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與幻影:今敏《未麻的房間》文本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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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年早逝的日本動畫大師今敏用他短短十餘年的動畫導演生涯為觀眾帶來一部又一部動畫史上的經典。今敏所導演的動畫帶著鮮明的個人特色,夢境與現實的交疊和人類敏感的神經成為今敏諸多作品中的共同主題。《未麻的房間》(Perfect Blue,一譯《完美之藍》,以下簡稱《未》,1997)是今敏執導的第一部動畫電影,也是筆者認為最能代表今敏創作理念的高質量作品。它是一個關於看與被看的典型文本,是對視覺和慾望的深刻探討,引出了大量的心理學尤其是精神分析話題,值得我們認真品讀。

視覺關乎慾望:被凝視的未麻

來自偶像歌手團體CHAM的核心成員,年輕女孩霧越未麻在事務所的安排之下不得不單飛並開始自己的演員生涯。等待她的是與原來完全不同的生活。新工作的壓力,曾經歌迷的失望和質疑,接二連三收到威脅恐嚇……這些都讓未麻焦慮不安。為了不給任何人增添麻煩,未麻勉強同意出演被強暴的大尺度劇情,並於不久之後拍攝了裸體寫真。伴隨而來的卻是與未麻合作的編劇和攝影師等人相繼被謀殺,以及未麻精神的逐漸崩潰。

未麻是《未》的主角,尚且年輕的她僅僅是個普通的小藝人,之前的幾年裡,作為偶像歌手的她生活簡樸,常常獨自一人擠地鐵上下班。那時候電腦尚未普及,未麻對互聯網完全不了解。在經紀人留美的指導下,未麻學會了初步使用網路,並開始持續關注那個被命名為「未麻的房間」的網站。她意識到記錄者事無巨細地寫下自己每天的日常生活,開始感到莫名的焦慮。

在現代視覺工業的統攝之下,我們可以通過電視、雜誌、網路等各種媒介來拓展被觀看內容的來源——就像麥克盧漢所指出的那樣,電視、攝影機、網站……都是我們眼睛的延伸。於是,明星未麻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眾人的注目。並且這種看與被看的關係又是多重的、豐富的,因為未麻的歌迷、影迷、合作者,以及所有關注著未麻的人,甚至作為電影《未》的觀眾的我們,都成了未麻的觀看者。

未麻就這樣自始至終被曝露於聚光燈和攝影機之下,處於被看的地位。「未麻的房間」作為歌迷/影迷網站的名稱,體現著未麻的生活被公然、公開地呈現——網站的訪客可以在這裡窺探到未麻的生活細節。這個網站成了未麻在公眾視野中「被看人」身份的重要象徵。同時,未麻自己的房間又是影片中反覆出現的場景,它象徵著未麻的內心:當未麻精神緊張、近乎失控時,房間在她的瘋狂之下被弄得一團糟。

《未》對視覺和慾望的關係進行了剖析。關於這一點,我們會很自然地聯想到精神分析電影理論。理論根基脫胎於拉康的精神分析學說,第二電影符號學認為,眼睛是一種慾望的器官,觀看者能夠從觀看的行為當中得到快感和慾望的滿足。

《未》的文本中有一個鏡頭組合堪稱將慾望綁定於視覺的經典。在未麻拍攝被強暴的戲時,片場的一個攝影機被向上搖起的鏡頭,切至跟蹤者的鏡頭,再切至攝影機階段性自下搖向上拍攝的未麻身體的特寫。

這裡的「鏡頭搖向上」隱喻了男性生殖器的勃起——今敏在《未》上映數年後的一次訪談中暗示了這一點。隨後,伴著大音量的音樂展現未麻(實際上是她飾演角色高倉陽子)炫耀自己身體的鏡頭序列更是把未麻的被凝視/慾望的對象身份交代得非常清楚。

未麻的事業轉型,可以說是在事務所的安排之下被迫進行的,而這場被強暴的戲無疑意味著未麻歌手事業的被迫終止,是對曾經少女偶像身份的毀滅。在這場戲的拍攝過程中,仰面倒在舞池的未麻用晦暗的眼神盯著棚頂的燈,該段落結尾閃回到未麻作為歌手面對台下無數觀眾的自信笑容,這個鏡頭疊化至白場——這象徵著過去的、作為歌手的未麻已經死去。

今敏曾談到,這場戲拍攝完畢後,是未麻身穿黑色系的、如喪服一樣的衣服坐在化妝間,這是未麻自己對已經不復存在的歌手身份的哀悼。

回想女性主義電影批評所指出的,在主流商業電影中出現的女性形象只是充當著構成奇觀、引發觀看慾望的視覺動機(戴錦華.電影批評[M].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第123頁),我們清楚地看到,《未》直接地,甚至是有些殘忍地展現了未麻的這一屬性,對作為柔弱女性和作為大眾媒體視覺奇觀焦點的未麻給予了深深的同情。

公司的田所先生開車送未麻從片場回到家。未麻看到自己養的熱帶魚大片大片地死掉,這一情節成為了「曾經的未麻已死」的又一次腳註。未麻在自己的房間里失聲痛哭,失控之下弄亂自己的房間,正如她混亂不堪的內心。魚缸中僅剩下兩條小魚活了下來。今敏希望以兩條魚的生存競爭關係暗示「兩個未麻」的矛盾狀態。

有趣的是,電影符號學家麥茨就曾用過類似的譬喻來描述演員與觀眾的關係:他認為拍攝中的演員和場景如同被置於一個水族館式的空間。這個空間相對封閉,四面環繞著透明的玻璃牆,牆外有眾多凝視著的目光。(戴錦華.電影批評[M].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第161頁)

未麻的鏡中幻影:三個人的內心合力

作為懸疑動畫電影,《未》的核心懸念便是誰有著罪犯的身份。我們不難發現,「殺人犯是誰」這個懸而未決的謎題始終被影片的細節所導引著,這是影片的敘事策略。《未》的前半段之內多次「欺騙性地」暗示跟蹤者是殺人兇手。他的極丑面容更是給觀眾留下了「此人充滿危險」的第一印象。影片的後半部分似乎一切苗頭又指向未麻,影片在描寫未麻的夢境時甚至直接展現了未麻殺死攝影師的血腥圖景。

未麻參演的懸疑劇Double Bind(以下簡稱DB)是《未》的「劇中劇」。它在片中作為一條與主線劇情平行的線索,成為了主線的一系列旁註。未麻在其中飾演被謀殺者的妹妹高倉陽子。陽子在劇中的第一句台詞「你是誰」成為了貫穿始終的疑問——那個接二連三騷擾未麻並殺害數條性命的罪犯,究竟是誰。直至幾近結尾處,謎底才被揭曉:殺人犯——同時也是人格分裂患者——是未麻的經紀人留美。

未麻、留美和跟蹤者正是《未》中重點刻畫的三個角色。他們除了直觀上的「藝人—經紀人—歌迷」關係之外,還有一個隱含著的連接三人的紐帶:未麻的鏡中幻影。這個幻影不斷出現在未麻路過的樓窗、車窗與鏡子中,被作為與自己內心抗爭的「假想歌手未麻」。

DB中的陽子面臨人格分裂的危險,瞳子醫生勸她安心,因為「幻想不會成為現實」。但現實中的未麻已經開始擔心那另一個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影片多次重複了未麻從自己床上醒來的鏡頭,這種修辭扭曲了影片的時間軸,表現出在「未麻的房間」網站、恐嚇與謀殺事件以及恐懼掙扎的影響下,未麻對現實和夢境已然無法分辨。幻影一再地折磨著自己,她甚至需要藉助網站中記錄者的轉述才能喚回部分記憶。

表面上看,幻影展現的是未麻一個人的幻想,影片敘事以此種方式呈現未麻那種不敢於直視自身、難以面對自己的心理活動;而實際上卻又不僅僅如此——這個「鏡中的未麻」為未麻、留美、跟蹤者三人所共有,是三個人共同的幻想產物。

首先,對未麻自己來說,這個想像中的她在多數情況下都是出現在各類鏡中——這讓我們很自然地想起拉康關於鏡像的經典論述。拉康認為,鏡像是嬰兒在接觸社會之前的一個「理想中的我」,或者說一個虛構的自我,這個鏡中自我的經驗形成了想像界,度過這一階段,他或她將完成人生中第一次成長和蛻變。(可參見:陸揚.精神分析文論[M].山東: 山東教育出版社,2005,第152頁至第154頁)

從這個意義上講,《未》似乎在未麻的身上重現了這個「想像界」,儘管這個鏡中之我並非屬於嬰兒而屬於一位少女,但未麻的矛盾正是「幻想之我」與「真實之我」的矛盾。正如片中的未麻從一個天真的偶像少女最終成長為沉穩冷靜、獨當一面的女演員,「成長」是《未》的重要主題。

其次是跟蹤者幻想中的未麻。跟蹤者在影片的前一半中,一直是作為一個神秘的角色出現。他白天作為保安出現在演唱會觀眾區和DB片場周圍,常常在角落裡觀察未麻的一舉一動。跟蹤者的實質是一名凝視者,他是所有對未麻的「觀看行為」的代表主體。他管理網站「未麻的房間」的內容,網站上的一切便是跟蹤者窺視的成果。同時,他又是病態的戀物者代表。大大小小的未麻海報貼放在跟蹤者晦暗狹小的房間內;他甚至買下了自己可以買到的所有印著未麻裸露照片的雜誌——這些便是戀物的「證據」。不得不說,明星工業對產品進行批量生產的同時也是一種「生產」戀物者的文化,這是《未》進行的深刻反思。

跟蹤者以未麻的口吻撰寫網站日誌,顯然他在想像著自己作為歌手未麻去描述每天的生活——在心理學上講,這是典型的仿同作用(identification)下的行為。片中描寫跟蹤者在電腦前邊打字邊開口默讀著網站日誌,就強化表達了這一點。緊接著,畫面切至他的背影:這是個水平方向幾乎對稱的鏡頭,構圖上一分為二的背影正暗示著他這種人格上的分化。

如果說跟蹤者的行為僅僅是出於一個狂熱歌迷的愛(更深的緣由在片中沒有說明),那麼留美的行為動機則植根於自己曾經的歌手經歷。《未》中明確交待,留美是曾經努力過但並不成功的偶像歌手,這一身份是她格外關心未麻的重要動因。

這個在未麻身邊最在意她的、將未麻視作希望的女經紀人目睹未麻一路成長,無法接受她短期內如此巨大的改變,傷心之下精神失常,分裂出新的人格——作為歌手的未麻——完成了仿同作用這一心理防禦機制。這個新的留美/假的未麻,甚至在自己的住處精心仿製了未麻的房間。

留美以「真正未麻」的身份與跟蹤者建立了電子郵件聯繫,這讓跟蹤者以為演員未麻是一個冒牌貨。於是,未麻、留美和跟蹤者三人心中的幻影產生了重疊。正如DB所做的重要提示:劇中的瞳子醫生一度認為,陽子的分裂幻想被「投射」到了某個真實的人身上,或者說某個人將這個幻想實體化了,於是陽子會認為自己真的是罪犯;在現實中,正是留美的分裂人格將這份三個人共同投射出的「共享幻影」實體化。這組微妙的特殊人物關係由此被結構起來。

對結尾的解釋

最終,留美進了精神病院。在影片的末尾,未麻到精神病院去,稱不上探望,只是在窗外隔著玻璃看了看留美。她對醫生說:「我知道已經見不到她了,但正因為有她,才有了今天的我。」這裡的「她」既指過去照顧她的留美,又暗指曾經作為偶像歌手的她自己。這裡隔著窗子的「看」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我們在前文中討論過的魚和魚缸的譬喻,它體現著未麻終於能夠(哪怕是暫時)從一個如同缸中之魚那樣被凝視的慾望客體和被動身份中擺脫出來。

她離開後坐上轎車,對著車上的鏡子望著自己。全片最後一個鏡頭,是鏡子中未麻臉部的特寫。她微笑著對自己說:「我才是真的(未麻)喲。」筆者認為,這個微笑著的鏡像象徵著如今的未麻、過去作為小演員的未麻和幻想中的偶像歌手未麻三者的統一,可見未麻的成長已經完成,她已經能夠清楚地、客觀地看到自己,而不再帶著充滿矛盾的臆想。

今敏自己的解釋頗為有趣。他在訪談中強調,此處鏡像的使用是要暗示觀眾,未麻的成長並非徹底的成熟。或許我們可以說,每一次我們意識到自身的成長,都是依靠「鏡子里的自己」來得以判斷的。今敏認為未麻的成長必將是個反覆的過程,故事到此還沒有真正結束,未麻甚至可能對自己「才是真的」還抱有懷疑,一個在人格上完整的未麻尚未成形。

動畫的作品批評應該發現作品區別於實拍影像的特點,因為動畫與實拍影像使用不同的視覺符號系統,有著不同的造型和運動機制。在《未》中,動畫的媒介特性集中體現在對未麻「鏡像」的營造上。正如克拉考爾所指出的那樣,實拍影像的本質是對物理現實的還原,是對動作的如實記錄。因此,那個假想中的未麻的幻影,是難以用實拍來呈現的。

相比之下,通過動畫這一媒介,一真一假的兩個未麻可以在同一個鏡頭裡共時地出現在觀眾的觀影視野之內——這顯然要比實拍影像藉助蒙太奇、替身演員或者CG特效去「補拙」來得更加直接、震撼和可信。片中兩個未麻的多次激烈爭執和追逐,以及從「假未麻」到留美的變形,都可見動畫的優勢。簡言之,是動畫媒介讓《未》的「鏡像」營造得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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