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者

(陰暗重口,心情不好慎入)

他正跟著她。

七八步遠,這是個很合適的距離,不會跟丟,也不會讓彼此尷尬。

她穿越天橋,她走過大街,她鑽進小巷。她穿著緊包臀部的裙子和一雙細腳伶仃的鞋子。

他走起路來像貓一樣安靜,這是因為他的腳上套著一雙軟底的鞋子,那鞋底軟到上一次街就會被磨穿。他穿著熟褐色的衣服,這種曖昧不清的顏色,總讓他能完美地隱身於陽光和暮色中。他戴著一頂鴨舌帽,因此面目模糊不清。沒有人見過他的眼睛,所以也沒有人真正見過他。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那是一個幾不可見的停頓,只有對於節奏感有著超強直覺的人,或者,只有他,才能發覺。

他突然無比沮喪。她發現了他,他知道她發現了他,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發現了他。

被發現這件事,讓跟蹤失去了一切樂趣。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她走遠了。

她叫陳敏,一個彷彿常常會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現的名字。

陳敏,他默念著。

終於,他回到了自己的家裡。那是一幢二層的彩鋼板房,他的小窩在最裡面那一間。沒有什麼傢具,只有滿房間的鞋子。靠左面牆整整齊齊放著許多新的鞋子,喜氣洋洋地躺在鞋盒裡,等待著未知的命運。右面牆邊則滿是命運的啟示——很多雙穿過了、已經磨破了底的鞋子,被胡亂堆在哪裡,就像一個拙劣的行為藝術作品。這個作品還散發著奇怪的味道。

每一天,他都在下定決心,把這些再不能被稱之為鞋子的東西扔掉。可是,他始終都沒有行動。他怕遇到盤問,比如那個掌管垃圾轉運站的老太太的盤問。當然,她不會開口,她的每一句話都在她昏黃的眼睛裡。他害怕那種直視。其實,那個巨型垃圾桶並不是她的,只是她為了近水樓台地得到第一遍翻檢所有垃圾的機會,常常睡在那裡。久而久之,那地方的歸屬權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一開始是個體體面面的老太太,花白的頭髮,矮胖的身材。那是秋天,她的口袋裡總是有著三五塊的零錢,來自她的兒子,有時,她還牽著一個白胖的小男孩,小男孩喚她姆姆。撿垃圾這種事,一開始就像玩票。可是,這種糅合了探險和尋寶的活動,很快就讓她上癮了。終於有一天,她把小男孩弄丟了。

那天,他在樓上看著這一切發生。

小垃圾車運來了新鮮的垃圾,她牽著小男孩讓在旁邊。那天的垃圾非常多,她因為興奮而隱隱有些顫抖。小男孩說:姆姆,手手疼。

於是,她鬆開了手,囑咐小男孩站在牆根不要亂跑。而後,她一頭扎進垃圾堆。那樣子似乎很專業,他注意到了她的手。只是他不知道,那雙手上戴著三層手套。最裡面是親膚的超薄乳膠手套,第二層是金屬絲織成的勞保手套,第三層是直到手肘的巨型乳膠手套。有了這三層鎧甲,她就可以對付一切垃圾了——玻璃渣、鐵絲和污水,什麼都難不倒她。

他從樓上看去,那老太太就像一隻肥胖的火烈鳥。她的皮膚是一種粉紅色,身上也穿著粉紅色的衣服,顯然繼承自某個與她有著巨大年齡和審美差距的女人。

不一會兒,他的注意力就被小男孩奪走了。小男孩無聲地手舞足蹈著,這是因為他被人捂住了嘴巴。小男孩的舞蹈有著鮮明的節奏感。他似乎聽到了越來越密集的鼓點。他看著小男孩的四肢,它們徒勞地激烈地舞蹈著。而後,突然就軟軟地垂了下來。

那天,他沒有看清是誰擄走了小男孩。後來,他也是這麼跟警察說的。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小男孩的四肢奪走了,連是幾個人做的案都不清楚。他回答警察的問話時,臉上帶著夢幻一般的微笑。他回憶著那些似乎曾聽到過的鼓點。他不自覺地笑著,沒有發現警察的眼睛裡閃出了異樣的光。後來,他就被按在桌子上,采了指紋、又抽了血。

他在還沒有成為一個罪犯前,就提前嘗到了伏法的滋味。夜晚,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的眼前滿是那小男孩的樣子。他忍不住想像著,命運的大手究竟會將他帶去哪裡?他想像著,小男孩長大了之後的樣子。從一團黑暗進入另一團黑暗。他的皮膚將是黝黑的,他的手指縫裡將永遠沾滿污泥。他肆意地想像著,心底一陣陣鈍痛。

老太太消失了半個月,再回來的時候,頭髮全白了,蓬亂地像一個炸了籽的棉桃。她迅猛地瘦了下來,那粉色的衣服,已經變成了一種曖昧不清的顏色,看上去就好像一個小號的衣服撐子上面,掛著一件巨大的戲袍。她就以這樣不堪重負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那時他正在樓下刷牙——房間里是沒有供水的,只有樓下有一隻簡易的水喉。那些日子還不是他落魄的頂點,對於他的牙齒,他還是給予了基本的尊重。他滿口白沫地抬起頭,正看到老太太的眼睛。

昏黃中閃著精光。他的尾椎骨處突然升起一陣寒意。那是一雙肉食動物的眼睛。年老的、衰弱的肉食動物。如今只能以垃圾為食了。他終於注意到,老太太扛著一個包袱。那是一床被子,老太太連同她的被子,被這個城市裡無數的水泥森林中的一個格子間吐了出來。果然她就在這個巨大的垃圾桶旁邊安了家。她用許多破爛的塑料布建好了一個吉普賽人的營地,這個工作用去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他逃回樓上,可是又忍不住在窗邊看著她。他看著她從生疏到嫻熟,他驚異於她那看似混沌的頭顱中的精明與智慧。可是,這個絕妙的建築在黃昏時刻就遭到了滅頂之災。它被一個巨大的鏟子粗暴地裝上巨大的垃圾車,然後運走了。

他站在窗口看著,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那個老太太似乎就端坐在那營地裡面,現在已經在垃圾車巨大的肚子里掙扎。光線昏暗,他幾次下定決心,還是不能跑下樓去。終於,大垃圾車走了,下一秒,他發現那老太太就立在原地。她失去了最後的一點財產——那床被子。她站在那裡很久很久。

已經是深秋了,夜風送來陣陣寒意。他終於走下樓去,站在老太太面前。他點了一下頭,不打算用語言來交流。他心裡懷著僥倖——如果老太太不能明白他這點頭的含義,那麼他的良心就不能再發表意見了。可是老太太馬上懂了。在他轉身的時刻,她就跟了上來。

老太太進了門,而後立刻在牆角蜷縮起來。那時他的牆角還是空空蕩蕩的。那時的他還心懷希望,覺得能跟這個世界和解。他端過一杯水。老太太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手,然後端起水杯,仰起頭,不讓自己的嘴巴接觸到杯口。她喝水的姿態有種異乎尋常的高貴與優雅。喝完水,她就又蜷縮在那裡,連呼吸都沒有聲音。

他不知道該怎樣度過這個夜晚剩下的時間。那是個星期六,長夜漫漫。他猶豫再三,還是套上了那件厚厚的風衣,走入濃稠的黑夜中去。

晚秋的風凌冽極了,他感覺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髮出痛苦的呻吟。一些更為純粹的涼意緩緩降落在他的皮膚上,他抬起頭,看到了雪。雪又緩又薄,卻是實實在在的六瓣形晶體。他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雪。雪落到地上,就和無數身份不明的塵埃廝混在了一起,地上很快一片狼藉。他笑了,孤獨和自好,是兩個多麼矛盾的詞。

他晃到了那個熟悉的網吧,大學對面的網吧。包夜,跟那個熟悉的收銀員磨著價。

——五元。

——四元。

——五元。

——四元。

突然間他變得極度煩躁。他覺得一切都失去了真實性,時間變成了流體,生活變成了獨幕劇。他已經為了一塊錢,跟這個長著老鼠眼睛的前台磨蹭了將近十分鐘。可是,另一種更強大的思想馬上扼殺了他的不耐煩,把他眉間那馬上要聚起的皺紋撫平了,而且,讓他的臉上堆出笑意來。

省下一塊錢,他就可以買一包速食麵。

一個硬幣被拍在吧台上。他抬頭,看到了她的臉。她說:別吵了,你們吵得我頭都疼了。

不及他有所反應,收銀員已經把硬幣摸了進去,滑鼠一點,然後告訴他:19號。

他走到19號機子那裡,坐好,打開了它。

他打了一會兒遊戲,又胡亂地點開電影,每一部都耐心等著廣告播放完,卻總是在正片開始不到三分鐘就關掉了它。

終於他鼓起勇氣向著那女孩看去。她在3號機,她叫陳敏。他知道她的名字,他們曾經是大學的同班同學。只是,他已經退學一年多了,她則很快就要畢業了。他看著她的側臉,她小巧的鼻尖傲氣地翹著。在學校的時候,他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

此時此刻,他甚至已經不能回憶起退學的理由。他和父親爭得臉紅脖子粗。那時的他,總覺得一切都是枷鎖,他要逃。那次元氣大傷的爭吵之後,他還沒有聯繫過父親。只是,他還花著父親為他準備的學費,六千四百元,已經撐了一年多,就要山窮水盡了。

這一年多,他都做了些什麼?回憶彷彿是一片空白。脫離了時間的人,時間也會拋棄他。

陳敏突然也看向了他。她的臉上帶著笑意,沒有任何附加情緒的笑意。那是他很久不曾有過的體驗了。被人笑意盈盈地看著,不知怎地竟有些慍怒,他慌忙移開視線。

清晨,他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徹夜未眠的神經格外敏感,寒冷輕易地侵入了骨髓。他吃驚地發現,地上竟有著薄薄的一層積雪。

他回到了那彩鋼板的二樓,輕輕擰動鑰匙,推開門。老太太還蜷縮在牆角,雙手抱膝,頭埋在雙腿之間,不知是睡是醒。他驚異於她那與年齡不相匹配的柔韌度。他站在那裡,想了半天,輕手輕腳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又把兜里所有的現金和那把鑰匙都放在了床上。然後,他輕輕地背起包,緩緩地帶上了門。

從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被割裂了。

那天晚上,他和陳敏在街邊的小酒館裡喝著啤酒。陳敏是在什麼時候撿到他的,他當然記得。他只是不願再去回憶這個明顯不那麼美好的開頭。那是他的一時善意的又一個難以承受的結果。早上八點多,他在街上瞎轉,他的鼻子卻有了目標。等到他的頭腦清醒了一些,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家早餐麵館的門口。食客很多,門外也擺著幾張桌子。只是這幾張桌子,服務員還沒有來得及收拾上面的碗筷。他的眼睛尋覓著,在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鎖定了一碗半滿的面。看上去麵條還沒有被麵湯泡漲,筷子也穩穩地搭在碗上。一切都讓人滿意。

一秒鐘的時間內,他的目光已經吞噬了那碗面。只是,大腦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發出信號。然而,就在他伸手的瞬間,一個清脆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

——余濤?!

他慌忙縮回手,回頭,又是陳敏。她圍著一條非常暖和的大圍巾,大半張臉隱沒在圍巾下面,只有一雙亮閃閃的眼睛注視著他。

那天,陳敏請他吃了兩碗面。吃完之後,他的胃部維持了整整一天的飽脹感。作為被憐憫的一方,他似乎是盡義務般地向陳敏坦陳了自己的處境。他以為會有各種疑問,然而陳敏馬上相信了他。她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質問他怎麼不去找個工作,當然更沒有說「哪怕是去碼頭扛大包」這種話。

陳敏大概是懂他的。她說人總會遇到這樣的時候,這是一個坎兒,想不通、邁不過去,人生就會停滯下來。

他盯著她,似乎從那雙略帶孩子氣的大眼睛裡看到了一些更深刻的東西。這個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不能出口的那些話的姑娘,從此就走進了他的生活。

晚上,他醉了。很久不曾喝酒的他,醉得一塌糊塗。他不會記得自己說過「我眼睜睜看著那個小男孩被拖走了」和「我欠他一條命」這種話。當然,還有很多別的話。可是,陳敏記得,她直到今天都記得。

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定義他和陳敏的那段日子。

那晚,陳敏帶他回了家,路程很遠,他走得歪歪斜斜,可是到了地方,嘔吐過後,倒清醒了大半。陳敏租住的公寓,是一個小小的單間。不同的是,這個單間位於一個高檔小區,進門的時候,門衛一絲不苟地向著他們敬禮。他在陳敏的沙發上安頓下來,並且洗了一個月來的第一個澡。淋浴間的下水被堵住了,他蹲下身用手指掏著那些毛髮。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暫時的平和,為此他心滿意足。

他從浴室走出來,陳敏拿出吹風機,替他吹乾頭髮。吹著吹著,一陣香風撲鼻而來。

後來的一切是怎樣發生的,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血液中殘存的酒精掩蓋了陌生與尷尬,她的皮膚有一種不真實的幼滑。

半夜,陳敏接到了一個電話,突然就打開了燈。她開始洗澡、化妝。吹風機又呼呼地響。鮮紅的唇膏,亮閃閃的眼皮。他在沙發上驚異地坐起來,問她:你要去哪裡?

她簡要地說:見個朋友。

很多年後,他依然不知道,那晚她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每當想到那個夜晚,他的心中就好似萬蟻狂噬。也許從那一天起,他就已經陷入了癲狂而不自知。

後來,還有過很多個那樣的夜晚,只是,都不及那第一個夜晚那般令人煎熬。她的電話總在半夜響起,彷彿這個城市裡潛伏著一個只在夜晚活動的秘密組織一般。常打來的有好幾個不同的號碼,她並未將這些號碼存入手機,但也從未記混過。接電話的時候,她總是語焉不詳,從來不稱呼他們的名字,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去哪裡,做什麼,彷彿不用言明。這讓他抓狂。他總是在她短暫離開的時候翻弄她的手機,偷偷地看,急急地記。

她回來的時候,總是清晨。她的妝容油膩膩地,總有些殘敗。他長久地盯著她,想從每根頭髮絲中看出端倪,又想伸手晃動她的腦袋,把她的秘密統統倒出來。

無數個夜晚,他眼看著她下樓,然後融入夜色。他想起了那小男孩和他的舞蹈。他覺得暗夜裡四處都蟄伏著有著碧綠瞳仁的獸,每一頭都在蠢蠢欲動。他覺得自己無比孱弱。

他當然也記得自己爆發的時刻。那段時間,差不多是陳敏在養著他了。他甚至胖了幾公斤。可是,他的焦慮一刻也不曾緩解。那天是他的生日,陳敏給他買了蛋糕,給他點好蠟燭。可是,他正深吸一口氣的時候,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他看著她接起電話,看著她起身。

他突然擋在了門口。他說:你今天不許走。

她臉上還是盈滿了笑意,她說:別鬧。

於是,他站在門口一整晚,以宣示他並不是在開玩笑。那時的他,還希望能用聖雄的辦法解決問題。陳敏打他、推他。他不躲,也不讓開。然而體力的懸殊讓她一次次敗下陣來。

第二天清晨,陳敏洗澡、化妝。他搬了椅子坐在門口,看著她忙碌。在她穿戴整齊後,他打橫抱起她摔在了床上。

那就是開始,禁錮,暴力,或者一切定義性的詞,如果有必要,那就是開始。

她還以為這只是一個略顯殘忍的遊戲。她笑嘻嘻地問:上班也不讓去了?

他說:不讓去。

她想了想,雙手環住他的脖子,說:不去就不去了,反正我也轉不了正!

那時的她,大四的最後一學期,正在實習期。她又說:我要是丟了工作,咱倆就一起在屋裡喝西北風吧!

後來,她就真的很久都沒有出過門。門口成了禁地,三餐都靠外賣。她鬧過,一次又一次。她那隻魔音灌耳的手機終於停機了。生活變成了一個封閉的圓。送餐員來敲門的時候,他的另一隻手,總是死死扼住她的脖子的。她在吃飯前總需要很長時間來恢復正常的呼吸。這件事慢慢地變得不那麼像遊戲了。他們兩人都是傷痕纍纍,一切都成了武器。陳敏那種屢敗屢戰的精神,他至今很是珍視。他有時會出門,這種時候,他就把她牢牢地綁在椅子上,蒙住她的眼睛,再把毛巾塞在她的口中。

他們沒有多久就沒錢了,於是,他會在黑夜外出,回來的時候,總能帶回現金和食物,有一次,他還給她買了一套印著小白兔圖案的睡衣。他在不覺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罪犯。而她沒有問過這一切的來源,她只是換上了睡衣,默默地吃著他帶回的食物。

她吃飯的時候,他就在一邊講著故事。他說:

從前有一隻公狐狸和一隻母狐狸。公狐狸出門打獵,只打到了一隻小小的老鼠。它太餓了,一口就吞掉了老鼠。等它回到家裡,發現母狐狸坐在床邊哭,因為它越長越胖了。母狐狸湊過來,在公狐狸的唇邊聞到了新鮮的血腥味兒。她哭得更傷心了。

她至今也不明白,他反覆講述的這個故事,究竟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她只知道,飯後,就到了角逐的時間。

她的雙手,他的皮膚鮮血淋漓。他的雙手,她的脖頸之上總有著深深的勒痕。

極度地亢奮,極度地疲憊。她的生活也被割裂了,痛苦和快樂一個盛在左胸腔,一個盛在右胸腔,混合在一起隨著猛然恢復的呼吸噴涌而出的時候,就變成了一種溫熱的不明信息。

他的腦海中不曾消褪那些帶著恥辱問號的句子。只是,他已經不再把它們說出來。他的發問,換來的只有沉默。她死死咬住嘴唇。

他用力,用盡全力,想看看疼痛在她的臉上會發出什麼樣的映射。她攥緊了拳頭,腳趾也蜷縮起來。可是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她的臉變成了光滑的石膏像。她用高貴的沉默來反擊,這沉默的力量如有千鈞。

瘀傷,紫色,青色,黃色,而後,消失不見。身體比我們更容易遺忘和原諒。

她當然也不是一直沉默,有時,特別是他力竭的時候,她會變得喋喋不休。她講的都是片段,她迴避了一切讓這些片段顯現出真實感的元素——時間、地點和名字。

她講的時候,一串串手機號碼就在他的腦海里蹦來跳去,他只好用雙手抓住自己的腦袋,防止它們從天靈蓋跳出來。

她滔滔不絕地講,他一邊聽,一邊強忍著胃部的不適。只是,她的每一次講述,細節都完全不同。她像是迷戀上這個遊戲,她的大眼睛眯了起來,在暗處窺視著他的表情,這使她擁有了一種貓的陰沉與機警。而他的一切痛苦和煎熬都寫在臉上,他是一隻沒有面具的公狐狸。

那些夜晚。那些她盛裝離開的夜晚。每一分,每一秒。她講得那麼詳細,每一秒都要用一分鐘的時間來講述。她的用詞越來越放蕩,彷彿講述的不是她,不是陳敏,不是那雙天真圓潤的大眼睛的故事,而是她道聽途說的別人的故事。

他躺在那裡,閉著眼睛,他不想看到她神采飛揚的樣子,雖然這時的她非常美。他的耳朵卻從指縫裡細細分辨著每一個聲母和韻母。那些只有細節而缺少了人物的故事,他不曾錯過任何一個字。他的腦海中所拼湊出的不再是人,而是一些抽象化的器官。就像醜陋的花朵。他衝進洗手間,嘔吐起來。

陳敏一直沒有離開。其實她有著太多的機會。在余濤嘔吐的時候,在他洗澡的時候,在許許多多的其他時候。她只需要打開房門,然後離開。余濤已經不再綁住她了。可是她一直沒有離開,在他的視線之外,她依然有著被囚禁的姿態。那些時刻,她就靜靜地坐在那裡,彷彿移動一下,都會是罪大惡極的背叛。

可是後來,她還是離開了,她出門去派出所保釋余濤。他幹了什麼,她不想知道,可還是被迫仔仔細細聽了一遍。沒有人通知她。余濤徹夜未歸,她坐在黑暗中,感覺到脊椎深處傳來陣陣蟻行感。螞蟻,蟻酸,也許,她感覺到的是一種混合了疼痛與刺癢的感覺。她等到時鐘走到六點鐘,就開始洗澡。七點半出門,她的妝容有些淺淡。經常不化妝的人,妝容總是淺淡的,而日日化妝的人,妝容總是越來越濃重。她在鏡子里端詳著自己,覺得這淺淡似乎少了隆重,於是拿起了那隻大紅色的唇膏。

她去了最近的派出所,剛一開口,人們就把她領到了余濤面前。他被反銬在椅背上,雙眼青腫,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是,余濤的眼神無比空洞,他說:那個小男孩,找到了。

她收住笑容,問他:什麼時候?在哪裡?

他說:當天晚上就找到了。

說完,他抬起頭,淚流滿面。

她呆在那裡。

余濤的父親來了。他的身形是個中年男人,脖頸之上的部分卻已經提早步入了老年。父親頂著花白的腦袋陪著笑臉,每一個褶縫中都是疲憊的笑意。他帶來了保釋金。人們竊竊私語,說余濤至少要判三年。

可是後來余濤被放了出來,和解,原諒,大筆的賠款。

父親說:以後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於是,余濤回到了他那個彩鋼棚的房間。他的房租還有一個多月到期,他不能再去懇求陳敏,因為他已經沒有籍口。

他站在門口,猶豫了很久,也沒有抬起手來。突然他發現,門似乎並沒有鎖住。他伸出一根手指,試著推了一下,果然開了。老太太還蜷縮在那個角落,彷彿這大半年的時光不曾一分一秒地度過。

老太太抬頭看向他,她的眼睛更渾濁了,黑與白沒了界限,變成了一種深深淺淺的昏黃。這讓他感覺到那凝視彷彿來自異類。他慌忙移開目光。

老太太卻艱難地爬了起來,她把鑰匙交在他手中,而後走出門去。自始至終,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房間整整齊齊,甚至比他居住在這裡的時候更為清潔,顯然一直在被精心清掃。床鋪完全沒有使用過的痕迹。

入夜,他站在窗邊。老太太就蜷縮在那個巨型垃圾桶背風的那一側。他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再次邀請她來避寒。語言彷彿成了禁域。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起了母親。母親離開他和父親很久,突然有一天,消息傳來,母親死了。他滿腦子都是母親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的笑臉。那時她已經病了,並且跟父親離了婚。她的笑有一種強顏的扭曲,似乎她已經不在乎這一生之後的時光,她全部的精氣神都用來給他留下最完美的最後一面。他的心揪痛起來,卻又馬上為這痛而無地自容。他早就下定決心不再想起這件事,更不用說為之流淚,他為自己的軟弱而深深懊惱。

終於,他下了樓,門在身後啪嗒一聲鎖上。老太太蜷縮在那裡,似睡非睡。他把鑰匙交在老太太手中,不等她反應過來,就再次離開了。

他在初冬深夜的街頭晃蕩。街上的行人,比他想像中要多。穿著過膝靴的女人,皮革的質感反著光。她們都戴著妝容精緻的面具,她們都行色匆匆。他馬上發現了,這些女人都是陳敏的同類。他突然想要跟著她們,看看她們都去了哪裡,做了些什麼。他相信這會對他了解陳敏的秘密有所幫助。

第一次跟蹤的,是一個嬌小的姑娘。她有著陳敏的笑容,只是沒有那份天真。她的高跟鞋發出有節奏的響聲。他看到她向著城市的深處走去,穿過了很多在黑暗中即將化身魑魅的巷子。逼仄、堆滿雜物。姑娘在黑暗中像貓一樣輕巧。

突然,她停住了,轉過身來。她的手中拿著什麼,她說:你tm要幹什麼?

他趕緊收住腳步,兩三米遠。姑娘手中的東西向著他伸過去。呲地一聲,一股霧狀的熱浪迎面噴來。下一秒,他就被劇烈的燒灼感包圍了。眼睛、鼻腔、口腔,都彷彿在遭受熱油烹炸。他倒在地上,劇烈地嗆咳著,姑娘走遠了,她高跟鞋的聲音一點不亂。

他蜷縮在陰暗的巷子里直至天明。第二天,他就學乖了,他換上了軟底的鞋子。他又回到了那彩鋼板的二樓,老太太默契地挪了出去。他倒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黃昏時分,他聽到激烈的爭吵聲。他撲到窗邊,看到老太太和大垃圾車的司機在吵架。老太太目光炯炯,她的聲音尖利。他突然發現,她根本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虛弱。

那又是一次新的割裂。他開始晝伏夜出。黑夜的空間,留給蒼老的身軀,他感覺到莫名的崇高。施與舍,就像一個輪迴。

他謹慎地選擇目標。那些小小的坤包中,哪一個會裝著辣椒水的噴霧,又有哪一個會裝著能吵聾耳朵的報警器呢?試錯的成本,有些是非常高昂的。某些時候他在養傷,可他依然樂此不疲。

再次被抓住後,他的父親沒有出現。陳敏來了。她交了錢,帶著他又一次回到了那個高檔小區中的小小一居室。陳敏笑嘻嘻地對他說:過兩天我們去做個精神問題的鑒定,這樣你以後殺人放火都不用再負責了。

他看著她,不知道她是在說笑,還是真有這樣的打算。

他洗了澡,蜷縮在沙發上。吹風機壞了,陳敏說,還沒有來得及去買新的。他濕漉漉的頭髮已經很長了,貼在他的臉上,漸漸黏膩起來。他就那樣睡著了。

醒來時,陳敏不在。他懊惱於自己竟睡得如此沉實,根本無法判斷她是在清晨還是半夜離開的。他洗了個澡,準備離開,可是,他發現,門被反鎖了。

他在房間里靜靜地等著陳敏回來。冰箱空空如也,他的飢餓感變成了無數充滿惡意的想法。

晚上,陳敏帶回了食物。他狼吞虎咽,突然感受到了陳敏曾經的幸福與絕望。他滿口食物,含混不清地說:對不起。

陳敏愣住了,良久,她說:你這麼說就沒意思了。

他惶惶然起來。他太了解陳敏了,如果她說沒意思,那就真的沒意思了。他一無所有,如果連這一點也失去,那陳敏必將棄他如敝履。

深夜,陳敏的呼吸聲又均勻又沉靜。他知道,她正在夢中。於是,他輕輕地出了門。他又一次遊盪在街頭,他大口呵著氣,看著白霧飄遠。冬日的夜風吹動他的頭髮,那些還濕漉漉的頭髮上面漸漸掛滿了冰晶,這讓他變成了一隻行走的巨型鈴鐺,讓一切跟蹤都變得不可能了。

他坐在街邊一張空蕩蕩的長椅上,用雙手仔細地清除著頭髮上那些細小的冰溜子。

忽然間他又一次煩躁起來,他一躍而起,搶過一個路人的背包,用力掄遠。接下來又摘下另一個路人的帽子,揚手扔掉。人們尖叫著,躲避著。他愈來愈亢奮,不停重複著讓附屬物和主人分離的遊戲,直到一隻警棍頂在了他的腰部。

過了一段時間,陳敏去看他。護士警告她說,這個病人有很強的攻擊性。陳敏瞪大眼睛告訴護士:他不會攻擊我。

陳敏見到了他,他被剃了光頭,倒顯得精神了不少。只是他的姿態很是怪異,他的雙手抱著膀子,這讓他看起來充滿戒備。他說:你來了?

陳敏點點頭。

他又說:這屋子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真是不好意思。

陳敏看著空空蕩蕩的房間。

他說:你幫我看看那個老太太是活著還是死了,我不敢靠近她。

陳敏的每一根寒毛都豎立起來。她問:什麼……老太太?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空空蕩蕩的牆角。

陳敏走過去,蹲在那裡。她偷偷擦掉了眼淚。她說:她已經死了。

他似乎長舒了一口氣。

陳敏第一次來到了那個彩鋼板的二樓。她一腳踹開了門。一陣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沒有鞋子,穿過的和嶄新的,都沒有。也沒有什麼老太太。地板上厚厚一層灰塵。

她在窗邊看著樓下。沒有什麼巨型垃圾桶,只是,有一塊長方體的地面,顏色明顯要比周圍的地面更淺。

可是,她突然看到了一件衣服,一件無法準確描述出顏色的衣服,一種歷經了無數劫難的粉色。它被扔在地上,以任人踐踏的姿態。

她扼住自己的脖子,無聲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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