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來,但是要快!

董斌又遲到了,已經過了5分鐘。

雖然在諮詢中,我們談了幾次時間管理、出行安排的問題,但他總時不時出點狀態,地鐵方向坐反、坐過了站、走錯單元門等等。

窗外傳來呼呼的風聲,他待會兒會不會說,「因為風大鬧天兒,影響了地鐵出行,或者風太大,把手錶的指針吹慢了呢?」

「哎呀,太對不住您了。有個拄著拐杖、瘦巴巴的老爺們兒,出地鐵不會使刷卡機,把充錢的卡,當成一次性的卡,塞閘機里了。又趕上晚高峰,我幫他搗鼓半天,又找地鐵工作人員處理,結果耽誤了幾分鐘。實在對不住啊,又遲到了。」董斌一邊咧著嘴說著,一邊脫下灰色的商務外套、扔在旁邊,然後坐在沙發上。

「嗯」。

「今天整點兒啥話題呢?啊,來的路上,我還尋思著呢」,說話帶著東北口音的他,一遇到麻煩事兒,額上抬頭紋就堆成梯田,左手幾根手指伸進覆蓋在頭頂的濃密短髮里,「呲呲」撓著。

他說:「哎,這周最大的事兒,就是我錯過了銀行從業資格考試的報名時間。呵,這都兩年了,去年是報考了,當天遲到,考場都沒進去。今年更磕磣了,之前心裡還惦記這事兒,一不留神就給過去了,連名都沒報上」,他低下頭,長吁了口氣,說:「俺們經理都快給我逼瘋了,說我們部門,就差我還沒取得從業資格了。大學生應屆畢業的都快拿到了,說我『都來三年了,還拿不著證書,簡直是理財部的恥辱,整天還得瑟啥?籌劃啥職業生涯?』我心裡說話:我也拿自己沒招兒。我這個拖延症,有朝拖延癌擴散的傾向。耽誤這些事兒,我也不得勁兒、不樂意呀。可我有啥辦法,那手就是動不起來。你說我上哪兒說理去?」

我說:「嗯。聽起來,你想過去報考。但是想法沒有支配你的行動。你覺得你的手不聽你指揮,是這個意思嗎?」

他說:「可不是咋的?我手頭壓了老多項目和文件要處理,不是不著急。每天早上,我一邊擠著10號線地鐵,一邊就在手機備忘錄上列工作清單,哪幾項催的比較急,我得趕緊給它整完。哪幾項還能扛一扛,就往後放,可以一項一項慢慢來,但是完成進度得快一些。可一到公司,什麼安排和計劃都扯蛋。領導早會一碰頭,然後我情緒就不對,看哪兒都鬧心,手裡摸著滑鼠,刷刷網頁、逛逛淘寶,半天兒就沒了。經理可勁兒說、可勁兒催呀,我才能幹點兒活兒。我這不還是動不起來嗎?工作都忙不完,哪有心思,去準備考試啥的。」

董斌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是他一貫的做法。

我越發探明了他內心的軌跡。每次他想讓生活變得好一些時,內心總有兩種、甚至三種以上的想法:一種是他充分意識到的,比如領導催的項目報表、自己按照輕重緩急要處理好的工作計劃、以及要儘快拿到職業資格的願望。但弔詭的是,他意識層面很清楚的要「儘快和必須」做好的事情,會被心理的另一股他還沒能意識到的力量所干擾、阻斷。那股力量會驅使他「不要太勤快、不要朝正確的方向走、幹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吧」。等到錯過關鍵的時間點、避開有效解決問題的行動,他內心的第三股、第四股力量會出來打圓場。用他特有的東北式幽默,不斷地埋怨著環境、拿自己打趣兒,以此緩解他面對領導、面對我,最重要的是面對自我的焦慮。如是再三,所以事業處於停滯、生活中不斷地重複著固有的衝突——漫無邊際的拖延和激情慷慨的悔恨、自責。

我說:「我想,你也記得。我們說過,一切的進步和成功,都有心理的意義,一切的失敗和錯誤,也會有深層的意義。所以才有小到『弗洛伊德式的口誤』,大到強迫性重複的命運。你說的想做好工作、通過考試,聽起來更多是意識層面的想法。而潛意識中,似乎有另一股力量,希望你不要太順利、也不希望你成功。但這部分力量,也屬於你。」

「是呀,我就說嘛。我總是管不住自個。你說我是不是手欠」,說著,他用左手「啪」,把右手手背狠狠抽了一下。繼而,左手又在在上面摩挲摩挲,說:「最起碼,我的手是真管不住。雖然還不至於像我爹、我哥,他們天天哭喊著低保費太少、不夠用的,但也不張羅著做點兒正經營生,就整宿整宿抽著煙、打麻將,給多少錢,都能輸光。但是我這也是真控制不住,慢慢來,並沒有快,反倒慢慢兒就拖著不幹了,幾年了,收入、職位也不見好轉」。

「嗯哼」,我說,「你能多談談這部分嗎?這雙手在工作時不聽使喚,那它喜歡做些什麼呢?為什麼會耽誤你那麼多時間呢?」

他說:「也沒想干哈,就是閑不住。關鍵是不樂意受到管束、尤其是被威脅。每次我一聽我們經理早上在那兒瞎擺活兒,慷慨激昂的說些『行業競爭大、公司要發展』的廢話,就覺得煩。要是當著大家說誰誰工作進度快、績效好,說我進度慢、埋汰我不夠專註時,我就鬧心、都想削他。可是,人家是大經理、人家是領導層、人家雷厲風行搞業績,俺們屁玩意兒也不是啊。」這時,他翹起二郎腿,搖了搖。又說:「我就煩這些裝屄的。一副小人得志的損樣兒,跟大爺得瑟啥呀。哼」。

「嗯。」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說:「我覺得你對經理,感覺很矛盾。理性上,你明白他的角色和初衷,知道他是對的,為了部門的績效分配工作、激勵員工。但另一方面,也是你的『手』想說的,『你算個逑,老子不尿你』。這隻手既憤怒又固執,好像很叛逆、拒絕服從。但是這個聲音不能直接說出口,就只能演變成一種行動,通過磨洋工、消極怠工、錯過考試等,以行動的方式,傳達出你的憤怒,也激惹你的領導,讓他也體驗到憤怒。所以,在你和他交流中就有個潛在的循環:你控制不了你的手,只幹些可做可不做的事兒;如同他也控制不了你,有一個不給力、不順從的員工,導致整個部門的績效、榮譽受到影響,他也會很受挫、很窩火」。

「是這麼回事兒」,他憨然一笑,說著挽起淡藍色修身襯衫的袖口,露出瘦削的手臂。

「可是,這麼做,為什麼呢?」,我反問他,「僅僅是為了,讓他堵心、讓你解氣,然後你們兩敗俱傷,你就平衡了?」

他雙手交叉,胳膊肘抵在大腿上,兩頰的咀嚼肌咬了咬,說:「也許真是。我就是有種不服氣,可又沒轍。其實,我不太喜歡理財部的工作,但大客戶貸款、投資啥的,咱也幹不了。我大學畢業時,哥們幾個都來北京打工,說『待在吉林老家沒發展』。所以,我就稀里糊塗來北京應聘了。按說呢,專業也對口,我腦子也不笨。但是來了銀行理財部幾年,一個是處關係、一個是辦事兒效率,一直不順溜。我也著急,來跟您諮詢,咱也嘮了不少問題了。可是,我總覺得,這方面問題解決得也不好,那諮詢到底能不能給整好呢?」

「嗯哼」,我深吸一口氣,想想今天他諮詢再次遲到,也想到了他處理對領導不滿的方式,我說:「我想,你對我、對領導,其實都有些失望,覺得在工作和諮詢中,自己都有些被壓制。我和你的領導沒能真正看到你的能力,你遇到的困難,我們又幫不上。而你心裡對能否被認可、被尊重是很敏感的。所以,當你對我、對領導有憤怒時,用語言無法溝通的情緒,就傾向於用行動表達出來。比如今天你的遲到:每趟地鐵,可能都會發生類似刷卡不順、故障的事情。但是你今天用行動,既表達了你是活雷鋒、熱心腸的人,也表達了,你對諮詢的不滿,覺得諮詢沒能像你對那位老人一樣,盡心儘力地幫他解決問題,送佛送到西。所以,我覺得你對諮詢、對你的領導,都有些——撇開道德色彩來說——『陽奉陰違』,或者像我們之前說的,通過拖延,實現了被動攻擊,讓別人不爽,來表達你的不滿」。

董斌上身往後靠,眼睛盯著我,聲音有些發顫地說:「老師,我跟您說吧,我真是也替自己著急、我憋屈著呢。就我這點兒小身板兒,在俺們那疙瘩,真是不夠瞧的。從小受我哥欺負,我打不過他,壓根也不敢還手。所以只能背後找我媽說說,要麼就是給他自行車放點兒氣,也不至於不能走,但是讓他半道上,騎車更費點兒勁。有次我正放氣兒,被他逮著了,這通踢我,他的腳力那段時間還大漲。後來,初中三年,趕上個彪子班主任,黑乎乎一大高個兒,我們都叫他郭二狗。平時教語文,班裡所有男生都被他無情地蹂躪、修理過。我有次上課走神了,正好被他叫起來回答,我答非所問,同學們哄堂大笑。他把我提勒著上了講台,乒——乓——、乒——乓——,扇了我十幾個大嘴巴子。那傢伙打我跟不要錢似得,扇得我真是大白天第一次看見星星了。下課還把我拖到辦公室,讓我給家裡打電話,叫家長來一趟。後來,我趁他給我媽瞎編派我不好好學、不交作業啥的,偷摸往他暖壺裡啐了好幾口唾沫,媽的,還帶血花兒呢。就這些人,我也干不過呀!可是我窩著一肚子氣!那三年,可把我憋壞啦。就靠吐點兒吐沫,背後罵他『二狗子、二狗子』來解氣呢。本來我還挺喜歡看小說、看散文,能說會道,閱讀還挺有興趣,按說語文成績得挺好。但是初中三年,過得老壓抑了,中考語文都沒及格。直到高中,老師和同學們才發現,我寫作啥的還挺有樣兒的,說我有古龍大俠的遺風,可受老師們待見了,老露臉了。這一點,我哥可比不上我,我一直都瞧不上他,他就知道在家當老虎,出去了跟孫子似得,三十老幾的人了,也沒真正離開過家,就天天擱屋裡打牌。」

聽他能自然流暢地,把過往如何面對憤怒和眼前的困境聯繫起來,我覺得幾次諮詢積累的體驗,可以再往前推一推。

我說:「所以,當面對憤怒時,我們或直接、或間接都需要想辦法、找出口來消化這些糟糕感受。你能覺察到,你現在面對領導、面對我時,延用了過往的消極模式。但是,我覺得這也挺讓人心酸的。你為了遠離被人催促和施壓,以及被欺凌時毫無辦法的無助感,為了捍衛自己的邊界,會強烈地感受到憤怒,這種憤怒是保護你內心脆弱感受的盾牌。但是你的憤怒,如果直接表達,會換來更大的懲罰、報復。所以,你不斷地以『傷敵一千、自傷八百』的曲折方式,來發泄對生活的不滿,讓自己好受一些。比如,不能直接拒絕領導的催促和安排,你用拖延和磨蹭,同樣讓他很抓狂,但這也影響了你自己的績效評分、甚至搭上了你的職業晉陞;你對諮詢有失望的情緒,通過遲到來表達對我的不滿,在你遲到的那幾分鐘里,的確也會讓我有些擔憂、乃至自責,但是你也因此失去了自己幾分鐘的諮詢時間,你還是一樣付費;你消極地學習語文、壓抑自己的學習潛力,導致成績不好、拉低了班級的平均分,你的班主任老師也會不爽,可能受到校方的批評,但是你中考的總成績也因此受到影響······」

「所以」,他搶著說,「您覺得我是魚死網破、玉石俱焚,活得太不值了」?

「這是一個方面」,我說,「你寧可讓自己活得不好,以此也要報復我、報復你的領導,這會形成雙輸的局面,這固然不好。但是,我覺得這種模式一再地重複,是你內在還有更深的渴望——你需要這部分糟糕的局面、需要不斷自責,這是你『對失敗的需要』。也就是說除了意識上的想努力、想成功和潛在地表達憤怒之外,還有更深的部分。」

他說:「對失敗的需要是什麼意思?」

我看他兩眼發怔,終於嚴肅了幾分,說:「我覺得,你對父親、對哥哥,有潛意識的認同:你希望你維持像他們一樣的生活形態,哪怕是失敗,至少你們會很像一家人。你從大學畢業,進了銀行,現在收入還算穩定,生活條件也比老家好了很多。但是,你和父母、哥哥內心的聯結還是很緊密。你不敢讓自己過得更好一些,事業、收入更往高一層。因為你和哥哥的差距,已經很大了,假如繼續拉大、遠離他們的生活階層,會讓你有拋棄他們、遠離了家庭的內疚感。所以理性上,你保留了要積極工作、要考證、要晉陞的願望。但是你實際的做法,也就是你體驗到的『那雙不聽話的手』,其實是潛意識的表達,它更聽從於你渴望和家庭有更多聯結的需要。它希望你無論生活怎樣,都要和父母、哥哥在一起,保持最大程度的一致。所以,按俗話說,你這是重情義、家庭觀念重。從心理上說,是你對原生家庭的忠誠,即使生活不太成功,也要和他們過著類似的生活。這是更宏大的層面,用行動表達了你對他們的愛與渴望,用生活形態,表達了對原來家庭的忠誠。」

「誒呀媽呀」,董斌突然大喊一聲,然後抽了幾張紙巾,說:「可算找著病根兒了。我這愛動手動腳地表達想法,可坑死我了。啥都給耽誤了呀,我這還有救不」,他抹去眼角溢出的淚水,睜著血紅的眼睛、驚慌的問我。

「嗯。當然有」,我說,「你在老家、在原生家庭沒有機會學學怎麼用語言表達情感,也不善表達對他們的關愛和依戀。現在環境已經變了,你可以充分利用資源學的。」

「咋學?怎麼個表達?」

「嗯。比如你和同事們交流,再遇到爭執,別給別人的汽車、電動車放氣兒,可以找機會聚餐,比如敬酒、拼酒,讓他們多喝、出洋相,開他們的玩笑,這就比你壓抑強;你對領導的催促、訓斥不滿,消極怠工就走向對抗了,很難雙贏。但是如果你以後想晉陞,你不也得變得像他那樣。會說漂亮話,會激勵員工、會給員工施壓嗎?你可以想想,『與其受你的氣,還不如變得和你一樣,至少我先混個更好的崗位,我也不和錢、不和職業發展做對』。」

「那我不成了杜蘭特了?」

「什麼意思?」

「去年NBA季後賽,雷霆隊輸給了勇士隊,杜蘭特覺得雷霆雙煞打不過對方三巨頭,那就加入對方,今年組成了豪華的勇士四巨頭。這不就是『打不過你,就加入你唄』。」

「哈哈,可以這麼說」,我笑著說,「所以,去認同成功者,不丟人。而且想要成功,加入已經成功的隊伍、像更成功人士的世界觀、做法學習、認同,這是更適應環境的做法,你在這個過程中,肯定會有提高。當然,對於你,在認同上,有很艱難的一步要走」。

「你說,我和我爸媽、我哥哥?」

「嗯」

「你剛才說,我在像他們認同?那不論活成啥樣兒,他也是我親爹呀?」

我說:「是啊。既然你無論走到哪一步,你們都是親人,為什麼要一起處於失敗者的角色呢?你可以用其他方法,來表達你對他們的關注、一家人的親密」。

他說:「哦,懂了。就跟剛才說的,和同事們鬧彆扭,心理不痛快,我可以找機會和他們喝酒、灌他們,反正俺們東北酒量還是不愁的,借著喝酒損他們一頓,他們也不敢咋的。然後,跟我哥、跟我父母,是得買好酒、上好菜,喝好、喝高興了就行。都是喝酒,也能喝出不一樣的意思。」

我說:「嗯。我剛才只是給你舉個例子,別光喝酒。不然你解決了被動攻擊、工作拖延的問題,以後又得找我解決酒精成癮和依賴的問題了。」

「那不能夠」,他說,「我能懂了,就是不用跟自己較勁的方式,表達憤怒;也不用自個為難自個、糟踐自個的方式,來維持和家人的親近,是這個意思吧?」

「嗯哼。這是個很好的總結」。

「好。那咱們下周見吧。我回去就給家裡,買點兒北京的土特產品啥的,五一回去跟他們好好嘮嘮嗑。」

2017年4月27日 晴朗天空下的 北京海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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