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先生的第1本書：《百年孤獨》

一場足球賽若是你已經知道結果，還會有興趣看完嗎？那一本小說呢？

如同《了不起的蓋茨比》結尾的抒情一般，百年孤獨的開頭廣為人知：很多年以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彷彿拉扯時間一般，一個世紀的故事都在一秒內轟然噴出。你好像可以看到巨大卻腐朽到僅剩龍骨的帆船、面無表情永遠身著黑衣的律師、趴在五彩斑斕的毯子上掠過房頂的吉普賽人、懸空的神甫與被炸毀的教堂在這簡單的一行黑色的文字內部若隱若現。

馬爾克斯講述了一個家族七代人百餘年無數的死亡與重生，回答了上面的問題，答案叫做「偉大」。

在我們談及老馬時常常加上另一個詞：「魔幻現實主義」。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這是卡夫卡的《變形記》的開頭。不交代任何原因和背景，像「上帝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一樣，典型的荒誕派和存在主義。荒誕意味著背離常理，以與現實迥異的誇張景象映照出被我們忽略的現實，因而卡的作品大多灰色陰暗。存在主義則是哲學範疇的劃分，即存在本身的無意義與偶然荒謬性，這引導了卡的作品必然的悲劇色彩。而馬爾克斯不盡相同：「花雨在鎮上落了一整夜，這靜寂的風暴覆蓋了房頂，堵住了房門，令露宿的動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時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層綿密的花毯，人們得用鏟子耙子清理出道路才能出殯。」魔幻現實主義是鑲嵌式的寫法，將超出常理的現象鑲進密集的日常生活之中，毫不驚奇自然而然地敘述只有夢中才會出現的場景。

而這種寫法帶來的直觀感受，就是夢。當你打開這本書，讀到吉普賽人帶著新奇的發明來到馬孔多時，一個華麗的夢境就開始了。巨大的夢包含著無數個小的夢境，即布恩迪亞們各自的孤獨，而這些小夢境又彼此交融滲透，這直接表現在一整個家族的名字幾乎都在何塞、奧雷里亞諾、阿爾卡蒂奧、阿瑪蘭妲、烏爾蘇拉、雷梅黛絲間輪換組合。曾有人調侃說《百年孤獨》是世界上最耐讀的一本書，因為第二天起床你就會忘了誰是父親誰是兒子。就在動筆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剛完成了對這本書的第五遍閱讀，就算是現在我依舊無法清晰地區分他們各自的命運，其夢境的滲透交融之密切可見一斑。這也成了許多人對這本曠世名著敬而遠之的主要原因。這一點前兩天收到知友的私信，貼出來我的部分看法：

「我的方法是先去讀，不一定理清人物、情節，或是刻意在某些語焉不詳的句子上過分思量。即使雲里霧裡，也先讀下去，去感受故事本身。《百》的情節並非十分連貫，第三遍讀我才逐漸分清人物，但即使現在依舊沒法清楚地講出每個人的命運。我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大的問題，因為這一類荒誕派帶寓言性質的故事，是由作者的心靈想像投射出來的，我們要做的並非是理解他講出的故事，即外在的投影，而應該感受故事內部由作者心理產生的情感。」

所以，這本書的所謂「靈魂」究竟是什麼？

答案顯而易見，就是書名之中的「孤獨」。當百度這個詞語時我們得到如下回答：

詞典中則簡單很多：獨自一個；孤單。

我們可以注意到網路上的註解明顯帶有對「孤獨者」的推崇。然而這裡所謂的孤獨，確切地應稱之為「傲然」。不理世俗超然物外，安靜於自己的世界自得其樂，我本想說是「孤傲」，但分給其一個「孤」字實在有愧於上校的賣出換成金幣又重新製作而成的小金魚。真正的孤獨必然是毀滅性的，是靈魂都在向外滲水般的深不見底的絕望。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對保守黨發動了三十二場內戰無一成功，鼎盛時擁有半個國家，投降後被敵人授勛拒絕並自殺未遂，到了當祖父的年紀試圖為了老兵的撫恤金再發起一場戰爭，導致十七個兒子被人一夜間殺掉十六個，唯一回應他的好友告訴他：「奧雷里亞諾，我知道你老了，可我今天才明白，你比看上去老得多了。」之後在家中的金銀器作坊製作小金魚，直到有一天去院中小便時死在栗樹下。這叫孤獨。

阿瑪蘭妲愛上義大利來的鋼琴師，卻無比堅決地一次次拒絕他的求婚，導致這個開鐘錶店的男子在一個清晨自殺在無數停滯的錶盤間，懺悔的她將手伸入爐火，一生在手上纏著黑紗，後來愛過她的侄子和上校的戰友赫里內勒多，並且都堅決拒絕了他們，晚年每天為自己編織壽衣，織完的那一天安靜離世。這叫孤獨。

還有老老祖母烏爾蘇拉，獨裁者阿爾卡蒂奧，作為妻子的情人和情人的丈夫生活的奧雷里亞諾第二，擁有帶來死亡絕世美貌的雷梅黛絲，以及這個家族其他所有人，都是活在不可逆轉的孤獨之中，即使偶然被世間所想起，也不過曇花一現，最終還是流浪於黑夜之中。

讀完這書，難道還有人敢於宣揚自己對於孤獨的熱愛嗎？昨晚在屋頂上等英仙座流星雨，等了三個小時還是一無所獲，那時望著漆黑一片的夜空我意識到，孤獨是一場只有自己和時間知道答案的等待。每個人所等待的東西是不同的，例如上校等待的是萬人承認的尊嚴，阿瑪蘭妲等待的是內心恐懼消失，都不盡相同。只有一點共同，那就是無論自己還是時間都清楚地知道，那不可能。然而他們依舊等待。這才是孤獨。

我想，呈現等待之中的人們下意識的掙扎正是《百年孤獨》的靈魂所在。

當然，這本書能帶給我們的還有太多太多。例如創造與毀滅的快感，命運對於掙扎的調侃，愛是怎樣熾烈而絕望的情感，等等等等。

《百年孤獨》所帶來的閱讀快感與平常的小說不同。如果說閱讀較為通俗的小說是在果實累累的園子里盡興採擷，那閱讀《百》這類書籍無異於黑夜中在沒有燈塔的海面之上航行。你不知道看似平靜的海面之下究竟潛伏著巨大溫順、島嶼般的抹香鯨還是會纏住船隻帶來死亡的烏賊，因為一切都是混亂而荒唐的，所以你能得到什麼很大一部分取決於閱讀者本身而非創作者。從這個角度，作品愈荒謬，也就愈發接近讀者的內心。這種帶有不確定性的再創作感便是我比起通俗小說更鐘情於荒誕派寓言的原因。

不妨試一試。

最後摘上一些有趣的句子：

所有人都顯得很寂寞，用自己的方式想盡辦法排遣寂寞，事實上仍是延續自己的寂寞。寂寞是造化對群居者的詛咒，孤獨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無論走到哪裡，都應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復存在，就連那最堅韌而又狂亂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

所寫的事情過去不曾，將來也永遠不會重複，因為命中注定要一百年處於孤獨的世家絕不會有出現在世上的第二次機會。

你那麼憎恨那些人，跟他們鬥了那麼久，最終卻變得和和他們一樣，人世間沒有任何理想值得以這樣的沉淪作為代價。

《百年孤獨》真的是一本稱得上「偉大」的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