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頸上仍有奶花香

他是鬍渣拉雜的大叔,她是清香白膩的女兒家。兩個八杆子打不著的人總是被曹爺爺綁在一塊兒講故事,爺爺笑笑不說話,聽故事的小孩子則睜大眼睛尋耐味處。

第一次,他是寄居破廟的窮儒書生,薄怍寒門,捉襟見肘。她是隔壁鄉紳望族家的寶貝獨女,養尊處優,人人嬌養。那時節,他一番肝膽,血性充足;她懵懂天真,含混可愛。

第二次,他搖身一變成了烏帽猩袍加身的官家老爺。她則成了拐子爪牙下的流竄孤兒。這時節,他略略變色亂判葫蘆案;她天真可人憐,嫁個男人是烏龜。

第三次,第四十八回,他官老爺家家的帽子越發大了,她小妾家家則越發貶值得如同馬棚風。他在其位虛與委蛇抄石獃子的扇子,她在其身浪漫無邪跟著林小仙女學作詩。

無常狠毒。他一騎紅塵,她一落千丈。精彩的是,那個春風得意的一變再變,那一個日子不好過的倒永葆初心。

他是賈雨村,她是香菱。

話劇《暗戀桃花源》里,一邊是《暗戀》劇組,一邊是《桃花源》劇組,兩組人馬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你來我往爭奪場地。當人人置身戲中無法自拔時,一個尋找劉子驥的女孩在舞台上置若罔聞。她不屬於任何一個劇組。因為置身戲外,乃比戲中人多了一個「劉子驥」。當人人招風攬火、為聲色貨利所迷時,只有她在真正地暗戀著桃花源。這很傻,這很寶貴。

大叔是戲中人,戲彩斑衣威風凜凜。香菱則是那個紛亂中不忘「劉子驥」的女孩,身處漩渦,卻懵懂不知。這小丫頭實在是迷糊得很,似乎不能夠十分發現和體會炎涼苦寒,好像人生一早就被打過麻醉劑,對疼痛知覺微弱。她明明有很多機會變成戲中人,像大叔一樣殘忍、市儈、造作。命途多舛的人往往容易改變心性,大叔便是如此,茹毛飲血諱莫如深,精神早已失掉了。但她沒有,她不犯任何人。她只有她自己和心中的「劉子驥」。

至死,她都是初生時的清白香甜模樣,頸上保留著奶花香。從剛剛掉入人世時的粉紅色的小肉團,到如今不那麼優雅體面的男人家小妾,那一股子清香,究竟不曾變。第四十八回蒙批贊她:心地聰明性自靈,喜同雅品講詩經,嬌柔倍覺可憐形。皓齒朱唇真嬝嬝,痴情專意更娉娉,宜人解語小星星。小星星都出來了,這首批語中最萌的一首小詩如同香菱的胭脂痣,俏皮可人憐愛。

香菱學詩時,寶玉感嘆道:「老天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家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沒想到也有今天。可見天地至公。」

小姐到底是小姐。縱使落了難,骨子裡也仍是小姐的品格。不會像其他小丫頭們去賭錢,去吵嘴打架,去撕開一層又一次的遮羞布還自以為聰明得意。「眾女爭妍,未及她矜貴」。她的矜貴處在於,從不以為自己矜貴。

「老天再不虛賦情性的」,香菱如此,我等尚未開化之人也要如此思想。那人生中的第三首詩,終究是會做好的。在此之前,請小心安放,妥善把持。

只是是否「天地至公」,倒不好說了。可以參考後四十回里這段文字,自行將邢岫煙替換成香菱: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飯,想起邢岫煙住在賈府園中,終是寄人籬下,況且又窮,日用起居,不想可知。況兼當初一路同來,模樣兒性格兒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這種人,偏教他有錢,嬌養得這般潑辣;邢岫煙這種人,偏教他這樣受苦。閻王判命的時候,不知如何判法的。

此處我無話。但覺命運早已就寄下她的項上人頭,她還只是笑。不笑又怎麼樣,這被風吹亂的一生,總要想法兒討點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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