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故事:秋夜說再見

從酒吧里搖搖晃晃的出來,躁動的音樂和燈光都漸遠了,整個人從亂糟糟的泥潭裡掙出,又丟入一片孤獨的空白中。

酒吧這種場所,柯文向來不喜。無論那些快樂的男男女女多麼炙熱,他只覺吵鬧。如今依然吵鬧,但唯在吵鬧中他才能尋得一絲安寧。

已經過了一百二十天,最懶記事的他,記得最清楚的時間。

夏天悶悶地滾過,將所有情緒都碾平。秋天瓜熟蒂落,秋夜愁緒滋生。

柯文跌跌撞撞靠在了一顆綠化樹上,粗糙的樹皮有些硌人,更不必說積塵多麼惹厭。

他只是伸手攔車。

腦子依然是混沌的,許多東西都隱約著,他只是想回家。

車輛穿梭,有不少計程車經過,卻沒有一輛停下。

這城市讓他花了眼睛,有些暈著,也靠不穩了,只得扶著樹坐下。

他靠坐樹邊,執拗的舉著手,慢慢也不招動了,像是樹上橫出的一根枝丫。平白的突兀和煩惱。

若在清醒時,他不會在這裡這樣攔車。

這樣的醉漢可不會受計程車司機歡迎,人們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網約車大行其道,他們也根本不缺生意。

只是柯文連手機約車也想不起了,他只是本能的想著,要回家睡覺。

輪胎與地面的擦聲將柯文漫無邊際更沒有著落的思緒喚回,停在路邊的計程車里,傳來了一個大嗓門:「哥們!你要上車就快點,這會生意正多!」

柯文皺了皺眉,他下意識的不喜歡這麼咋咋呼呼的人。但他仍是扶著綠化樹勉強要站起來,總不能就這麼昏睡在街頭。

一個趔趄,又坐下了。粗糙的樹皮,讓他有一種想把手掌搓破的衝動。

「能不能行?」出租司機不爽地下車,拽著他往車后座塞,嘴裡就沒有一刻停歇:「你可別吐我車裡,不然我肯定找你要清潔費。」

柯文艱難地躺進車裡,不耐煩地一揮手,「大西門!」

司機帶上車門,手腳麻利的發動車子,嘴裡道:「你身上這酒氣,沒少喝啊!」

柯文懶得理他,或者說根本也沒聽他說什麼。

夜色在車窗外交錯,他一動不動躺著,有些聲音卻越來越響。越想忘記就越深刻。

「你知道,我一直想去英國。這次學校剛好有名額。」

「去啊!多好的機會。」

「你同意我去呀?」

「那我不同意。」

「柯文,你!」

「哈哈哈哈,好啦好啦。只要你喜歡,只要你好,我都願意。」

「可是英國太遠了……」

「能有多遠?我們的心這麼近。」

柯文翻了個身,將洶湧的情緒和眼淚一併藏到椅背。

出租司機仍在滔滔不絕,「那個酒吧前天晚上兩伙人打架,你看到沒?就是你剛上車那酒吧!好傢夥,打得可凶。」

柯文最近都泡在這家酒吧,當然也看到了那起鬥毆。但他當時沒有興趣圍觀,現在也沒有興趣閑談。看熱鬧的人很多,他不是其中一個。

他不想看這世間的熱鬧,只想把自己的心好好瞧一瞧。

柯文始終不搭話,出租司機也覺無聊,撇撇嘴關上了話匣子。

車裡變得安靜,安靜得只有汽車呼嘯過夜色的聲音。

「你覺得我們有共同語言嗎?」電話里她的聲音顯得很平靜。

他打了個哈哈,「咱們說的不都是漢語么?」

沉默一陣,她又說:「柯文,其實……」

他也不知怎麼,慌慌張張的就打斷了,「其實我English也說得挺好。咱們共同語言挺多的。」

她不知該怎麼說了,最後只是直接道:「世界這麼大,你會遇到更好的。」

電話只剩忙音。

他沉默的聽了好久的忙音。

他是多麼聰明的人啊,怎麼會聽不懂那不曾掩飾的弦外之音?

他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啊,又何時這般的,裝傻充愣?

他甚至在想,哪怕她笑笑也好,就當他是可樂的小丑,而後就會有些不舍,就會想起他的好來。

世界這麼大,她想去看看。

但她竟不想回來。

這句世界這麼大,和這段長長的忙音,在這一百二十天的日日夜夜裡,總以各種方式循環在耳邊。

起初很洒脫。

聳聳肩,笑一笑。正常工作,正常生活。

而後變得有些怪怪的,再也閑不住。

跟各種各樣的朋友出門,去各種各樣的地方玩。

到最後,他終於只能一個人面對。

於是一個人買醉。

像一根在心口不斷突進的尖刺,起初穿透表皮,以為只是大意下的乍一刺痛,卻在恍惚中已扎透了心口。

這才覺疼。

也不知淚水怎這麼廉價,椅背已經打濕。他向來不願給人添麻煩,於是掙扎著坐了起來。

「哥們醒了?」計程車司機顯然很有閑聊的慾望,從後視鏡里瞥見柯文坐起,立馬又開口了,「喝得頭痛吧?現在酒吧里哪有好酒啊!偏他媽還賣那麼貴!」

柯文心裡沒來由的生起一股煩躁,壓著聲音:「還有多久?」

「哎。」出租司機愣了愣,或許意識到自己招人煩了,「快了快了。」

睜著惺忪的醉眼,努力尋找著車窗外熟悉的風景,但總一晃即碎的,總是那張臉。

她也許在笑,也許在哭,但都在愈行愈遠。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一次無聲滾落。

淚珠順著臉頰滑到唇邊,柯文抿了抿,並沒有感覺到澀和咸,被酒精麻木的舌頭根本嘗不出味道來。

大腦仍被醉意侵佔,迷迷糊糊中計程車停了下來。

計價器毫無溫度的讀著:「三十七元。」

「加一塊燃油附加費,三十八。」計程車司機說道。

柯文在錢包里掏了掏,把錢一遞,便推門下車。

隨手關上的車門也將司機的聲音關在了身後,隱約聽到「哥們,哥們!」,也彷彿只是另一個地方的聲音。

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柯文跌跌撞撞地走著,被冷風一吹,腹內翻滾,蹲在路邊吐了起來。

「哥們,哥們!」

那遙遠的聲音竟漸漸近了,好像將他拉回了這個世界。

吐過之後反而有了絲清醒,柯文轉過頭,看到一個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

他手裡遞來幾張零鈔,「你掏多了!」

他的額頭有些汗珠反應的油光,把車停好後小跑過來於他顯然有些吃力。這是計程車司機,但直到現在柯文才看清楚他的樣子。

柯文怔了怔,沒想到司機會這麼實誠。但也只是隨手接過,沒有多說什麼。他這時候的狀態,不適合說話,也想不明白要說什麼。

計程車司機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們,少喝點吧。為誰都不值當。」

他們也許見過這個城市最多的酒後失態,但同為男人,他很能理解一個男人的眼淚有多苦。

在這個令人躁鬱的秋夜街頭,柯文心中忽然生起一道暖流。

「謝謝。」他用力甩了甩頭,讓腦子更清醒一些,從兜里掏出煙來,遞一根過去,「車停在路邊沒事吧?」

「嗨!交警誰他媽上夜班啊!」計程車司機從鼻子里哼了聲,或許又被激起了談性,停下來打算聊一會兒。

他一邊接煙一邊隨意的回頭瞅了一眼,這下綳不住了,剛剛想好的話題也丟到腦後,拔腿就跑。

遠處兩個交警正走向他的車。

「哎哎哎,別貼別貼!我這就來了!」

他賣力的向著他的計程車跑去,喊得聲嘶力竭。

柯文忍不住笑了。

心裡那些愛恨交雜的情緒竟淡了,他忽然有些能理解她了。

每個人都在變,也許她這次帶給了他痛苦,但曾經她也帶來過快樂。

她讓他流淚,也讓他陶醉。

那麼離開,也就離開吧。就像她當初走來。

就像他一開始不喜歡這個咋咋呼呼的話嘮司機,現在卻覺得他善良可愛。

誰不在變呢?

柯文走到小區前的副食店,買了兩包紙巾,細心將他吐在地上的污穢擦盡了。

這樣明天的清潔工不用那麼辛苦,路過的行人也不必皺眉捂嘴。

這世上,總歸是溫暖的。他想著。雖然她離開了,但仍有許多人關心他,不是么?

這個計程車司機給了他來自陌生人的善意。

這些天一直陪著他的那些朋友呢?

他不敢傾訴的家人們呢?

再回想曾經相愛的日子啊,或許痛苦很強烈,可快樂也曾那麼炙熱。或許遺憾有一點,可還是慶幸曾遇見。

秋夜的街頭已有些冷意,酒勁終於在折騰過後散去,整個人都清醒著。

一百二十天的煎熬,應該結束了。

柯文點開手機,輸入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卻沒有撥過去。

他只是把手機放在耳邊,輕輕的說:「再見。」

【每周五晚十點,用枕邊喃語,換你一個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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