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到言之有物?
在我寫《思維的利劍》這本批判性思維教程時,第十三章正是講謂詞邏輯。我擔心讀者們讀不懂,於是就把草稿給一個朋友看了看,問她難不難讀。
她說不難讀,計算機專業的學生都學過離散數學,我寫的這些內容,離散數學裡都講過。
我立即上網買了本離散數學的教科書,果然在第一章里就發現了謂詞邏輯內容,於是我就放心了。
而且,我由此還對程序員這個職業產生了許多好感,想著他們都是學過離散數學的人,應該理性思考的能力比較強。在我帶著證實偏誤的有限觀察之下,似乎也確實發現,程序員的理性思考能力比其他職業者要強。
然而,作為程序員的曉嵐並不這樣想。她認為理性思考能力和職業可能不會有相關,而我之所以會有這種錯覺,可能是因為理性思考能力和工資水平有正相關。能被我觀察到的人,並不是程序員這個群體的有代表性樣本,而是高工資者的有代表性樣本。
不過,我還是想在心中保留對程序員這個職業的美好幻想。我對曉嵐說,程序員在進行編程時,需要精確化地處理語言,儘可能對概念採用操作性定義,明確變數之間的邏輯關係,準確刻畫各種情況的真值條件。這些工作要求,或許對程序員的理性思考能力有訓練作用。
曉嵐說,大多數程序員只是把編程當成一份普通的工作,沒有那麼高的(形而上)追求。程序員們大多是被動的在做這些事情,和主動理性思考身邊事情的人群,還是不一樣的。要判定離散數學的訓練對理性思考能力是否有促進作用,需要進一步做實驗才行。
於是我立即用谷歌學術搜索引擎檢索關鍵詞,沒有發現相關文獻。這讓我有了大膽的想法,如果去一些企業找大量員工,用加利福尼亞批判性思維技能測試。在同樣工資水平下,技術部門的程序員會不會比美術設計師、會計師、產品經理、文字編輯、人力資源管理等其他職業的員工,在這項測試中的得分更高呢?
理性地分析,我給出的假設結論是「不會」。況且,「程序員」這個標籤下的總體數量實在是太多了,很難相信他們在理性思考能力這一特徵維度中的標準差會很小。看來,如果我想繼續對程序員這個職業產生好感,唯一的辦法就是少去接觸真實的程序員們,以免他們打碎我的好感。
其實,這篇文章想要討論的,是語言的精確性。用文藝一點的話說,就是當我們說出或者寫出某些句子時,我們需要確保自己知道這些話究竟意味著什麼。
當我說,「學習離散數學能促進理性思考能力」時。我是指,設三組學生對象,A組學生花費一定時間學習離散數學,B組花費同樣時間學別的東西,第三組為對照組,不學任何東西。假定有一個衡量理性思考能力的量表,那麼A組學生在此量表下的得分會顯著高於B組和C組。
當曉嵐說,「理性思考能力和職業很可能不會有相關」時,她的意思是說,在控制好工資等變數不變的條件下,隨機從不同職業組中抽取樣本,不會發現程序員這一職業的樣本,其在理性思考能力量表中的得分,顯著高於其他職業組中的樣本。
也就是說,我們倆說出來的話,都可以有一種可操作性的方法去驗證其是真是假。這就叫做言之有物。
哪怕我們說出來的話,被驗證以後,發現是錯誤的,至少這些話是具備可檢驗性的。而可檢驗性是邏輯實證主義提出的關於語言意義的標準,一句話如果不可檢驗,那麼它就沒有意義。
要想使句子具備可檢驗性,看起來好像很簡單,不值得我大肆強調,但實際上要做到這點,卻是非常難的。
大家不信的話,我給大家找一些語料:
1.如果我們有著快樂的思想,我們就會快樂;如果我們有著凄慘的思想,我們就會凄慘。
2.時光不回頭,當下最重要。3.不要因為自己還年輕,用健康去換去金錢,等到老了,才明白金錢卻換不來健康。4.你不要一直不滿他人,你應該一直檢討自己才對。5.心念一轉,萬念皆轉;心路一通,萬路皆通。6.愚昧者怨天尤人,無能者長吁短嘆,儒弱者頹然放棄。7.智者用無上心智和雙手為自己開闢獨有的天空,搭建生命的舞台。8.時間是小偷,他來時悄無聲息,走後損失慘重,機會也是如此。9.成功的關鍵在於相信自己有成功的能力。10.人的缺點就像花園裡的雜草,如果不及時清理,很快就會佔領整座花園。
11.滴水穿石不是靠力,而是因為不舍晝夜。12.相信自己能力的人,任何事情都能夠做到。13.……
這些句子,是我臨時搜索「格言」兩個字找到的。按我的理想,程序員是從不看格言的,因為這些格言句幾乎不可能翻譯為具備可檢驗性的句子,在邏輯實證主義者看來,這些格言句就是毫無意義的廢話。
不具備可檢驗性的話,遠不只有格言。如果把人類產生過的所有語句組成一個集合,那這個集合的絕大多數元素都是不具備可檢驗性的話。由此可見,邏輯實證主義其實是一種相當激進和傲慢的哲學主張,他們認為人類自誕生以來產生過的絕大部分語句,都毫無意義。這種主張所隱含的意思是:你們這群不懂數理邏輯和科學的蠢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蠢貨,只有我們這群懂數理邏輯和科學的哲學家們才能說出有意義的話。
維特根斯坦年輕時,可以說就持有這種主張。他在寫完《邏輯哲學論》之後,就自以為搞定了所有哲學問題,然後就去鄉下小學教書了。後來他又認為,問題似乎沒有那麼簡單,自己年輕的時候考慮的不太周全,於是重返劍橋大學去做哲學研究。
我很難說自己現在的態度,是更傾向於早期的維特根斯坦,還是晚期的維特根斯坦。一方面,我很難忍受和不懂科學的人討論嚴肅的問題,這些人也許佔中國總人口數的90%以上。另一方面,我又認為,只要一個人心懷善意,那麼就算他有點無知,也比那些更聰明但是更壞的人要強。
算了,不談這些麻煩的問題了。最後總結一下這篇文章所給出的建議:
1.當我們在說出或寫出某些句子時,我們應該弄清楚,它們在哪些條件下是真的,哪些條件下是假的。
2.我們應該儘可能給出一個關於上述「條件」的實現方案,這個實現方案要具備可行性。換言之,它不能太貴。
3.我們應該忍住那種說出永遠為真的句子的衝動,因為這些句子往往是空洞乏味、毫無營養的。哪怕說這些「永真廢話」很過癮,能讓別人覺得自己很厲害。
4.為了達成以上幾點,我們需要具備充足的背景知識和健全的自我價值感。而這些東西可能要花很多年的時間才能建立起來。所以我們需要有足夠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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