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劉大爺在菜市場的一角,我們常「老余」、「老余」的喊他,其實是另一個「魚」字,因為他賣的都是一些魚魚蝦蝦的東西。但「老魚」聽起來不是很典雅,所以就權當成「老余」罷。

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老余和我們這些毛頭小子關係不賴。

那時候的周末,釣魚摸蝦乃是家常便飯之事。不像現在,回去了都要繞著河溝走。一是因為水質變得太差,二是失去了那份野心。

那時候的水很清,我們撩起袖子卷了褲腿就往溝里跳,往往還沒開始,會動的東西都跑了個乾淨。但天空很高,雲朵白皙,冰涼的河風吹個不停,水面上也閃著細碎的鱗光。讓人想一頭栽倒下去,睡在草埂上面,不再起來。

又或者砍一些竹子,拴上繩線在水塘里釣魚。水塘里的水很肥,養活了一大片荷葉和菱角。空氣沉悶的時候,塘里的魚直往外面跳,叫人看了心痒痒,但我們總是一無所獲。

老余賣魚,總是跟市場上的價格有些出入。他眼睛笑呵呵的,卻閃著不一樣的光,我們稱之為「龍王眼」。

同樣一條鯽魚,那邊賣三塊錢一斤,在他這裡可能就要到五塊錢一斤,反之亦然。別人問他怎麼這麼貴的時候,他會提起掛著魚的草繩說:「這是野溝里逮的,同樣一窩魚,這一條鱗色最純,活喚得很」

別人不信,他笑呵呵地說:「不信你買最大的那條,只要兩塊錢一斤,但下了鍋味道可能不咋地」

別人還是不肯相信,就把兩條魚都買回了家,下鍋出了魚湯。第一條魚吃得幾個人鼻涕橫流,渾身冒汗。等到第二條魚再出來,家裡人把碗一放說:「這魚是不是忘了放料了」

他認為好的東西就賣得貴一點,而他看不上眼的,一般就便宜著賣。

所以大家去老余那稱魚稱蝦准不會上當,花什麼樣的錢就吃什麼樣的東西,老余就是這樣的人。

除人緣之外,老余的貓緣、狗緣也不賴。菜市場里常是貓貓狗狗出沒的地方,他籃子里剩下的小東西,也就常常成為了它們的口中餐。

久而久之,每天老余擺攤前,就有著幾隻貓早就蹲在那裡。用他的話講,就像是看家似的。

日光尚淺,天邊還刮著夜裡的風,所有的建築都沉閃爍在昏暗裡。老余就挑個擔子走過來,扁擔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就像是黎明的號角。

隔壁賣香料的胖嬸總是打趣他,年紀不小了卻還一身的勁,把頭髮染一染就算半個小夥子,老余總是嘿嘿一笑。

老余已經不小了,尤其是在收攤那會,忙了大半天,儼然一個小老頭的樣子。

我們才是真正的小夥子,而且是半個的那種。我們瘋,我們鬧,雖然在田裡、河溝里 一無所獲。但我們仍然有可以隨意揮霍的東西,那就是青春。

老余這個小老頭,唯一不同的一點是,喜歡和我們混在一起。他在路上叫停我們,然後從攤子地下,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們皺著眉頭大聲問:「這亂糟糟的都是什麼?」

後來我們知道,那些亂糟糟的,都是大寶貝。原來那些黑乎乎的,散發著米酒味的東西,都是老余自製的餌料。

據說是獨門秘方,這街上除了他,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做。我們將信將疑,看著面前這笑呵呵的老頭,反正不要錢,就都拿了回去。

那時候釣魚不全是釣魚,還釣著尊嚴,誰的桶里魚多,就可謂是河邊上的老大。走路都要昂著頭,說話一點都不喘氣。

奈何我們這一夥技藝不佳,常被西街那群人奪了風頭。他們總是優哉游哉,假裝不經意走到我們這頭,然後怪叫道:「我來看看你們掉了多少,hey!還真不賴呀」

實際上我們三四桿魚竿,桶里只有可憐的幾條小草魚,大家都沉默著不說話,臉都臊紅了,一直等到他們離開。

後來二毛氣不過,往塘里丟了一塊板磚,響聲如雷,大家為這事差點打起來。

但往後我們也沒打起來,倒不是沉得住氣,而是情況發生了改變。只要我們往塘邊一站,魚就像回家似的,嗖嗖地往我們這裡跑。我們常常釣了大半桶魚,看到對面那幾個人一副吃了黃蓮的表情。

這都是因為用了老余的「寶貝」,他為我們贏回了尊嚴,又得到了我們的擁護。我們常說要報答他,實際上是害怕弄不到他的餌料。

這樣一想有點對不起他,但直到後來我們不興玩釣魚,又改為打棍子仗,老余還是問我們要不要魚料。而且他總是笑呵呵的,好像也沒什麼能報答他。

光影斑駁,菜市場混合著各式各樣的氣味,我們混來混去的,從不敢在裡面久待。老余常看著魚筐,一坐就是一下午。

後來又知道了那些事,想到老余也不總是笑呵呵的吧。

我們對他的印象變成了兩種,前一個是賣魚,後一個是爺爺。顯然我們抓得了魚,卻不見得做的了爺爺,而且是他那一種爺爺,我們跟老余還有很大的差距。

老余做了一輩子的打魚人,技藝方面自然是沒得說,只不過老了,想要安享晚年,沒想到孩子卻出了事。

老余只有一個獨子,已經成家立業,孩子都會走路了。前年往市裡送貨,路上跟一個卡車撞到了一起,當場沒了命。

地方小,事情傳得快,但大家卻都沉默寡言。我以為這是冷漠,後來發現這是善良。

只剩下了一個孩子,老余的兒媳婦也是個不靠譜的人,娘家是外省的,一個人跑回去就再沒回來過。

真是患難見真情,老余卻把她那間房收拾的乾乾淨淨,東西也沒怎麼動,彷彿有天她就會突然回來。

但老余也知道她不會回來吧,但孩子不能沒有媽媽。人的善惡分為許多種,我們都無法評定,但老余總是一個不壞的人。

他捨不得把孩子送給別人,就跟老伴繼續帶。

天涼秋至,街上儘是嘩啦啦的樹葉,彷彿在下一場別緻的秋雨。雁過無聲,夕陽西下的時候,最是蒼涼。

我們偶爾看到,老余的孫子騎在他肩膀上,走過那片細碎的葉海。

知道了這些,我們又決定要報答老余,但無從下手,後來一拍即合,都跟家裡嚷嚷著要去買魚。所以那段時間我們常常吃魚,就連西街的那些人,也被我們拉進了隊伍。

不釣魚以後,放了學我們常常在一起打仗玩,一來二去就混在了一起。他們中有一個小胖,是敏感體質,一直吃魚到渾身起疹子,才罷了休。

也許能做的就這麼多,書里常說做人要講義氣,我想我們應該是講義氣的,所以也頗為自得。但這義氣沒有多久,卻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天冷水寒,老余的身子骨大不如以前,再也不敢輕易下水了。其實他這一行,總有一些風濕骨痛的毛病,但以前咬咬牙也都不怕,用他的話來講:「不過是過趟刀子而已,緩緩就上來了」

溫度變得沒有更低,他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就再也不肯下水了,我們一開始不理解,後來就想通了,只是再也沒有魚買。

老余不再賣魚,就去了麵條店做幫工。機器轟隆隆的,吵得人腦漿子都要流出來。而且那家老闆總是板著個臉,做出的麵條也難吃無比。我和二毛吃了兩口,走到門口全都吐掉了。

二毛走過去跟老余說:「實在是無法幫你了」

老余笑笑回答道:「我在後廚打雜,你們也幫不了我什麼」

那以後老余就離了菜市場,我們也不能常常看到他,失望的還有那些阿貓阿狗。據我觀察,最肥的那條橘貓,足足瘦了一大圈。

他偶爾還去釣個魚,只是不再做這個生意。現在總是做一些零散活,在城裡跑來跑去的,聽說前段時間在學編竹筐,手上被劃拉的全是印子。

其實編竹筐能掙幾個錢?主要是這活能待在家裡編,人老了,總是會戀家吧。

不知道還能編多久,他總是在為生活奔波著,事實是變數很多,但卻從來沒有停下。

偶爾碰到老余,手裡拎著一大串的草魚,彷彿還是那麼的生機勃發。他就拿出幾條來,硬要塞到大家的手裡,搞得都不好意思。

他還要拉著旁邊的小屁孩說:「來,這都是你的哥哥們」。碰到我們人多的時候,每個人都要領一條,他釣的魚差不多能送光。

老余說他這樣做,是因為喜歡年輕人,英雄總是出少年嘛。

他就這樣大笑著離開,牽著小孫子,小孫子手裡拿著一個迎風而動的風車。

這讓我想起了一首曲子,裡面的人唱到「歲月如歌,應倍加珍惜」。此時此刻的場景也是美好的,流年一半,他們一半,所以我也倍加珍惜。

而且英雄不止是出於少年,英雄遲暮,仍然是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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