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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全:「照相不見相」,攝影是跟世界溝通的一種方式

肖全,被稱作中國最好的人像攝影師。《我們這一代》,被奉為人像攝影的經典之作廣受推崇。花費十數載,他的作品所刻下的人像稜角,在不同觀者眼中呈現百般崢嶸。或許,正是肖全所要表達的思想與抱負,「我們都是一個時代不可或缺的原點。」今天,青年優秀娛樂時尚攝影師牛國慶將作為人像攝影的代表,對話「今牌導師」肖全。看看兩代人的作品,緊隨時代變遷,任憑人之改變,陳釀出獨特的芬芳。

對話組合:肖全 vs 牛國慶

牛國慶:身為一名肖像攝影師,而且記錄了幾乎一個時代的大人物,這個時代有沒有賦予您一個什麼使命?是什麼?

肖全:這還真是個挺有意思的問題,得從我對肖像攝影最早的認識開始談起。

1983年,我的肖像攝影起步於杭州,回到成都後,我認識了當時那一波文學家、藝術家、詩人:翟永明、何多苓、何訓田、鐘鳴、趙也、白樺等等,那時給他們拍照片都是很隨性的。

之前在部隊的時候,我省吃儉用,訂了很多報刊雜誌,知道了一些攝影師,儘管那時了解的攝影師還比較少,不過特別幸運的是,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西方最厲害的攝影作品是怎麼拍的——比方說加拿大的卡什,那個時候我就看到他拍的丘吉爾,還有後來紐曼拍的斯特拉文斯基的那張斜角的鋼琴照片,我就想:哇,好的肖像照片原來是這樣的。

▲肖全:1990年3月,成都,崔健,搖滾音樂家

▼牛國慶:2013年4月19日,街頭藝人

後來在成都「萬歲展覽館」舉辦的一個全國性肖像攝影展上,我看到那些金獎銀獎照片都特別造作,我現在都還記得,有個銀獎的還是什麼,有把大提琴、一隻彆扭的手、放了點煙,造了點氣氛,但是那個表情和動作都特別地僵硬,一看就特別不得要領。我花了很短的時間看了一圈,心說,他們真的不知道好的照片是什麼樣的。出了展廳,我恬不知恥地對自己說:「肖全,看來中國的人像攝影要看你的了。」

真的,我莫名其妙地對自己說了這樣一句話,莫名其妙地有一種責任感,因為我知道什麼是好的肖像攝影,我也知道如何去實現它,就是某種因緣吧,讓我升起了這種念頭。

▲肖全:1990年5月,成都,易知難,歌唱演員

▼牛國慶:2016年12月,古力娜扎著Dolce & Gabbana拍攝寫真

其實我在很多地方都講過,其實我真正受到刺激的是看了鐘鳴編的地下刊物《象罔》上那張龐德肖像。晚年身陷瘋人院的龐德在解除叛國罪指控後說:「一切都是徒勞的,理解來得太遲了。我不想工作了,一切都是那麼艱難。」那是張好照片,傳達出一個知識分子深陷孤獨的凄涼感受,我覺得中國的當代藝術家應該有這樣的照片,感動自己又感動別人的照片,所以就是那一剎那升起的這個念頭——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了。

後來我就做了這麼點事情,大概就花了10年時間。

從86年到96年,《我們這一代》拍攝完成,第一個版本由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10年後做了個再版,14年又跟雅昌編了一個新版本叫《歷史的語境與肖像》。

牛國慶:您剛剛也說了,國內好多之前的照片擺拍太僵硬、太造作。但是也有大師的作品裡會出現經過設計的畫面,比如會讓很多人同時做出同樣的動作。您認為人物肖像的拍攝中,是抓拍更重要一些,還是也需要一些擺拍和設計呢?

肖全:重點在於攝影師和被攝者之間的溝通,或者是攝影師本身對拍攝的理解達到了什麼樣的程度,他眼裡真實的世界應該怎樣表現出來。肖像攝影不是擺拍、抓拍的問題,新聞照片當然是不可以擺拍的。我特別喜歡桑德的照片,桑德那些很好的照片不可能是抓拍的,包括我剛才提到的丘吉爾的那張照片,它也不是抓拍的,他把光布好後,丘吉爾只給他一點點時間。主要還是拍攝當時,攝影師和被攝者之間做了哪些溝通,你心目中的好照片是怎樣的,這是問題的關鍵。

▲肖全:1993年9月,北京,竇唯,搖滾音樂家

▼牛國慶:2014年12月,鍾欣桐

牛國慶:那您覺得,一張照片是應該更側重表達攝影師的理解,還是應該去儘力還原一個真實的被攝者呢?

肖全:兩點都特別重要,因為攝影師固然會有他想像中的一個畫面、一個情景或一種情緒,而被攝者很可能和他共同創作了一個超越其想像的畫面。比如卡什搶下丘吉爾的雪茄,定格的是丘吉爾的憤怒,丘吉爾對卡什說:「你馴服了一頭咆哮的獅子」,約瑟夫·寇德卡說:「好照片是一個奇蹟」,這就是雙方共同締造的奇蹟,從某種意義上也是真實還原了丘吉爾這個人——勇敢的、不退縮的反納粹英雄。

▲肖全:1993年9月,北京,郭路生,詩人

▼牛國慶:2012年5月,喬治·阿瑪尼(Giorgio Armani)

從我自己來講,我覺得在《我們這一代》里的照片,姜文的、三毛的、易知難的,都有所謂還原的感覺。三毛就對她那張照片非常感興趣,也非常滿意,她說這不是完整,這是完美,是無價,她對自己這樣一個倔強的形象非常認同。每個人都有他的多面性,就像《這個殺手不太冷》,殺手也會有溫情的一面,丘吉爾也不僅會打仗,他也會寫生,也會畫畫。社會的認定彷彿還原了角色,但其實人是多面的。

又回到了剛才提到的「溝通」。也有很多著名人物的肖像,可能拍攝時花費了很多的心血,但很遺憾,沒有在一個放鬆、自在的狀態下工作,即便是千辛萬苦去完成的,但呈現出來的並不盡如人意,還是要在最合適的時候、最恰當的氣氛里完成拍攝。要拍到一張很好的肖像攝影作品是極其困難的。

牛國慶:像您說的,好的照片一定要有和被攝者互相了解熟悉的過程。但是在接觸一些公眾人物的時候,我們對他們不夠了解、熟悉,他們也不一定願意把輕鬆自然的狀態展示給我們。您覺得這種情況應該如何應對呢?

肖全:這是一個特別微妙的心理過程,肖像攝影是和人打交道,不是跟不說話的一件器物或一座山、一片雲打交道,並不是說山和雲不懂得人,它們也懂,但沒有像一個人面對另外一個人那麼精彩刺激,要是拍攝者和被攝者之間被遮蔽了,就得不到好照片。作為攝影師要去解決,讓雙方建立起足夠的信任和了解,這是極其重要的,如果拍攝對象對你不信任,看到你就彆扭,他不可能把那一面給到你,他就把自己裹起來,不想讓你看到真實的自己,甚至不願意跟你說話。

我經常用到比喻,比方說:坐飛機的時候你和身邊的旅客同在萬米高空,這也是一種很深的緣分,你們一起吃飯,一起經過兩個小時甚至更久,但你們之間不交流,不產生信任,不會發生有意思的話題,你們就可能一起乾巴巴地坐了兩三個小時,一句話不說,然後起身就走了。被攝者如果對你不感興趣,一定會像剛才這樣,所以要得到被攝者的信任和興趣,肯定不能空手而去,需要讓他們知道你是誰。

▲肖全:1995年3月,北京,姜文,電影導演

▼牛國慶:2014年3月,約翰尼·德普(Johnny Depp)

在他們不知道你是誰的情況下,我當時的做法是:買了個黑色的文件夾,像自製的一本書一樣,再貼上書名,叫做《參與者和見證人》,這是當年的詩人、後來紫圖的萬夏給我起的名字,他出過《黑鏡頭》系列圖書。他說,你既是這個時代的參與者,也是見證人,所以我當時的書名不叫《我們這一代》,而叫《參與者和見證人》。我當時就是拿著自己的照片本去見他們,他們一看我的照片,就知道我是他們心目中拍照片的那個人。

當時楊麗萍看到我給三毛拍的《天堂之鳥》那本小冊子,於是託人來找我拍照片,她覺得這個攝影師應該來拍她,所以你的作品就像是介紹信一樣。

牛國慶:剛才提到楊麗萍老師,還有三毛,您覺得拍攝男性和女性的時候會有所區別嗎?

肖全:其實本質上沒有區別,總體上來講都是和人打交道,女人和男人,話題不一樣,都很精彩,很有意思。比如楊麗萍和三毛,她們各自有自己的特點,經歷不同,出身不同,閱歷不同,跟她們說話的方式也不同。楊麗萍有對空間的理解,對抽象的舞蹈的表達,她是一種特殊的媒介,通過她的舞姿讓人類感受到天上的事情,比方說她的《月光》、她的《兩棵樹》等等。而三毛是靠文字,她遊歷世界50多個國家,經歷全然不同。老崔、竇唯、姜文、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又都是不一樣的,可以說每個人都有著獨立的系統,要開啟他們需要完全不同的密碼,很神秘的密碼,很難說清楚。

▲肖全:1990年9月,成都,三毛,作家

▼牛國慶:2013年12月,葛優

牛國慶:聊了這麼多公眾人物,我們也注意到,您也拍攝了很多所謂的「老百姓」、「普通人」。拍攝的對象有什麼樣的氣質才能成為您鏡頭的主角呢?

肖全:我一直認為公眾人物和老百姓之間沒有特別明顯的區別,因為每一個公眾人物都是由「老百姓」成為的,他們在成名之後才慢慢有了自己的影響力,之前也都是默默無聞。就像特朗普,參與總統競選之前有多少人了解他?

我拍了很多「普通人」,他們身上都有各自的特點和氣質,尤其是《2032:我們期望的未來》那次聯合國公益片的拍攝,五天之內拍了兩百多個普通人,包括大學生,各民族同胞,北京殘疾歌舞團的演員,跟我有緣的這些人,他們來到我的鏡頭面前,我都儘力地和他們聊天,真誠地跟他們溝通,首先是我自己特別的放鬆,他們會很容易在我的鏡頭前安靜下來,去掉他們內心的緊張,其實非常不容易。

▲肖全:1994年,深圳,馬克·呂布

▼牛國慶:2014年10月,摩根·弗里曼(Morgan Freeman)

「時代肖像」這個選題我今年還要拍兩三個,這些都是特別有意義的工作。在我記錄過這一代中國文化的精英人物之後,應該拍攝中國社會各個行業的老百姓,所謂的「普通人」,他們都是這個時代特別重要的一員。

牛國慶:您對佛學頗有研究,這對您的拍攝有沒有產生一定的影響,看待事物、創作的角度會不會有所改變呢?

肖全:真的有很大的影響。過去一直在拍照片,好像也不是特別偷懶,一直都在工作。這些年來在學佛的過程中,也懂得了好些淺顯的道理,比如說意識到自己的工作是挺重要的,是傳播一種能量吧。我經常有種感悟,很慶幸在自己在九十年代的某一天看到龐德的那張照片,升起了一個念頭,然後堅持了下來。我的師父夢參老和尚在五台山對我講,「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我們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心裡升起的一個念頭,如果沒有這個念頭,你就不可能實現這個事情,因為你沒有這個目標,這個方向。所以後來我就說,在座各位如果有了一個很好的念頭,不妨好好地去觀察它,睡一覺醒來覺得不傻,就去把它實現掉。我一直以來都想和年輕人傳達這種感受:自己心目中有了一個好的念頭,如果覺得這個念頭是值得做的,就一鼓作氣去實現,絕不動搖。

▲肖全:1994年12月,蘇州,張藝謀,電影導演

▼牛國慶:鄒市明

在待人接物、與陌生的朋友交流當中,我也懂得了如何去融洽地溝通,要用那種慈容滿面的說法方式,讓他們聽起來感覺特別地溫暖,別人就容易把你當成朋友。在面對生命和宇宙真相的過程中,不要有過多的執著。朋友送了我一個攝影箱,我在上面寫了一句話:「照相不見相」,這個「相」講的就是,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虛幻的世界,不要太執著,肉身都是由地火水風和合而成,有生就有滅,不要那麼看重自我。懂得了這些道理之後,就知道應該如何面對自己,面對工作,以慈悲之心面對每一個和你有緣的生命體。

牛國慶:是的,包括我們的聊天也是非常溫暖的,完全沒有距離感。但是很多年輕人想要記錄這一代的人物精神,卻往往沒有方向,無從下手。您覺得年輕人應該抓住什麼樣的時代氣息呢?

肖全:這個問題還挺難解決的(笑)。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收到「上天的旨意」,但每個人都有資格去爭取。很多人都在做,可能做得比較零星,比方說他們每天拿著手機拍下他們認為有趣的畫面。並不一定就需要很專業的方式,就像從不同的歷史觀去書寫的歷史,主要還是看一個人的綜合能力,可以說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沒有能力,準備不夠,或者沒有恰當的時機,都很難完成。聽起來有點玄,但是這件事情真的太難了。

▲肖全:2016年11月,洪都,開花店的重慶妹

▼牛國慶:2014年7月,寧浩

牛國慶:此次擔任「百人萬元」簽約計劃的今牌導師,您有什麼想要告訴年輕攝影師的呢?

肖全:我覺得要去了解認識攝影這件事情本身,愛一件事情,你就會不怕吃苦,這不是簡單的交換,不是付出什麼就期待同等的回報。攝影是跟世界溝通的一種方式,用來表達自己的方式,就像有的人用一支筆寫詩寫小說,有的人跳舞,有的人唱歌,用種種方式與世界相處。

▲ 肖全:2016年12月,金川,張啟蕊,8歲

▼牛國慶:2015年3月,高聖遠、周迅

既然來到攝影圈,想用圖片說話,要了解這個世界上的攝影師曾經做過些什麼,要了解攝影史,無論是西方的還是中國的。每個領域的大師就像一座座大山屹立在那裡,其實很難翻越,用呂楠的話來講,大師可能會疏忽點什麼,就相當於給你留了一條窄窄的路。我覺得更需要閱讀,大量地閱讀西方攝影師,了解這些英雄們的攝影作品、他們的工作方式、他們的經歷等等,這樣建立一個宏觀的脈絡之後,知道留給你的是什麼,你能做些什麼。

另外,我覺得需要心平氣和,跟自己好好相處,跟自己好好的聊天,知道自己到底是來幹什麼的,要把這些問題想清楚。

「肖全,看來中國的人像攝影要看你的了」

肖全一句看似玩笑般的自語,甘用十載年歲去築建。冥冥之中萬般所向,你覺得你該做些什麼?你想想你可以做些什麼?你認為你願意做些什麼?人生覓得幾件樂衷的事情大抵是不容易的,所幸因自信與豪氣,幸運與堅持才有了一個肖全。

「看來,今後中國的攝影要看我們的了」

也就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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