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斷人滅

文 黎可聲 @黎可聲

1.

我惜命,想拔腿逃命,就像琴娘不顧一切要護著那把古琴一樣。

城門近在咫尺,馬上就可以逃出城,琴娘卻非要在醫院門口卸下古琴,長彈一首,怎麼勸都勸不住。

我看看附近聚集眾多乞丐,有帶生著癩病孫子拉二胡的老爺子,有斷了四肢,趴在平板車上的瘋女人,行人往來,我擔心人多眼雜。

「等會再彈,輕重緩急,不要命?我還惜命呢!」

琴娘盤膝坐下,調弦收手,「逃?怎麼逃?逃到哪裡?」

「心急總會壞事。」

我只好由著她素手撥弦,揉弦敲擊。

我聽著聽著猛然心驚——《七十二奏斷弦訣 》!

我趕緊按住她的手,琴聲戛然而止。

「你瘋了?這裡彈!不怕死?」

琴娘打走我的手,撥弦彈起來。

漸漸行人停下,駐足聆聽,投下一塊、五塊,有的還放下紅票。不一會,我們面前的鈔票就鋪滿了一個井蓋大小的路面,引得旁邊的乞丐們艷羨,我趕緊一把捏收進背包里。

2.

突然兩道白影垂下,嚇得我一躍而起。

「兩位師傅,兩碗涼皮快吃吧。」

我擋住了她的手,「不用,急著趕路。」

她小嘴一撅,別頭馬尾甩來,我的心跳彷彿慢了半拍,頓時後悔,得罪了一份好意,畢竟最難辜負美人恩。

「太感謝姑娘了,滴水不忘,碎仔不會說話,姑娘別見怪。」琴娘解圍道。

「結賬,咱們走。」

我反倒想讓琴娘再彈一曲。

「走!」

琴娘絲毫不理會我的請求,背上伏羲琴,把我氣得,從來就不考慮我的感受,說是我師父,有個胡逑子用!我恨恨地瞪她一眼,給姑娘遞上錢,鞠了一躬,也算是賠禮道歉了。

3.

「琴娘!教我《斷弦訣》吧。」

她似有似無撇我一眼,看不出是同意還是拒絕。

「我想保護你。」

「不教。」發自心底透涼,比斬釘截鐵更讓人絕望。

當年我請求出山玩,她就是這個語氣,我偷跑玩了一通,回山後,她蘸著鹽水,揚起竹板抽得我屁股鮮血淋漓,三個月不能坐著吃飯,也不能仰面睡覺,就這語氣,讓我抽了一個冷子,心驚膽寒。

「為什麼不央求?」

「沒用,你從來就只想著來控制我,絲毫不曾考慮我的感受。」

她停下了腳步,頓了頓,「女孩是不是很好看?」

明知道我在乎什麼,渴求什麼,偏要裝作沒看見,好像我的一切央求都是無用的,她享受我對她的依賴。

「是又怎樣?」

「雖說《斷弦訣》能操控心智,可它可不能追女孩。」

「我不信就沒有這樣的曲子,讓一個女子對彈琴者如痴似狂。」

「也不是沒有辦法。」琴娘轉過來眼神似有精光,「愛戀這事,又誰說的准?」

4.

第二天中午,我跑到涼皮店,又一次見馬尾姑娘。我暗自神傷,想想算了,正準備去別的地方買午餐。

「小師傅,你來了,麻醬涼皮,炒米皮?女師傅呢?」音調清脆,如臨清泉,水汽撲面,撲滅夏日熱火。

我一屁股坐到板凳上,「一碗麻醬涼皮,另一碗不要辣子,帶走。」

馬尾姑娘揮動著醋瓶,醬油,一碗涼皮就倒在碗里了,紅潤醋香撲鼻,夾雜著麻醬味。

「小師傅,昨天就你們走後不久,有三個人來問過你們。」

我頓時心裡一緊,心臟就像被攥住了一樣,「搞錯了吧!」

「不會的,他問『有沒有一個背著琴的中年女子,和一個光頭小子從這裡走過。』他們還給我看過照片。」

我拔腿就跑,朝賓館趕。

剛趕到賓館門口,琴聲悠揚,《七十二奏斷弦訣》非生死攸關之時,琴娘不會奏響這段要人命的曲子,出事了!

我拔出甩棍,奔上樓梯。

「嘣!」一聲。

斷弦聲,瞬間血光撲面,我捲起衣袖擦去眼前滾燙血液。

樓道里,一個脖頸上插著刀的屍體,直挺挺倒出來,嚇了我一跳。

一人揮刀正向琴娘砍去,我大喝一聲,揮棍打在殺手頭上。一聲大喝,一棍悶響,琴娘看見我,頓時亂了心神,亂了斷弦訣。

旁邊本來揮刀自戕的殺手,驚夢一般睜眼看來,地上同伴陳屍兩具,發了狂,前撲一刀直接刺刀琴娘小腹。

5.

我抱著琴娘向醫院跑去。

「別!不要去!琴帶上,快,你走。」

「琴都沒了,動都動不了,還想著控制我?」

我背上琴,帶上這把伏羲式春雷琴,心裡踏實些了。

琴娘說,「孩兒,琴袋裡有火車票,今夜趕緊走,我本來買了兩張,看來是陪不了你了。」

路上我跑得氣喘吁吁,根本不能答話。

「《斷弦訣》在琴的背面,想學就學吧,不想學了,把琴燒了,絕了歹人的妄想。」

「唯一遺憾沒能看到你娶到心儀的姑娘。」

我聽得不耐煩,「能不能別說了,我不被砍殺,也要被你煩死,以前不願和我多說一句,現在倒是嘮叨個不停。」

「你才是一個分不清輕重緩急的人呢!」

琴娘神志恍惚,我低頭看,她左腿褲管上全都被血液浸濕。

「進了醫院什麼時候才能出來?一下子就被查到了,我就想著奏一曲賺出兩張火車票,想翻過秦嶺,讓你過上個安穩日子,你卻一點都不領情,小姑娘有什麼好看的?還不趕緊走?火車上遇見那幫人搜車,你慌張得不得了,直想朝桌子底下鑽,可一見到小姑娘就邁不開腿,這幾年深山靜心的功夫跑哪裡去了?真不讓人放心。」

我一聽愧疚得心在滴血,為甚麼現在我說這些?我為什麼不聽你的話?我應該聽你的,我現在就去火車站,了卻你這份心愿。

猛然驚醒,《七十二奏斷弦訣》我的天,琴都沒了,語調也可以控制我?我猛然一頓,疼得琴娘冷氣倒抽,痛哼一聲,閉口不再說話。

6.

琴娘面色蒼白,躺在床上毫無生氣。

她的語氣中還是頤指氣使,「倒水!端臉盆!」

指揮得生生有色,「去買上兩大節鵝菇香。」

「什麼?什麼東西?」

「書院門,焚商齋,白鬍子老頭,報我的名字。」

「師傅,我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不知為何,琴娘蒼白的臉色竟又溢滿紅光,「我......我叫,你以後不能亂叫,姓龍單名一個雪。」

說完後,琴娘別過臉去,不再看我,抿抿嘴唇。

我毫不停歇買回來。

7.

回到廢棄的居民樓後,琴娘吩咐我立即點上。

琴娘拿出那把伏羲大琴,指著琴的背面對我說,「你先看看吧,能學多少算多少。」

心中好奇,我基本功紮實,學個這算什麼?掂過大琴,翻過來。

看第一句就頭大,又是讓我作嘔的文言,「世間無武,拳腳術在伐痛處,下者伐武,中者伐德,上者伐心,觀其面,知其心,是有《三十六生觀容術》,以辯其心。」

原來這樣,我就說為什麼琴娘一彈《斷弦訣》,眾人就如木偶般聽其調遣,「苦生相」對應悲鬱之人,奏激昂樂章,以動其心,原來給琴娘掏錢的人,都是應了鼓舞,受了激勵,心懷感謝投下了錢財,根本不是什麼控制。

我直接看殺生相,上面的字跡模糊難以辨認,急得我頭頂冒汗。

鵝菇香沒過多久一節就燒盡了,雖然破窗沒,屋子裡還是余香繚繞,清新怡人,讓人精神大振。

伏羲古琴擦拭後,我枕著涼席,睡在她身邊的地下,從下而上,看著她睫毛微微晃動,安靜恬然,真漂亮呢一。

8.

一大早,琴娘拿出琴調音,讓我點上鵝菇香。

我心中略微不安,又把伏羲大琴拿出來了,幹什麼?

還沒等焚燒到一半香,突然外面嘈雜四起,護士的尖叫聲,劃破我的僥倖心。

一群人衝進來,數不清幾個,一個鬼頭刺青男守在門口,

兩人衝過來架起琴娘,提前說好了一般,拿膠帶把琴娘的嘴巴封住,一拳打在琴娘腹部,病號服一下被鮮血浸濕左半邊。

我舉琴砸去,也顧不上伏羲古琴到底金貴不金貴,救下琴娘才是正道。

那人一刀揮過,音節接二連三響起,斷弦,全部斷掉了

我頓時慌了神,《七十二奏斷弦訣》斷弦空琴怎麼彈,怎麼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樂師難奏無弦之琴。

我箭步衝到門口,儘力揮動掄出一個又一個圈,防止他們帶走琴娘,憑藉伏羲琴的巨大的質量,靠著慣性將兩三個人擊倒。

鬼頭刺青男看準空擋,一腳蹬來,正中我的胸口。

我氣息一滯,呼不上氣,眼前一黑,覺得天旋地轉,強忍著把琴甩出去,想直接把鬼頭刺青男砸倒。

沒想到,鬼頭男借力,掄著琴繞了一圈,把琴捧在了胸前,看見《斷弦訣》搶到手裡,鬼頭男大笑起來。

琴娘看著我,氣得一口血噴出來。

你對我另眼看待就這麼難?這麼看不起我?是不是又讓你失望了?

我被三四個人撲倒了,我抽出甩棍,狠敲他們的背,我也不管是否奏效,嘴裡就唱《斷弦訣》。

鬼頭男聽見了曲兒,「封住嘴!光撒碎仔。」

又一個人撲上來,把襪子塞進我的嘴裡,熏得我眼冒金星,又扯一張膠布貼在了我嘴上。

緊接著,鬼頭男把我提起來,四把刀分別插進我手心腳心,防止我敲擊《斷弦訣》,我疼得心臟在抽搐,快暈死過去卻又想笑,如此畏懼?你們既然這麼怕,還要以身犯險,真是貪心大過求生!

我四肢酸痛,鼻腔里逸散血腥味,一點都發不出聲音來,就算我會《斷弦訣》又怎能帶著琴娘走?

全身火辣辣的疼,像是被蘸了鹽水的竹板抽得遍體鱗傷,我萬念俱灰。

9.

腹語,對!腹語。

我強忍著鑽心痛,呼出前奏。

世間無武

拳腳術在伐痛處

下者伐武,中者伐德,上者伐心

鬼頭男拋下琴,「捂耳朵!捂耳朵!」

掐住我的脖子,一拳一拳我的肚子,畏懼得不得了,哆嗦著嘴唇。

我一口一口嘔出鮮血,膠帶擋不出,流到脖子。

琴娘一臉憐憫,搖頭,讓我別唱了。

憑什麼?就算這次救不了你,也能向你證明特么我也是爺們!

站著揮刀的人們,慢慢怔怔出神,已經少有動作,鬼頭男還在支撐,拳拳到肉,可是力氣越來越小,鵝菇香也發揮了作用。

他從腰間拔出刀,放到我的喉管邊,他雖然不知道腹語的發聲部位在胸腔不在腹部,但他知道死人不會腹語。

琴娘掙扎著,掙脫了旁邊兩個人,朝我爬過來,一臉絕望,聲淚俱下,支支吾吾祈求鬼頭男不要動手,什麼《斷弦訣》,《觀容術》全都交給你,拽著鬼頭男的褲腳,也阻擋不了一寸一寸逼近我脖子的刀子。

刀挨到我脖子上了,脖子上一片冰涼,緩緩滑動,救了琴娘什麼都好說,我這條命就是琴娘的,還給她就是了。可是腹語怎麼斷弦,這麼高頻的聲波,腹語怎麼發得出來?

「嘣!」一聲弦斷。

腹語怎麼可能發斷弦聲?

「嘣嘣!」

連著兩聲斷弦,不是幻覺。

旁邊已經有三個人倒在血泊中。

「嘣蹦蹦!」

鬼頭男匕首划過,我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他的匕首不偏不倚插在他的心上。

10.

「閨女!背那個小光頭。」

我看見了一個白鬍子老頭,賣香的老頭。

他胸前挎著一架小琴,上面的弦齊刷刷全斷掉。

他背過琴娘,夾上伏羲大琴,絲毫不喘氣,朝樓下跑去。

我手足上都釘著刀子,有水滴滴在我手上的傷口,疼得我咬牙,什麼水呀!這麼蜇人?淚水,誰哭了?。

我低頭一看,馬尾姑娘抽噎不止,我又驚又喜。

坐到車上,老頭子正宗關中大漢,開車狂野,一路狂飆,小巷小道,對這七橫九縱八十一道棋盤式的西安城十分熟悉。

琴娘張開了了眼睛,「老商,還記得當年的約定不?」

「先回去養傷,這個小光頭來買鵝菇香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來了,十年前的恩怨了,都是什麼時候了,分得清輕重緩急?」

「很重要,在我這裡無比重要。」

「算數,算數,小師妹你守住了《斷弦訣》,師哥不如你,答應你,都答應。」

「把你閨女嫁給我兒子。」

我一陣眩暈,不敢相信,兒子,我?

琴娘指著我和馬尾姑娘,「他倆!答應呀!」

「我......我答應,可閨女也不同意呀!」

「爹爹,我同意。」馬尾女孩絲毫沒有遲疑,說完又覺不妥,低下頭臉上滿是紅雲「小哥哥他這麼重情重義,確實值得......」。

「哼!」老頭手把方向盤,瞪著後視鏡里的我。

琴娘一聽,手無力垂下

我心裡一驚,就要昏死過去。我連忙大口呼吸才讓眼前恢復清明。直接撲到琴娘的面前。

「娘!娘!還沒認我呢!」

琴娘用手想把我推開,「救了我,也不能趁機『迫害』我呀,當年偷跑下山學的東西還有點用嘛!」

琴娘娘死要面子,就不肯說謝謝,可笑得很是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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