,不太可能每周一次課的去上。

前段時間,人社部取消了心理諮詢師的職業資格認證,我是鼓掌歡迎這個事的,因為它取消了一大批,短平快的速成考證培訓。可是我同時覺得它的效果不明顯,因為市場上依然在追求其他短平快的培訓,因為大多數諮詢師還是普通人,寄希望靠這個職業掙錢養家。

我記得高曉松在《曉松奇談》裡面有一集,講日本人的工匠精神。他採訪的兩位工匠,一位是做茶道,一位是做料理,他們都不擴張自己的店鋪,甚至每天接待的客戶都有限。那位做料理的大師,幾十年了,菜單都沒變過,一輩子就做好那幾道料理。

心理諮詢不就是需要這樣的工匠精神嘛。一輩子去打磨自己的諮詢技能,打磨自己的人格。可是,現實的狀況正在往反方向走,人們為了追求更多的經濟利益,而不斷塑造自己的專業形象。所以這也是我想勸退很大一部分人的想法,讓這個行業里留下真正不差錢,有職業理想的人去打造中國心理諮詢界的工匠精神。


最後,我覺得人人都應該學習一點心理學。就像我覺得每個人都需要一點精神生活,在吃飽飯的閑暇,可以有娛樂活動一樣。所以我認為,愛好心理學和打王者榮耀,本質上是一樣的。那是一種消費。不具有生產性。

只是學習心理學這種消費,它更有價值和意義一些。它讓我們認識我們自己,接納我們自己,逐步達到人格發展的更高水平。

但是「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先讓自己吃飽、住安穩,獲得基本的安全感之後,才能追求自我實現。選擇專業是我們實現生活富足的一部分,精神的追求都在每天八小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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