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角蛋白的迷信

美國加利福尼亞聖地亞哥動物園公認是世界上最好的動物園之一,它的標誌是中國出租的大熊貓。它還有一個野生動物園,其標誌則是犀牛。

在那裡曾經放養著一對北白犀牛,是最罕見的一種犀牛,在野外已於2008年滅絕。它們都活到了40歲以上(對犀牛來說,這是高壽了),在2014年和2015年先後死去。這樣,北白犀牛全世界就只剩下了一公二母共三頭,原本屬於捷克一家動物園,現在養在肯亞的保護區。它們都已經沒有了生殖能力,除非以後採用生物技術方法繁殖,否則這個亞種或物種的犀牛的徹底滅絕不可避免(北白犀牛和南白犀牛是白犀的兩個亞種,不過分子遺傳學的研究認為它們應該屬於兩個物種)。

在聖地亞哥這一對北白犀牛還沒有死亡的時候,乘小火車進入放養區,可以就近看到它們。它們死後,就只能看到別的種的犀牛了。我曾多次陪親戚朋友遊覽聖地亞哥野生動物園,每次乘小火車進入犀牛區,都能聽到講解員說:「犀牛快要滅絕了,因為有些地方的人迷信它們的角是良藥,非洲的偷獵者就把犀牛殺了將角高價賣到這些地方去。其實犀牛角的成分和頭髮、指甲是一樣的,沒有用的,為了這些沒用的東西,它們要被殺光了。」有的說著說著激動得哽咽起來。我聽了總感到有些慚愧。雖然講解員沒有明說是什麼地方的人這麼迷信,但我總懷疑他們是因為見到遊客中有亞裔面孔才特地做這樣的科普。

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中國野外本來是有犀牛的,曾經遍布全國。後來犀牛棲息地不斷萎縮,進入20世紀後,只有雲南西雙版納還有犀牛殘留。即便如此,人們也沒想到要去保護它。1957年,中國最後一頭野生犀牛在雲南騰衝被殺,這在當時被當成一個英雄壯舉,我小時候曾經看過一本繪本就是歌頌這個壯舉的。犀牛在其他國家的命運也好不了多少。成年的犀牛沒有天敵,它唯一的敵人是人類。犀牛共有5個物種,3個在亞洲(大獨角犀、小獨角犀和蘇門犀),2個在非洲(黑犀和白犀)。犀牛在亞洲被殺得差不多之後,偷獵者又把魔爪伸向了非洲的犀牛。黑犀牛本來是犀牛的5個物種中數量最多的,在上個世紀初,非洲草原上大約有上百萬頭黑犀牛,1960年時估計還有7萬頭,從那時開始,主要為了滿足中國中藥藥材市場的需求,黑犀牛被大量地捕殺,到1993年中國禁止犀牛角入葯時,黑犀牛已經被殺得只剩下兩千多頭了。

現在犀牛角的買家主要是在越南,中國退居其次,但是根源其實一樣,都是因為中國傳統醫學對犀牛角功效的推崇。《本草綱目》稱:「犀角,犀之精靈所聚,足陽明葯也。胃為水谷之海,飲食藥物必先受之,故犀角能解一切諸毒。」又引《抱朴子》稱:「犀食百草之毒,及眾木之棘,所以能解毒。」把這兩者綜合起來看,中國古人認為犀角能解毒的理由是,犀牛能吃各種草、木,草有毒木有刺,它們沒死掉,可見它們能解毒,犀角又是犀牛的精華所在,所以犀角什麼毒都能解。這種推理方式在今天看來當然是很奇怪的。犀牛未必比別的大型草食動物更能抗植物中的毒性。退一步說,即使犀牛的身體有超凡的解毒能力,那也是其肝、腎這些解毒器官的功勞,又不是因為犀牛角能解毒,犀牛角是犀牛的武器,不是犀牛的解毒器官。再退一步說,即使犀牛角是犀牛的解毒器官,那也跟吃了它能解毒沒有關係。肝、腎是動物的解毒器官,人能通過吃動物肝、腎來解毒嗎?

古人迷信犀牛角的真正原因,應該是由犀牛威武的形象引起的聯想。犀牛是大型猛獸(其實,如果不去惹它的話,犀牛是很溫和、膽怯的動物),它的角看上去尤其嚇人,因而就認為這個角一定有神奇的功效,能夠解除一切毒性。不過,雖然《本草綱目》稱「犀角能解一切諸毒」,列了很多種號稱吃了它立馬就好的疾病,甚至連「食物中毒」「葯毒」「中風失音」也說吃了馬上就痊癒,但實際上,中藥通常只是把犀角用於「涼血解熱」,退燒用的。現在誰還敢在中毒、中風的時候靠吃犀牛角,指望著馬上痊癒呢?用來退燒就沒有那麼大的風險,而且多數情況下,發熱是可以自行消退的,所以就顯得吃了犀牛角很有效。

1983年,瑞士羅氏藥廠對犀牛角是否真的有退燒作用做了研究,發現沒有任何效果。2010年,英國倫敦動物學會重複了羅氏藥廠的試驗,仍然沒有發現有何效果。華人的研究結果略有不同。中國內地的研究就不說了,香港中文大學的研究人員在1990年給發燒老鼠喂犀牛角提取物,發現如果犀牛角用量是中藥用量的100倍時,有一些退燒效果,但是把用量減少到中藥用量,就一點效果都沒有了。

退一步說,即使犀牛角對退燒有一些效果,我們現在已有了更有效、更便宜的化學退燒藥,又何必花大價錢去吃珍稀動物呢?那些迷信犀牛角的人大概也覺得這太不值了,所以要給犀牛角發明新的功效,說它是天然「偉哥」,說它能夠治療癌症。這種說法不僅沒有任何科學依據,甚至沒有傳統依據。在《本草綱目》列舉的犀牛角種種神效中,並沒有說它能夠「壯陽」「補腎」或治療癌症。

從生物化學的角度看,犀牛角不可能有什麼藥效。就像那個講解員說的,犀牛角的主要成分和頭髮、指甲以及現在中藥用來替代它的水牛角和其他動物的角、爪一樣,都是角蛋白。這是一種人體無法消化、吸收的蛋白質,吃下的角蛋白都會原封不動地排泄出去,吃犀牛角只是在製造昂貴的大便。角蛋白如果能被消化的話,也是被降解成氨基酸被吸收,與其他蛋白質並無不同。犀角的其他化學成分為其他蛋白質、多肽、遊離氨基酸、鈣等,都無特殊之處。

由於人們對角蛋白的迷信,和犀牛遭遇了相似命運的還有穿山甲。穿山甲共有8個物種,其中4個生活在亞洲,4個生活在非洲。生活在亞洲的其中2個物種—中華穿山甲和馬來穿山甲屬於極危,另2個亞洲種—印度穿山甲和菲律賓穿山甲屬於瀕危,非洲的4個種屬於易危。穿山甲非常獨特,8個種就自己組成一個目,叫做鱗甲目,是唯一披著鱗甲的哺乳動物。鱗甲是穿山甲的自衛武器。它們行走緩慢,遇到威脅時跑不掉,就把全身縮成一團,外面都是堅硬、鋒利的鱗甲,連獅子都找不到地方下口,所以在自然界,穿山甲和犀牛一樣,實際上是沒有天敵的,它的敵人也只有人類。一些中國人覺得穿山甲的肉是美味,而且認為穿山甲的鱗片是可以治療很多種疾病的良藥,所以見到了穿山甲就捕殺。穿山甲用來保護自己的鱗片反而給它招來殺身之禍。它們對付肉食動物的那套防禦辦法對人類是完全無效的,只是讓人抓起來更容易。

中醫大量地使用穿山甲鱗片做中藥,有幾十種常用中成藥都用到穿山甲片,全國一年需要殺掉大約10萬隻穿山甲才能滿足中藥材需要。中國境內的穿山甲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就差不多被殺光了,資源耗盡,屬於商業性滅絕,要靠進口才能滿足市場需求。主要是為了滿足中國市場的需求,東南亞的穿山甲遭到大規模捕殺,致使其成為瀕危動物,滿足不了市場需求了,就又在非洲大規模捕殺穿山甲,把原本很多的非洲穿山甲也殺得成了易危動物。穿山甲目前是全世界非法交易最多的動物,時不時地能見到海關查獲幾噸重穿山甲肉、穿山甲鱗片的報道。按目前的趨勢,不加強保護的話,穿山甲很快會滅絕。

中國早已經把穿山甲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根據野生動物保護法的規定,禁止出售、收購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或者其產品,如果由於科研、飼養繁殖、展覽等特殊情況,需要出售、收購、利用的,一級保護動物要經過國家主管部門批准,二級保護動物要經過省級主管部門批准。按照這個規定,穿山甲不僅不能吃,它的鱗片也不能出售,因為做葯並不屬於科研、飼養、展覽的特殊情況。但是實際情況卻是,吃穿山甲如果被發現了,至少表面上還有人管一管,而穿山甲鱗片作為中藥卻是列入了國家藥典,公然合法地銷售。

穿山甲肉只能偷偷地吃,又非常昂貴,一斤上千塊錢,一般人吃不起或沒有渠道吃到,所以市場並不大。但穿山甲鱗片的市場要龐大得多。要獲得穿山甲鱗片,就必須把穿山甲殺死。中國藥典把穿山甲鱗片入葯,眾多中成藥都含有穿山甲片,這個龐大的市場,就是在鼓勵、刺激偷獵、走私穿山甲。這才是導致穿山甲瀕臨滅絕的最重要的因素。如果要真正保護穿山甲,就應該像當年取消犀牛角的用藥標準一樣,取消穿山甲鱗片的用藥標準,禁止穿山甲入葯,把庫存穿山甲鱗片全部銷毀。中醫相信穿山甲片有藥效是因為穿山甲的名字引起的聯想,以為它的甲連山都能穿,那麼吃了它的甲就能夠通乳、通經絡,所以就可以用來下奶、治療各種疾病。實際上這也和相信犀牛角有神效一樣,是一種迷信。其實穿山甲鱗片的主要成分也是角蛋白,不可能有任何藥效。

犀牛、穿山甲的逐漸消失不是進化的失敗,而是人造的悲劇。傳統醫學的迷信,是生物多樣性的最大敵人之一。

撰文/方舟子(《科學世界》2017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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