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幾個古神話人物的故事進行比較,我們會發現什麼?

眾所周知,我國的古神話雖然在保留的數量上十分浩瀚,但卻大多零瑣散亂,不成條理,而且這些碎片化的神話也並非產生於一時一世,而是經過數百年乃至數千年,從原始時代就不斷地因襲、累積、層疊的結果。

在這一過程中,原本互不相屬的若干個神話片段可能會被人為雜糅成一折有頭有尾的完整神話,而原本一個完整的神話也可能被人為拆分為若干個互相併無聯繫的神話片段,而且這些被拆分後的神話片段與原神話之間的關係往往也非常模糊,有時甚至是相互抵牾的。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之一,是因為當時作為神話最主要傳播者和傳承者的巫師,他們的文化水平以及思維觀念都過於落後,他們對於神話的解釋和利用,純粹是出於實用性的目的,他們只在乎能否用神話來應付眼前的問題——如在祭祀和祈禳時,巫師都需要通過講述神話來證明自己的神聖和無所不知——而對於他們在不同的祭祀和祈禳中使用的不同的神話之間,能不能相互解釋和印證,根本不是他們所關心的問題。

而且,巫師所掌握的神話,傳承的手段只有師徒之間口傳心授這一種方法,雖然可能有圖畫來作為輔助(比如《山海經》的海經部分),但大量神話的細節還是只能靠口頭傳授,絕無文本可供參考。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即可能只要有一個巫師的記憶出了問題,就會有不知多少神話因此被改得面目全非。

當以上兩種類似的情況發生的次數多了,那麼神話的分裂與融合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圖為彝族巫師畢摩。畢摩是彝語音譯,「畢」為「念經」之意,「摩」為「有知識的長者」。是一種專門替人禮讚、祈禱、祭祀的祭師。*百度百科)

我們本文所要講的故事,也正屬於這種情況,不過因為證據的缺乏,我們還不能肯定地說我們之後所提到的這些神話真的存在著某種聯繫,我們的目的也不在於要證明這種聯繫確實存在,而是想通過對於這些神話文本的比較和分析,來嘗試釐清處於先秦時代的神話人物與附屬在它們身上的故事在傳播中其身份、地位、經歷與故事細節不斷變化的趨勢或者可能性而已。

以下進入正題。

案:《山海經·大荒東經》云:「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旱,旱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其中「應龍」顯然為物名,可以看作是一個神獸,也可以看做是一位天神,反正先秦時代的神本身就是介於人形與獸形之間的。

(現代人想像中的應龍。應龍有翅,是漢代人的說法,但不知有何根據,或許確實本自更古老的說法,只可惜那說法沒能流傳到現在。)

可是在清《四庫全書》本《太平御覽·卷三十五》所引《山海經》中,對這段的記載卻為「東荒之北隅有山名土丘,應龍處之南極,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旱,旱而作龍應之,乃得大雨。」

瞧出哪裡不同了嗎?對,就是那句「旱而作龍應之」,如果這句話不是因為抄寫人員一時手滑的話,那麼「應龍」的「應」字,就應該是「天人感應」的那個應,只是用來說明這龍的作用(感應上天,以求大雨)而並非是名字。這就像觀世音菩薩的「觀世音」三字,本意指的是佛家追求的一種精奧的修行狀態,但人們叫的久了,觀世音儼然也就成了菩薩的名字。

晉代人郭璞在註解《山海經》時,在應龍部分注道「今之土龍本此;氣應自然冥感,非人所能為也。」亦可證應龍不是名字,而是一個稱號,因為其是龍,而又可以感應自然,所以被稱為應龍。至於以土龍求雨,在董仲舒所寫的《春秋繁露》里專有一章《求雨》記述其方法,這裡不再贅引。

而除了《山海經》,在《楚辭·天問》中,也有兩句話提到應龍,其云:「河海應龍,何畫何歷?」內容太少,還是問句,實可以說是不知所謂,幸而東漢王逸在注《楚辭》時註解道:「或曰禹治洪水時,有神龍以尾畫地,導水徑所當決者,因而治之。」那麼,應龍在王逸這裡就變成了神龍。

到了東晉道士王嘉所著《拾遺記》中,對這段神話也有提及,其文道:「禹儘力溝洫,導川夷岳。黃龍曳尾於前,玄龜負青泥於後。」大體跟王逸所說相同,只不過,王逸口中的「神龍」到了王嘉這裡卻變成了「黃龍」。而細論起來,按五行說,土屬黃,前面郭璞說應龍即是「今之土龍」,土龍自可被說為是黃龍,黃龍自然也就是應龍,所以雖然稱呼變了,本質其實並沒變。

那麼,這條幫助大禹治水(按上文所說,這條黃龍完全就是大禹的嚮導,大禹治水的工程完全要按它行進的路線展開,可謂居功厥偉)的黃龍或者說應龍是從何而來呢?

戰國時期的卜書《歸藏·啟筮》中提到:「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也。」鯀在神話中是大禹之父,因治水失敗,被流放去了羽山,後被祝融殺死,三年,而屍身不腐,天帝派人用利刃去剖開他的肚子,大禹竟從中生了出來。這也就是《啟筮》中提到的:「鯀殛死,三歲不腐,副(副字,本意即是用刀剖開)之以吳刀,是用出禹。」

(圖中的那頭大熊就是鯀。傳說鯀死後化為了一頭黃熊,之後去找巫師請求復活他,而《淮南子》里則提到禹也曾經變成過一頭熊,所以這父子倆還真是變化多端啊……)

在《天問》中,則也提到:「伯鯀腹禹,夫何以變之?……應龍何畫?河海何歷?鯀何所營?禹何所成?」「鯀何所營」者,或即應龍「以尾畫地,導水徑所當決者」,而「禹何所成」,則是禹根據應龍前進的路線而「因而治之。」

另外,《淮南子·地形訓》中又提到:「毛犢生應龍,應龍生建馬,建馬生麒麟,麒麟生庶獸,凡毛者,生於庶獸。」云云,而專欄以前曾經講過,鯀在神話中的形象很可能就是一匹馬。所以從《淮南子》這段有點莫名其妙(神話不是神話,說是物種分類更不靠譜)的話中,我們也隱約可以看出鯀和應龍之間的關係。

那麼至此是不是就可以說鯀即是應龍了呢?這或許是當時流行的一種說法,不過我的意見,則認為應龍或許就是禹,而非他的父親。畢竟從字形上來說,「禹」本身就是一條龍。(鳥頭先生:「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

而且應龍和禹之間,還有一個非常大的相似點,那就是他們都用同樣的手段殺過一個相當強大的敵人,而這兩個被殺死的敵人之間,竟也存在有許多十分巧合的相似。

案:《山海經·大荒北經》云:「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又云:「應龍已殺蚩尤,又殺夸父,乃去南方處之,故南方多雨。」則知蚩尤為應龍所殺,而方法是「蓄水」,想來大抵和關羽水淹七軍類似,先築壩蓄水,之後突然決堤,人為製造洪水衝垮敵人。

而同在《大荒北經》中,又提到禹殺相繇事,其文云:「共工之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環,食於九土。其所歍所尼,即為源澤,不辛乃苦,百獸莫能處。禹湮洪水,殺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穀,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攻殺相繇的方法為「湮洪水」,同樣也是蓄水。

而應龍所殺蚩尤,沈括《夢溪筆談·卷三》提到:「解州鹽澤,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嘗溢;大旱未嘗涸。鹵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謂之「蚩尤血」。」將鹽澤稱為蚩尤血,《大荒北經》中則說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穀,其地多水,不可居也。」,正符合鹽澤既多水又土壤鹽鹼不生五穀的地理環境,一個是「相繇血」,一個是「蚩尤血」,何其相似。同時《夢溪筆談》中「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嘗溢」的描述與《大荒北經》中「禹湮之,三仞三沮」永遠也填不滿的描述同樣相符。

另外, 《淮南子·本經訓》云:「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歸藏》則云:「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共工和蚩尤攻打得也都是一個地方。

再有,應龍攻蚩尤,在《山海經》中說是受的黃帝的命令,而在《墨子·非攻下》篇中,則同樣有禹受高陽天命,征伐有苗的片段:「高陽乃命玄宮,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高陽(或)即顓頊,和黃帝同為天帝,而蚩尤在《尚書·呂刑》中,則被認為是苗民的首領。這固可以解釋為苗民在黃帝時曾經做過亂,後來到了禹時又曾作亂,但與其如此強拉硬配,還不如說這兩段所謂的征苗故事其實都源自於同一場戰爭,只不過因為一直都是口頭傳播,所以越傳越亂,以至於故事的主角甚至都可以替換掉。——那為什麼反派沒有被替換掉呢?因為反派早就被打跑了,沒法再出新的,可是自家功績彪炳的祖先可有一大把呢,捧哪個都是給自己增光,何樂而不為呢?

通過以上的比較,我們可以看出,應龍和鯀,應龍和大禹,蚩尤和相繇(共工)之間的聯繫可以說千絲萬縷,這些聯繫中或許有一些確實僅僅是巧合,但更多的聯繫一定有更深的內在原因。

這原因,除了本文開頭提到的傳承中可能出現訛誤以外,最大的可能則是當時的巫師們為了順應潮流,而對自己熟悉的故事主動地進行更新。

在春秋時代之前,禮樂制度完備,世道太平,變革性的新思想難以出現,巫師們也就不會受到什麼外部影響,世世代代可能只需要講著相同的故事就足夠了。但隨著春秋尤其是進入戰國後亂世的不斷加劇,舊秩序徹底崩潰,諸子百家紛然爭鳴,為了支持自己的理論,他們往往會援引大量民間的故事、傳說、神話來加重自己言論的分量,正如《淮南子》中所說:「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於神農、黃帝而後能入說。」而且這種行為不是某一個人的突發奇想,而是當時的一種潮流,以至於司馬遷在《五帝本紀》末說:「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

這些學者們口中的神話傳說,可能本來是零散地流傳於非常廣大的區域的,原本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通過學者的改造和傳播,一下子變得盡人皆知,並且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到人們的舊觀念。

而巫師是服務於普羅大眾的,當自己的受眾群的觀念開始改變時,巫師想要繼續被人們所信服,就必須跟著做出改變才行,於是本來只守著自己一畝三分地的巫師,不得不根據當時膾炙人口的新故事來改編自家已經不知講了多少年的老神話,結果越改越亂,一個故事不知融合了多少地區的多少神話的零散片段,或許只剩下了主角的名字還是自己熟悉的,至於瑣碎的故事情節,以至於故事中登場人物的輩分,似乎都是可以隨意替換的,這一點,傳說中那些三皇五帝之間親緣關係之混亂就足以說明問題。

如果上面的推論還多少有些道理的話,那麼我們現在人,試圖通過對古神話的解讀和對比來還原出當時可能發生過的一些歷史事件的行為,是不是就顯得有些太過不自量力了呢?即使我們不去糾結歷史,只從神話的角度去看,面對如此枝節橫生,扞格齟齬的神話碎片,我們又該如何做出取捨,加以融合,並最終向人們去講述呢?

這是個難題,我希望我們能夠解決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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