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有一年的下午，我和我那時的老師由市裡出發，去給下面的鄉鎮中學送一些東西。

由於路途偏遠，我們只能坐那種破舊的小巴車。車內的衛生條件極差，垃圾遍地，座位上糊了不少黑乎乎的東西。此外還有人鞋襪盡脫，發出一股酸臭的氣味。

當時正值盛夏，但只有司機頭上有一頂風扇。所以所有的窗戶都被打開，一路上熱風灌得人滿身大汗。我和老師撅著屁股擠在一起，搖頭晃腦了半天，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那時司機一把把車剎住，用地道的方言指著路口說：「你們再往前走一會，就到了撒」

於是我左邊扛著海報，右手提著一摞書，頂著太陽和老師沿土路進發。走了一會，老師發覺自己只拎了一個水杯，也許是心有愧疚，就問我要不要喝茶。

我說還有一會就到了，我們趕緊走吧。那時天氣太熱，叫人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待著。

我和他又走了一會，路過一大片金黃的稻田，裡面穿插著兩個人影，應該是在割稻子的農民。

走進了才發現，原來割稻子的是兩個老人，他們戴著草帽，彎著腰在裡面慢吞吞地挪動。而田埂上有一棵樹，陰涼里是個年輕人在呼呼大睡，旁邊還放著一個保溫瓶和幾個茶杯，看上去像是他們的兒子。

我們老師是個有正氣的人，他見到這幅場景，便要上前去把那個年輕人揪起來。我連忙把他攔住，還說人家也許割了半天的麥子，正想著休息一會呢。

好說歹說終於拉住了他，我們就繼續往前走，沒過一會就來到了學校。

校長几人熱情地迎接了我們，因為得知我們是來送東西的。後來又變得不那麼熱情，可能是發現我們只帶了幾本書過來。

然後他叫了一個什麼主任的人，叫他把我們領到宿舍去休息一下，轉身就走了。

宿舍里只有兩台小電風扇，這個主任也算仁義，把它們都打開對著我們吹。雖然如此，我們穿的襯衫還是濕透了，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這時老師來了火氣，大罵校長是個王八蛋，還說他只會躲在空調房裡喝茶。主任聽了先是一陣害怕，後來發覺不是罵他們的校長，就笑呵呵地要去給我們倒茶喝。

這全都是因為大學裡開會，說是要定點支援我市的文化建設。便印了一大批宣傳精神文明的海報，買了許多紅殼子的書。

校長又說要踐行「知行合一」的原則，就把任務分配到各個老師手裡，親自贈送給周邊的中學。

聽老師說，校長端著茶杯把任務分配到主任頭上，就拍拍屁股走了。主任們又裝模作樣，把任務撂給下面的老師，也開始閉著眼睛裝蒜。

老師剛說到這裡，中學的主任就端著茶杯進來，笑呵呵地讓我們喝水，還說這是校里最好的綠茶。但我們喝了兩口，老師就賭咒說，這要是好茶他就把杯子給吃了。

我看老師火氣正旺，就忙打個圓場道，茶是好茶，可能放的有點久了。主任一臉委屈，還說這就是辦公室每天在喝的。

等我們涼快了一會，老師終於嘆了口氣，把帶來的東西交給主任，還囑咐說海報沒什麼用，書倒是有價值的，千萬別給丟掉了。

說完了這些，我們又瞎聊了一會。然後見天色將晚，又沒有留我們吃飯的意思，便起身就要走了。

主任一直送我們到大門口，我說我們就不去跟校長道別了。他回答說他其實不是主任，還說要代校長傳達他們的謝意，感謝我們支持學校的發展。

然後我們就順著原路返回，準備在來的那個路口等車。

回去的時候又經過了那片麥田，那兩個老人還在田裡忙活著，看樣子這段時間也沒收多少稻子，身上的汗倒是都給晒乾了。

而那個樹下的人好像醒了，但也熱得滿頭大汗，半躺在那裡，正拿著水瓶里往茶杯里倒水。

老師看到這裡，又出了大氣，就要邁開腿往田埂上跑。

我說等下您說話客氣點，可別動了手。老師說對於這樣的不孝子，動了手又何妨。還說我們既然「知行合一」，就不能白來一趟。

於是沒等我拽住他，他就擼起袖子沖了上去。我攆到地頭的時候，他已經跟那人吵了起來。

老師站在外面大罵，大意就是你怎麼這麼懶，讓老父母一直干著活。那人躺在草稞里，也是分毫不讓，看樣子火氣甚大。

我走到了旁邊，兩人還在吵個不停。空氣又熱又干，連一點風都沒有。突然那人挪了一下胳膊，看上去是要站起來，我見識不妙，就把老師往後拉。

老師也以為他要動手，但絲毫沒有後退的意思，又說你哪怕送壺茶給他們喝也是好的。但說著說著，我和老師都一動不動，愣在了原地。

原來那人撐著胳膊立了起來，竟然只到我們腰的高度。他拖著下半身，兩條褲腿空空如也。

那人頭頂冒著汗，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方言。老師低下了頭，拉著我轉身就走了。

回頭的時候，還是坐的那輛破汽車，但裡面的人少了很多，因為晚上去城裡的人比較少。

車在路上行駛了一會，老師開口對我說，他小時候也經常幫父母割稻子，那時候兄弟姐妹多，大家都搶著幹活，偷懶的人就會被十分看不起。

司機閑的無聊，見我們在聊天，就跟我們搭話道：「看樣子，兩位應該是師大的吧？」

老師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問道：「現在稻子都熟了嗎？」

司機笑呵呵地說：「早稻應該熟了，晚稻還要一些時候」

聽完了這些，他就扭過了頭，一路再沒有出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