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酆都做鬼差|玲瓏心
(一)
玲瓏心,世間至情之物,九竅為最,世間至苦。
(二)
當我從往生台上走下的時候,鬼門關前熱鬧的很,酆都常年不斷的陰風席捲而來萬鬼的哀嚎,被困於這鬼門關前,終日回蕩,自成一派陰森凄絕,往往令那些初入酆都的生魂膽寒,恨不能立馬飲了忘川水,上了往生台輪迴而去,也好不用再受這驚嚇之苦。而一些在酆都久住的老鬼,出入鬼門關猶如家常便飯,自不必說早已習慣這萬鬼哀嚎之景,一些個孩童心性十足的,瞧著生魂戰戰兢兢的可憐模樣,起了性子,也免不了扮凶恐嚇一番,作惡鬼模樣,總是要令那些膽子小的生魂活活嚇暈過去方肯罷休,隨後嘻哈大笑,嘴裡叫嚷著鬼嚇鬼,嚇死鬼!猶如稚童般頑劣。
人生前受諸事纏身,死後方可百無禁忌,言行隨心,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罵就罵,酆都地小,終年陰森,比不得陽間的大千世界,富貴榮華,可做鬼倒是自在逍遙。
我走下往生台後,在鬼門關前找到了老大,老大姓李,有姓無名,熟識的喚他一聲老李,旁人則敬他一聲李哥,在酆都鬼差里級別不高,資格卻很老,如今酆都不少鬼差頭頭都曾是他手下出去的,不管平日里怎樣威風八面,作威作福,見了他也倒也還算恭敬。自我入酆都做鬼差以來,便一直在老大手下當差,如今也有些年頭了。
我找到他時,他正蹲在地上,愁眉苦臉,衣衫凌亂,一副凄楚模樣,我在他身旁蹲了下來,略開玩笑的問他:「又輸光了?」
老大舒展眉頭,睜大眼睛,啐了口唾沫,不服氣的說道:「來年贏回便是!」
凡心有執念之鬼,便過不了往生台,入不了輪迴,永世於酆都沉淪。往生台一年開放一次,每逢這時,酆都那些個了卻執念的鬼魂便會集結於此,過了鬼門關,飲了忘川水,上了往生台,再於陽世走一遭。可我不入輪迴,卻不是因為心有執念,縱使我想破腦袋,也不知我執念為何,想著我應了無牽掛,當入輪迴才是,可每當我站在往生台上,始終毫無反應。
老大說往生台不會出錯,一定是我執念藏的深。我心想這得有多深以至於連我自己也絲毫未察,我年年出鬼門關,年年入鬼門關,走了一遭又一遭,初時想著若是年年來試,機緣巧合下也未必不能輪迴,可過了這麼久,機緣也未到。雖說如今也不在乎是否能入輪迴,可這每年一次的往生台我卻總是來的,約莫是習慣了。
老大也是個奇怪的鬼,他嘴上總是損我一年去一次往生台的無用行徑,可每次都會陪我過來,還會設個賭局,同其他鬼差一起賭我能不能入輪迴,這些年賠率越來越大,他卻一直在輸。
看著他如今的模樣,我就知道他又輸了,而且一分都不剩,我蹲在地上想了一想,從袋裡掏出一些碎銀兩,丟在他懷裡,說道:「年初到現在就攢下這些私房錢,回酆都讓念九整桌子菜,咱倆好好喝一頓。」
老大摸著懷裡的銀子,笑逐顏開,小聲的嘟囔一句靠譜。
我想了想,又對他說:「上次偶然看老許偷偷藏了一壺好酒,隔著遠了,聞著味約莫是絕品的滿月香。」
老大眼裡放出精光,拍著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身朝鬼門關內走去,嘴裡還大叫著靠譜。
我沖著他的背影一笑,起身回望了一眼往生台,無數的生魂爭先恐後的排著隊入輪迴,來來往往的鬼群里,只有我和老大朝著鬼門關走去,我低著頭,鬼門關上是兩個大字,上面寫著:
酆都。
(三)
酆都和鬼門關間,隔著苦海,初來此地的生魂總會問為何苦海有涯,鬼門關和酆都隔海相望,看起來確是苦海有涯的樣子,但若沒了過海擺渡的接引,生魂獨自游過這苦海,心有執念,則會越游越遠,註定苦海無涯,九輩子都到不了酆都。
此時苦海中央有一葉竹筏,搖搖晃晃得,似是隨時會被浪打翻,撐筏的是一位姑娘,身段勻稱,披著一件與瘦小體型不符的大蓑衣,頭戴斗笠,帽檐壓的很低,看不清容貌,手裡握著根竹子,底端插入苦海中,她靜靜的坐著,沒有動,可這竹筏卻在前行。
我坐在竹筏上,低頭望著苦海,海面很平靜,沒有倒影,偶有浪花拍打著竹筏。傳說中苦海是執念之海,那些執念極深的鬼魂,若是連鬼差也束手無策,無法化解,最終就會帶著他們來苦海,苦海洗執念,若說是洗,不如說是剝離,硬生生得將鬼魂烙印在魂魄里的執念抽離出來,聽老一輩的鬼差說,初時苦海不過是一汪清泉,經年累月下,才有了如此壯闊景象。
我捧了一手苦海水,潑在臉上,閉上眼睛,什麼也感受不到,我用衣服抹乾凈臉上的水漬,聽得老大對我說了一句:「也虧得你沒有執念,倘若換一隻鬼來,就你剛剛那一下,少不得要痛的哀嚎鬼叫幾聲。」
老大躺在竹筏上,翹著二郎腿,嘴裡叼著根不知從何地拔來的狗尾巴草,望著我,臉上滿是笑意,待我擦乾淨臉上的水漬,回了他一句:「那我倒還寧願痛上幾天。」
老大撇了撇嘴,說道:「自你來酆都當差前,她便是這苦海的擺渡,如今她仍是擺渡,而你也未入輪迴,要我說,你兩個倒還真是絕配啊。」
老大沖著我和擺渡姑娘打趣道,我白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他卻是起了性子,繼續笑著說道:「要不我給你倆打個賭,看看是誰先入了輪迴,又是誰先離了這苦海?哈哈哈哈哈」
我看了姑娘一眼,窩在巨大蓑衣下的身子不為所動,可斗笠下的半張臉卻是淺笑盈盈,我也對著老大打趣說道:「你又怎知姑娘願離了這苦海?萬一人家喜歡做擺渡呢?」
老大哈哈大笑,坐起了身子:「即是如此,我倒要聽聽姑娘怎麼說,我在酆都呆了這麼久,還真未聽說有人不願離了苦海的。」
姑娘依舊不言不語,淺笑盈盈,我未來酆都前,姑娘便是這裡的擺渡,我來酆都之後,一年去一次往生台,也是姑娘接引的我,說起來我年年見她,卻不熟識,一來是她遮掩了容貌,二來是她從不開口說話,我當她是個啞女,也未曾主動交談。
我對著老大說道:「姑娘不會說話,你叫她如何回答你?」
老大一愣,哈哈大笑,隨即一拍腦袋,自言自語說道:「叫我給忘了,她怎麼會開口說話呢?」
我沒理會老大,他總是這樣莫名其妙。我望著苦海的盡頭,酆都到了,竹筏緩緩停下,正對著一座陰森冷清的小城,一節節石階緩緩浮現,連接著竹筏與城門的過道,我和老大登上石階,朝著酆都城內走去,擺渡的姑娘起身朝著我們施了個禮,隨即又坐下,撐著竹筏遠去,消失在苦海之中。
(四)
我和老大回了府中,念九一直在等我們回來,念九姓白,府里唯一的姑娘,也是老大手下的鬼差,不光做菜的手藝一絕,府里瑣碎事務也打理的井井有條。
老大把我早前在鬼門關丟給他的碎銀遞給念九,讓她晚上整些拿手的好菜,順口又問了下近來的事務。
念九對著老大說道:「近來倒也沒什麼大事,也就昨日許爺爺來府上罵罵咧咧的說要找偷他酒的臭小子,被我給勸回去了。」
念九一邊說著一邊笑著望著我,她口中的許爺爺便是住我們隔壁的老許,是個老酒鬼,家裡藏著不少好酒,那個臭小子也便是我,我望著老大,每次偷老許酒喝其實都是老大授意的。
果然老大咳嗽了兩聲就當沒聽到這件事,繼續問念九還有何事。
念九一拍腦袋說:「差點給忘了,昨天早上陳公子來找過你,說是有事相求,讓你回來後去找他一趟。」
「哦?那個倔書生終於開竅了?」老大饒有興緻的說了一句,他口中的倔書生姓陳,當年有一個生魂過了鬼門關後卻不願意入輪迴,說要等一個人,死守了三天三夜也未曾等到,鬼差們強拖著他飲了忘川水,上了往生台,前塵往事皆已忘卻,可心中執念依舊不死不消,入不了輪迴,鬼差們拿他沒辦法,最終只能帶來了酆都,這個生魂便是陳書生,來了酆都後他便一個人在城外搭了個草棚子,住了下來,當時接手他的鬼差是老大,初時老大還會去尋他,給他想辦法幫他消除執念,可奈何陳書生執念太深,自己不願入輪迴,幾番無用功之後,老大罵了一番倔書生,活該不入輪迴後便再也不管他了。而到了後來,我來老大手下當差後,他偶然間想起陳書生,便把他交由我來練手,我也去見了他幾次,也還算熟識。
這次陳書生主動來找老大,說實話我也很意外。到了晚上,我隨老大一起去了酆都城外的一處草棚子,搭得簡陋,周圍用籬笆圍了起來,籬笆外種著兩顆桃花樹,此時花正開的燦爛。
我和老大走進屋子,陳書生坐在屋子中央,看著我們進來,表情依舊不喜不悲,他總是這樣,即使身處酆都這種森羅鬼地,依舊一副平淡模樣,嘴角掛著淺笑,可臉色卻蒼白的很,形容也有些落魄。
此時他手裡正攥著一個木偶,用小刀慢慢的刮磨著,刻的十分精緻,看的出來是一位女子身段,可臉部卻是一片空白,未經雕琢。他把小刀放在一側,手指摩挲著木偶的臉龐,望著我們,點頭示意。
老大也不客氣,直接在他面前坐了下來,看著他手裡的木偶,隨意問道:「這都多少個了?」
陳書生笑著答道:「算上這個,剛剛好一萬五千個了。」
老大搓著手,又問道:「每天都數?」
陳書生摸著鼻子訕訕道:「閑來無事,閑來無事。」
老大冷哼一聲,斜著眼望著他:「閑來無事還不肯入輪迴?」
陳書生無奈的說道:「所以我這不是找你來了嘛。」
話還未說完,他就抑制不住的咳嗽,他極力的壓制,可越壓抑,咳的越厲害,整個身子不住的顫抖。
許久後,他停歇了下來,小聲的說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老大看著他,冷笑道:「你以為你是閻羅還是判官?真當自己區區生魂之體擋的住酆都陰氣?又不肯入輪迴,又不肯做鬼差,真以為鬼就不會死啦?」
陳書生被罵的不做聲,只能嘿嘿嘿的笑著,老大瞪著他,被他這逆來順受的倔脾氣也毫無辦法,只好自己生悶氣。
老大冷不丁得又問他:「真想明白了?」
陳書生嗯了一聲,望著手裡的木偶,不住的摩挲著,他緩緩開口:「我以為雕到一百個的時候,她會來,可是她沒有來,我就對自己說也許我雕到一千個的時候她就來了,可是她依舊沒有來。如今已經雕了一萬多個了,我知道她永遠不會來了。我不覺得後悔,也不覺得難過,只是有些可惜我還是記不起她的模樣。」
我望著滿屋子的木偶,皆是沒有面龐,整整齊齊的擺放好,依舊如新的一樣,我望著陳書生,他閉上了眼睛,嘴裡呢喃著,像是自言自語道:「要不,我再想想?」
書生一心求取功名,卻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只是想著那樣就能娶那位笑起來比桃花還好看的姑娘,而且必須得是大操大辦,這樣才不會被她家裡長輩嫌棄。待得書生從京城回鄉,功名未曾求得,姑娘也將嫁予她人。書生連夜帶著姑娘私奔,相約於桃樹下碰面,等來的卻不是姑娘,一頓痛打後,書生三天都下不了床,待得傷好之後,姑娘的丫鬟偷偷遞了消息給他,說是小姐明日就要出嫁,留了張紙條給他,既然生前不能相守,那就死後共結連理,出嫁之日,便是她赴死之日。書生凄慘一笑,當晚便懸樑自盡。
書生的魂魄下了黃泉,過了鬼門關,卻不願意飲忘川水,也不肯入輪迴,他在等那個姑娘,可是她遲遲未來。
他終於還是被迫飲下了忘川水,可是他依舊記得關於那個姑娘的一切,卻唯獨忘記了她的模樣,他知道姑娘愛桃花,姑娘愛笑,他知道他會一直等下去。
陳書生睜開眼,望著屋外的桃花,開得正當燦爛,她笑起來也定是這討喜模樣,他還記得活著的時候,在古書上看到一句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他苦學半輩子的學問都被那忘川水沖刷得一乾二淨,卻唯獨記得這句詩,因為裡面有她最喜的桃花。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陳書生望著桃花不住呢喃。
(五)
傳說里,苦海可洗一切執念,不管你烙印的有多深,糾結的有多狠,它都能將執念硬生生剝離,過程會很痛苦,但是很有效。我們帶著陳書生來了苦海,我沒有想到,這就是他求我們辦的事。他整個人坐在苦海中,海水漫過了他半邊身子,他身子顫抖著,神色有些痛苦,一絲絲肉眼可見的光團從他身子里抽離出來,在他身前漸漸形成一個女子模樣。
老大站在我旁邊對我說:「那就是他的執念。」
女子模樣漸漸成形,臉旁也開始清晰,老大笑了一聲:「模樣倒還俊俏,怪不得這書生日思夜想,做鬼也不得安寧。」
我望著女子的模樣,想著陳書生屋裡的木偶,那是他忘卻了卻又拚命想記起的模樣,此時就在他的面前,近在咫尺。
老大看我沉默不語,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對著我說:「那書生要是睜眼看一眼執念,立馬魂飛魄散。」
鬼魂也是會死的,下場更為凄慘,魂飛魄散連根毛都不剩。我望著陳書生,此時絲毫未有睜眼的跡象,神情緩和了許多,邁過了這步,他便徹底和前世兩清,可以再入輪迴了。
酆都陰風常年不斷,席捲著苦海掀起浪花,在風中,我似乎聽到一聲嘆息,耳邊老大發出一道驚呼:「倔書生真不想活啦?」
當我再望向陳書生時,他神情平靜,嘴角掛著笑意,眼睛睜開,望著身前的姑娘。
我忙看向老大,只見老大望著陳書生,嘆了口氣,對著我說道:「別看我,神仙也救不回來。」
我再望向陳書生時,他伸出手撫摸著姑娘的臉龐,卻什麼也摸不到,他望向姑娘的眼睛,彷彿在那裡面,看到了桃花,看到了比桃花還美麗的笑容,看到了他不願忘卻的過往。
許久後,他笑得很舒心,緩緩說道,沒有聲音,可我卻聽得到:「我終於,還是等到你了。」
一陣陰風吹過,苦海上風平浪靜。
(六)
我朝著苦海走去,走到陳書生曾坐著的地方,海面下還余著兩樣東西,一樣便是他整天攥在手裡的木偶,另一樣是圓圓的石頭模樣,晶瑩剔透的,留著許多小孔。
老大走過來,撿起那石頭模樣的物件,放在手裡把玩著,說道:「玲瓏心,世間至情之物,九竅為最。」
我數了一下上面的孔竅,不多不少,正好九個。
老大看了一眼木偶,嘆了口氣,說道:「世間至苦玲瓏心。」
我想著剛剛陳書生的笑,沒覺著他有多苦,也許世間大多苦事,以情為載,便不覺得苦。
苦海上,一葉竹筏隨波逐流而來,片刻就到了我們面前,撐筏的姑娘走下了竹筏,撿起那個木偶,緊緊攥在手中。
老大走到她身前,對著她說:「當年這個倔書生大鬧鬼門關,本早該魂飛魄散了,你為了換他一命,甘願永世做這苦海擺渡,不入輪迴,現如今,他還是為你而死了,你有沒有後悔過?」
擺渡姑娘摩挲著木偶,緩緩開口,我與她相識這麼些年,都未曾聽她開口說話,一直當她是啞女,沒想到今日竟聽得她開口。
「當年本就是我遲了一步,才害得他犯了酆都大忌,這些年,我在這苦海擺渡,來來往往送了那麼多生魂,卻唯獨沒有等到他,這一次,總算等到他了,卻還是遲了一步。」
她頓了一頓,說了一句不曾後悔。隨後她摘下斗笠,露出那張和陳書生執念一模一樣的臉龐,她將木偶貼在臉上,問道我們:「是不是一模一樣?」
一個面無表情,一個笑中帶淚。
苦海漫過了她的身子,她的身形漸漸消散,什麼也沒有留下,我別過頭去,望著遠處的酆都城外,那個簡陋的草棚子,那滿屋子的無面木偶,屋子外的稀疏籬笆,籬笆旁的兩顆桃樹,酆都的陰風吹過,滿樹的桃花紛紛吹落。
落花時節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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