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昆描繪的7片未來,由夏笳說與你聽|科幻小說
飛向群星之間,連肉體都不復存在的後人類時代,你還會記得童年傍晚和爸媽一起放風箏的場景么?
劉宇昆的這篇小說是今年軌跡獎的最佳短篇提名作品,從環境問題出發,漸漸轉向了光年尺度下的文明、探索和愛,帶來一種久違了的驚奇感,又像風箏一樣,憑藉一根細線與生活緊密聯結。
* 本篇小說約10500字,閱讀大約花費18分鐘。
七個生日
作者 | 劉宇昆
翻譯 | 夏笳
7:
寬廣的草坪從我面前一直延展到金色海浪邊緣,被一線窄窄的深褐色海灘隔開。落日溫暖明媚,晚風輕拂著我的臉與雙臂。
「我還想再等久一點。」我說。
「天就要黑了。」爸爸回答。
我咬了咬下嘴唇。「再給她發條簡訊。」
他搖了搖頭。「已經發得夠多了。」
我四處張望,公園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夜風裡開始有一絲涼意。
「好吧。」我努力掩飾聲音中的失望。有些事一次又一次發生,你不能總是為之失望,對吧?
「飛吧。」我說。
爸爸舉起鑽石形狀的風箏,風箏上畫著仙子,還有兩根長長的飄帶。我今早在公園門口的店裡一眼挑中這隻風箏,因為仙子的臉讓我想起媽媽。
「好了嗎?」爸爸問。
我點點頭。
「跑!」
我跑向大海,跑向如火的天空和金紅的斜陽。爸爸放開風箏,我感覺到「咻」的一聲,風箏升上天空,將我手中的線拉緊。
「別回頭看!繼續跑,慢慢放線,就像我教你的一樣。」
我跑啊跑,像白雪公主跑過森林,像灰姑娘跑過午夜鐘聲,像孫悟空逃離如來佛手心,像埃涅阿斯逃離朱諾降下的風暴。一陣疾風吹得我睜不開眼,我轉動線軸,心怦怦跳,血液湧進雙腿。
「飛起來啦!」
▲ 圖片作者:Sam Carlson
我放慢腳步,駐足回望。仙子在天空中牽引著我的手,想要飛得更高。我握緊線軸上的把手,想像她帶著我扶搖直上,一起在太平洋上空翱翔。就像過去爸爸媽媽一邊一個拉著我的手,讓我在中間盪鞦韆。
「米婭!」
我抬起頭,看見媽媽大步穿過草坪向我走來,黑色長髮在晚風中獵獵拂動,像風箏上的飄帶。她來到我面前,跪在草地上,張開雙臂抱住我,我的臉緊貼在她臉上。她身上有常用的洗髮水香氣,就像夏天的驟雨和野花,而這樣的芬芳我每隔幾周才能聞到一次。
「對不起,我來晚了。」她的聲音沉沉地蹭過我的臉頰。「生日快樂!」
我想吻她一下,卻又不想。風箏線鬆了,我用力一拽,就像爸爸教過的那樣。我要讓風箏繼續在天上飛,這很重要,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就像我想吻媽媽卻又不想吻她一樣。
爸爸慢跑過來。他沒有提到時間,也沒有提到說我們錯過了晚餐預約的事兒。
媽媽吻了我一下,然後轉開臉,但雙手依然環抱著我。「出了點意外。」她對爸爸說,聲音平穩而冷靜。「沃克·趙大使的航班延誤了,她設法為我擠出時間,我們在機場談了三個小時,下周的上海論壇之前我必須向她說明太陽調節計劃的細節。這次碰面很重要。」
「總是很重要。」爸爸說。
媽媽用力抱緊我。他們之間總是如此,已經成了某種模式,即便當年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一樣。辯解,哪怕沒有人要求辯解;控訴,儘管聽上去不像控訴。
我輕輕掙脫她的懷抱。「看哪。」
由我來嘗試打破他們的模式,這也成了模式的一部分。我總是一廂情願地相信會有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案,相信我能做點什麼讓一切都好起來。
我伸手指向風箏,希望她能看見我挑中的仙子有張跟她很像的臉。但風箏已經飛得太高太遠,看不清仙子的模樣。我已經放完所有的線。長長的線墜成一道弧,像一道繩梯聯通大地與天空,最高處的一段在逐漸消散的餘暉中閃著金光。
「真美。」媽媽說。「等將來哪天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我一定帶你去太平洋另一邊,去媽媽的老家看風箏節。你肯定喜歡。」
「那我們得坐飛機去。」我說。
「對。」她回答。「別害怕飛行,我成天飛來飛去。」
我並不害怕,但我還是點點頭,讓她知道我聽她的話。我沒問「將來哪天」到底是哪一天。
「要是風箏能飛得更高就好了。」我繼續說下去,竭盡全力讓詞語繼續流淌,像轉動線軸放出更多線,好讓那至關重要的東西繼續在空中高高飄揚。「如果我剪斷風箏的線,它會不會飛到太平洋的那一邊去?」
沉默片刻之後,媽媽回答:「不……沒有線風箏飛不起來。它就像飛機一樣,靠著空氣阻力上升,而你拉著線的力量就相當於推動飛機前進的動力。你知道嗎,懷特兄弟最開始造出的飛機其實就是風箏,他們正是從中學會怎麼製造飛機的翅膀。將來哪天我會演示給你看,到時候你就知道風箏如何製造升力——」
「它能飛。」爸爸打斷她的話。「它會飛過太平洋。今天是你的生日,所有願望都能實現。」
之後他們誰也不說話。
我沒有告訴爸爸,我喜歡聽媽媽講機械、講工程、講歷史、講那些我不完全懂的東西。我沒有告訴媽媽,我其實知道風箏不可能飛過大海,我只是想讓她講給我聽,而不是繼續為她自己辯護。我沒有告訴他,我已經長大了,不再相信生日願望都會實現,我曾許願希望他們不再爭吵,卻事與願違。我沒有告訴她,我知道她不是故意說話不算話,但這還是一樣讓我難過。我沒有告訴他們兩個,我希望能剪斷我與他們之間的那根線,他們相互拉扯的力量太大,令我的心承受不住。
我知道他們依然愛我,哪怕他們已不再愛彼此,但知道這些並不會讓我更好受一點。
夕陽緩緩沉入海中,繁星一顆一顆亮起。我的風箏已消失在星辰之間。我想像仙子正乘風而去,愉快地親吻每一顆星星。
媽媽掏出手機,飛速敲打屏幕。
「我估計你還沒吃晚飯吧。」爸爸說。
「沒有,我連午飯都沒吃。跑了一整天。」媽媽一邊說,一邊低頭盯著屏幕。
「我剛發現一家很不錯的素菜館,距離公園只有幾個街區。」爸爸說。「也許我們可以在路上的甜品店買塊蛋糕帶去餐廳,讓他們飯後端上來。」
「嗯哼。」
「能不能放下手機?」爸爸說。「拜託。」
媽媽長嘆一口氣,將手機放到一邊。「我正在改機票,想改到晚一點的航班,好多陪米婭一會兒。」
「你連跟我們呆一晚上的時間都沒有?」
「明早我必須去華盛頓見查克拉巴蒂博士和弗魯格議員。」
爸爸臉色一沉。「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說自己關心地球命運,每天飛來飛去碳排放也不少啊。要不是因為你和你的那些客戶總想著怎樣跑得更快,運得更多——」
「你很清楚我做這些不是為了客戶——」
「欺騙自己很容易,我懂,但你正是在為全世界最大的財閥和最專制的政府工作——」
「我所做的是具體的技術解決方案,不是空頭支票!我們負有對全人類的道德責任。我在為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奮鬥,他們掙扎在貧困線之下——」
趁這兩尊巨神不注意,我讓風箏將我遠遠帶走。他們的爭辯聲漸漸消散在風裡。我一步又一步走近翻湧的海浪,被風箏線引向群星之間。
故事進度22%,預計需要14min
49:
輪椅想方設法也沒能調整到一個讓媽媽感覺舒服的位置。
一開始輪椅試圖把座位升高,好讓媽媽的視線能與我為她找來的古董電腦的屏幕保持水平。但這樣一來桌面的位置就太低了,不管她怎麼彎腰駝背都夠不到桌上的鍵盤。當她伸出顫抖的手指去摸索鍵盤時,輪椅重新將座位降低,於是媽媽敲打出幾個字母和數字之後,不得不使勁抬頭去看屏幕。引擎低聲嗡鳴,輪椅再一次上升。無限循環往複。
在「日落之家」,超過三千台機器在三名護士的監管下工作,照顧三百位年邁的住戶。這正是我們現如今的死亡之道,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仰仗機械的智慧。這是西方文明的巔峰。
我走過去,用一摞硬皮書將鍵盤墊高,這些書是從她家裡帶來的,還沒有賣掉。引擎不再嗡鳴。為複雜問題找一個簡單解法,以救一時之急,這是她會欣賞的方式。
她看向我,霧蒙蒙的眼睛並未認出我。
「媽媽,是我啊。」我說。沉默片刻,我又加上一句,「我是你女兒,米婭。」
她有時候狀態不錯。我想起護士長說過的話。做數學題能讓她安靜下來。謝謝你的建議。
她仔細看我的臉。「不。」她遲疑了片刻。「米婭七歲。」
於是她又轉向電腦,繼續輸入數字。「我得再算一遍人口與衝突曲線。」她喃喃道。「我得讓他們看到,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坐在她小小的床上。她只記得自己的古董電腦,卻不記得我,我以為這會讓我刺痛。但她就像一隻飛得太遠的風箏,唯有對於太陽工程的痴迷,如同一根細細的線將她維繫在這個世界上,這讓我無力憤怒,也無從心痛。
▲ 圖片作者:Sam Carlson
我放慢腳步,駐足回望。仙子在天空中牽引著我的手,想要飛得更高。我握緊線軸上的把手,想像她帶著我扶搖直上,一起在太平洋上空翱翔。就像過去爸爸媽媽一邊一個拉著我的手,讓我在中間盪鞦韆。
「米婭!」
我抬起頭,看見媽媽大步穿過草坪向我走來,黑色長髮在晚風中獵獵拂動,像風箏上的飄帶。她來到我面前,跪在草地上,張開雙臂抱住我,我的臉緊貼在她臉上。她身上有常用的洗髮水香氣,就像夏天的驟雨和野花,而這樣的芬芳我每隔幾周才能聞到一次。
「對不起,我來晚了。」她的聲音沉沉地蹭過我的臉頰。「生日快樂!」
我想吻她一下,卻又不想。風箏線鬆了,我用力一拽,就像爸爸教過的那樣。我要讓風箏繼續在天上飛,這很重要,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就像我想吻媽媽卻又不想吻她一樣。
爸爸慢跑過來。他沒有提到時間,也沒有提到說我們錯過了晚餐預約的事兒。
媽媽吻了我一下,然後轉開臉,但雙手依然環抱著我。「出了點意外。」她對爸爸說,聲音平穩而冷靜。「沃克·趙大使的航班延誤了,她設法為我擠出時間,我們在機場談了三個小時,下周的上海論壇之前我必須向她說明太陽調節計劃的細節。這次碰面很重要。」
「總是很重要。」爸爸說。
媽媽用力抱緊我。他們之間總是如此,已經成了某種模式,即便當年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一樣。辯解,哪怕沒有人要求辯解;控訴,儘管聽上去不像控訴。
我輕輕掙脫她的懷抱。「看哪。」
由我來嘗試打破他們的模式,這也成了模式的一部分。我總是一廂情願地相信會有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案,相信我能做點什麼讓一切都好起來。
我伸手指向風箏,希望她能看見我挑中的仙子有張跟她很像的臉。但風箏已經飛得太高太遠,看不清仙子的模樣。我已經放完所有的線。長長的線墜成一道弧,像一道繩梯聯通大地與天空,最高處的一段在逐漸消散的餘暉中閃著金光。
「真美。」媽媽說。「等將來哪天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我一定帶你去太平洋另一邊,去媽媽的老家看風箏節。你肯定喜歡。」
「那我們得坐飛機去。」我說。
「對。」她回答。「別害怕飛行,我成天飛來飛去。」
我並不害怕,但我還是點點頭,讓她知道我聽她的話。我沒問「將來哪天」到底是哪一天。
「要是風箏能飛得更高就好了。」我繼續說下去,竭盡全力讓詞語繼續流淌,像轉動線軸放出更多線,好讓那至關重要的東西繼續在空中高高飄揚。「如果我剪斷風箏的線,它會不會飛到太平洋的那一邊去?」
沉默片刻之後,媽媽回答:「不……沒有線風箏飛不起來。它就像飛機一樣,靠著空氣阻力上升,而你拉著線的力量就相當於推動飛機前進的動力。你知道嗎,懷特兄弟最開始造出的飛機其實就是風箏,他們正是從中學會怎麼製造飛機的翅膀。將來哪天我會演示給你看,到時候你就知道風箏如何製造升力——」
「它能飛。」爸爸打斷她的話。「它會飛過太平洋。今天是你的生日,所有願望都能實現。」
之後他們誰也不說話。
我沒有告訴爸爸,我喜歡聽媽媽講機械、講工程、講歷史、講那些我不完全懂的東西。我沒有告訴媽媽,我其實知道風箏不可能飛過大海,我只是想讓她講給我聽,而不是繼續為她自己辯護。我沒有告訴他,我已經長大了,不再相信生日願望都會實現,我曾許願希望他們不再爭吵,卻事與願違。我沒有告訴她,我知道她不是故意說話不算話,但這還是一樣讓我難過。我沒有告訴他們兩個,我希望能剪斷我與他們之間的那根線,他們相互拉扯的力量太大,令我的心承受不住。
我知道他們依然愛我,哪怕他們已不再愛彼此,但知道這些並不會讓我更好受一點。
夕陽緩緩沉入海中,繁星一顆一顆亮起。我的風箏已消失在星辰之間。我想像仙子正乘風而去,愉快地親吻每一顆星星。
媽媽掏出手機,飛速敲打屏幕。
「我估計你還沒吃晚飯吧。」爸爸說。
「沒有,我連午飯都沒吃。跑了一整天。」媽媽一邊說,一邊低頭盯著屏幕。
「我剛發現一家很不錯的素菜館,距離公園只有幾個街區。」爸爸說。「也許我們可以在路上的甜品店買塊蛋糕帶去餐廳,讓他們飯後端上來。」
「嗯哼。」
「能不能放下手機?」爸爸說。「拜託。」
媽媽長嘆一口氣,將手機放到一邊。「我正在改機票,想改到晚一點的航班,好多陪米婭一會兒。」
「你連跟我們呆一晚上的時間都沒有?」
「明早我必須去華盛頓見查克拉巴蒂博士和弗魯格議員。」
爸爸臉色一沉。「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說自己關心地球命運,每天飛來飛去碳排放也不少啊。要不是因為你和你的那些客戶總想著怎樣跑得更快,運得更多——」
「你很清楚我做這些不是為了客戶——」
「欺騙自己很容易,我懂,但你正是在為全世界最大的財閥和最專制的政府工作——」
「我所做的是具體的技術解決方案,不是空頭支票!我們負有對全人類的道德責任。我在為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奮鬥,他們掙扎在貧困線之下——」
趁這兩尊巨神不注意,我讓風箏將我遠遠帶走。他們的爭辯聲漸漸消散在風裡。我一步又一步走近翻湧的海浪,被風箏線引向群星之間。
故事進度22%,預計需要14min
49:
輪椅想方設法也沒能調整到一個讓媽媽感覺舒服的位置。
一開始輪椅試圖把座位升高,好讓媽媽的視線能與我為她找來的古董電腦的屏幕保持水平。但這樣一來桌面的位置就太低了,不管她怎麼彎腰駝背都夠不到桌上的鍵盤。當她伸出顫抖的手指去摸索鍵盤時,輪椅重新將座位降低,於是媽媽敲打出幾個字母和數字之後,不得不使勁抬頭去看屏幕。引擎低聲嗡鳴,輪椅再一次上升。無限循環往複。
在「日落之家」,超過三千台機器在三名護士的監管下工作,照顧三百位年邁的住戶。這正是我們現如今的死亡之道,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仰仗機械的智慧。這是西方文明的巔峰。
我走過去,用一摞硬皮書將鍵盤墊高,這些書是從她家裡帶來的,還沒有賣掉。引擎不再嗡鳴。為複雜問題找一個簡單解法,以救一時之急,這是她會欣賞的方式。
她看向我,霧蒙蒙的眼睛並未認出我。
「媽媽,是我啊。」我說。沉默片刻,我又加上一句,「我是你女兒,米婭。」
她有時候狀態不錯。我想起護士長說過的話。做數學題能讓她安靜下來。謝謝你的建議。
她仔細看我的臉。「不。」她遲疑了片刻。「米婭七歲。」
於是她又轉向電腦,繼續輸入數字。「我得再算一遍人口與衝突曲線。」她喃喃道。「我得讓他們看到,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坐在她小小的床上。她只記得自己的古董電腦,卻不記得我,我以為這會讓我刺痛。但她就像一隻飛得太遠的風箏,唯有對於太陽工程的痴迷,如同一根細細的線將她維繫在這個世界上,這讓我無力憤怒,也無從心痛。
▲ 圖片作者:Aldy Avellino
但我無法剋制自己。儘管我在數碼狀態中生活的時間遠比在肉身中更長,卻依舊選擇原子模擬出的世界,而非數字化真實。
為了安撫女兒,我將窗外景色切換為一枚空中探測器傳來的實時影像。那是一片位於河流入海口處的叢林,或許是曾經的上海吧。鬱鬱蔥蔥的植被從摩天大樓的殘骸上垂下,大群水鳥擠滿海灘,幾隻海豚不時躍出水面,划出優美的弧線,又帶著幾點浪花落回水中。
如今這顆星球上有超過三千億人類意識,住在上千個數據中心裡,加起來占的地方也沒有當年的曼哈頓那麼大。地球重新回到自然狀態,只有少數頑固的人依舊守著他們的肉身,散布在相距遙遠的棲居地中。
「你一個人就用了這麼多計算資源,這樣真的不行。」她說。「我的申請都被打回來了。」
她想申請再要一個孩子。
「我覺得2625個孩子已經足夠多了。」我說。「我好像一個都不認識。」我甚至不知道那些數碼一族們為自己選擇的數學符碼組成的名字應該如何念。
「下一次投票快要開始了。」她說。「我們需要爭取一切能爭取的力量。」
「就連你現在的孩子也未必都和你投一樣的票。」我說。
「試一試總是好的。」她說。「這顆星球屬於所有住在這裡的生命,而不僅僅屬於人類。」
很多人都和我女兒一樣,認為讓地球重回自然狀態是人類最偉大的成就,而這一成就正遭遇威脅。另一些人,主要來自那些上傳技術推行較晚的國家,則認為讓搶先一步殖民數碼世界的人來決定人類發展方向有失公平。他們希望再次開疆擴土,建造更多數據中心。
「為什麼你從沒有在自然世界中生活過,卻這麼喜歡它?」我問。
「我們對照管地球負有道德責任。」她回答。「地球剛剛開始從我們帶給它的恐怖中恢復過來。我們必須讓它保持應有的狀態。」
我並未告訴她,人類 vs.自然,這在我看來是一對虛假的二元對立。我並未提起那些沉沒的大陸,那些噴發的火山,那些億萬年間的滄海桑田、海枯石爛,那些時而前進時而後退的冰冠,那些來去匆匆不可盡數的物種。為什麼我們將這一時刻視作自然狀態,而駕臨於其他時刻之上?
總有些道德之間的差異不可調和。
與此同時,每個人都認為多生孩子才是解決之道,才能通過投票戰勝對方。而對於生育後代的申請,對於如何在競爭集團之間分配寶貴的計算資源,其審批過程也變得愈加白熱化。
但這些孩子又會如何理解我們之間的衝突呢?他們會在意我們所在意的不公嗎?生為硅基生命,他們將會遠離物質世界、遠離肉身,還是會對此更加渴望?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盲點和執迷。
我曾經認為奇點臨近能解決所有問題,卻發現這不過是為複雜問題找到一個權宜之計,以救一時之急。我們並不分享同樣的歷史,也並不渴求同樣的東西。
說到底,我和媽媽並沒有什麼不同。
故事進度63%,預計需要7min
2,401:
下方的岩石星球荒涼孤寂、寸草不生。我鬆了一口氣。一顆沒有生命的星球,這正是我離開之前所接受的條件。
所有人都接受同一種關於人類未來的願景,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事。幸好,如今我們不用擠在同一個地球上做同一個夢。
微型探測器離開「俄羅斯套娃」號,落向下方旋轉的行星。進入大氣層時,它們像暮色中的螢火蟲一樣閃閃發光。濃稠的大氣吸收了如此多熱量,在高溫高壓之下,它們會像液體一樣在行星表面流動。
我想像那些自組裝機器人降落在行星上,我想像它們從地殼中採掘材料複製自身,我想像它們在岩層中鑽孔,放置微型正反物質電池。
一個窗口在我旁邊彈開,是艾比發來的信息,來自數光年之外,幾世紀之前。
生日快樂,媽媽。我們做到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航拍鏡頭,熟悉而又陌生:地球的溫帶氣候被精心調控,繼續維持在全新世*晚期的地質狀態,而不見人類世留下的痕迹;金星軌道經過無數小行星引力彈弓的反覆微調,如今已變得溫暖濕潤,儼然成了另一個侏羅紀時代的地球;火星表面經過來自奧特星雲彗星群的洗禮和空間太陽反射鏡的加熱,則變得與地球上的晚冰期時代一樣乾燥而寒冷。
* 全新世(Holocene)是最年輕的地質年代,開始於11700年前。根據傳統地質學觀點,全新世一直持續至今,但近年來也有人提出,工業革命後全球地質狀況因人類活動而產生巨大變化,開始進入「人類世」(Anthropocene)。
▲ 圖片作者:Ronnie Jensen
如今恐龍在金星的阿佛洛狄忒高地的叢林中漫步,猛獁象在火星的伯勒里斯苔原上覓食。基因重建工程已將地球上數據中心的能力發揮到極限。
他們重新創造出原本該有的一切。他們讓已滅絕的物種重見天日。
媽媽,你說對了一件事:我們定會再次發射飛船遠征。
我們會殖民整個銀河系。一旦發現尚無生命的星球,我們就會賜予它們所有形式的生命,來自地球遙遠的過去,或木衛二尚未實現的未來。我們會走遍每一條進化之路。我們會看護每一群鳥獸,照管每一叢草木。我們會給那些未能登上諾亞方舟的生靈以第二次機會,要在每一顆星星上創造出一個新世界,正如大天使拉斐爾在伊甸園裡告訴亞當,天門之上還有另一個廣袤無垠的宇宙,那裡有無數星辰,每顆星都是某種生靈被賜予的家園 *。
* 出自約翰·彌爾頓的《失落園》第七章。原文為:「在水晶天,玻璃海的上面,可以親眼觀看離天門不遠的另一個新的宇宙。可以說它的廣袤是無限的,其中有無數的星辰,每個星可說是某個特定居民的世界。」
如果發現地外生命,我們對小心對待,正如我們小心對待地球上的生命。
在一個星球漫長的歷史中,最晚出現的物種卻獨佔最多資源,這樣並不公平。人類自稱為進化之王,萬物之靈長,這亦不公平。拯救所有生命,包括那些湮沒在時間深淵中的幽靈,這難道不是每一個智慧種族應盡的責任嗎?總會有一種技術方案能夠解決問題。
我不禁莞爾。我不知道艾比的信息究竟是宣告喜訊還是無聲的非難。說到底,她畢竟是我的女兒。
至於我,則有我自己的問題要解決。我將注意力轉向那些機器人,專心拆分飛船下方的那顆星球。
故事進度73%,預計需要5min
16,807:
花了很長時間,我才將圍繞這顆恆星旋轉的行星一一分解,又花了更長時間,才將它們按照我想像中的樣子重塑成型。
直徑上百公里的圓形薄板被依次排列在晶格上,形成一個個圓環,沿經線方向將整顆恆星完全包裹在內。薄板並不圍繞恆星運轉,而是靜態衛星*,我精心測算它們的位置,使得來自恆星的高能輻射恰好與其對薄板的引力相互抵消。
* 「靜態衛星」(statite)是一種擬想的人造衛星,利用太陽帆的光壓維持其軌道高度,由statics和satellite兩個片語合而成。
在這個戴森球*的內表面,數以百萬兆的機器人開鑿出無數通道與門,創造出人類歷史上最壯觀的巨型電路。
* 戴森球(Dyson swarm)是由弗里曼·戴森於1960年代提出的一種擬想的巨型人造結構。整個球體由環繞恆星的衛星所構成,並完全包圍恆星,從而獲得其絕大多數或全部的能量輸出。
薄板從陽光中吸收能量,並將其轉化為電脈衝,它們湧出洞穴,流過隧道,匯入河流,聚合為湖泊海洋,演繹出萬千變化,萬千種不同的思維形狀。
薄板另一面閃著幽暗的光,像烈火中的餘燼。能級較低的光子向著外部空間中躍去,為了驅動這個文明的運轉而耗盡能量。但在它們逃向浩瀚無垠的宇宙之前,卻被另一套薄板攔下,將這些較低頻段的輻射再次轉化為能量。如此反覆,思維一次又一次從中誕生。
包裹在恆星之外的七層外殼,共同構成包羅萬象的複雜地貌。那些僅有數厘米寬的光滑區域,會在計算所產生的溫度變化之下收縮,以保護薄板不分崩離析,我稱其為海洋與平原。那些溝壑縱橫的區域中布滿微米量級的山峰與坑洞,讓量子比特與比特在其中瘋狂舞蹈,我稱其為森林與堡礁。那些鑲嵌其中的微小電路,不斷發射與接收一束束信息,將薄板串聯在一起,我稱其為城市與鄉鎮。也許這些名字太過夢幻,就像月球上的寧靜海,火星上的厄利垂亞海,但它們孕育出的意識卻是千真萬確的。
我將用這個以一整顆恆星為能源的巨型計算機來做些什麼?我將從這顆俄羅斯套娃之腦中召喚出怎樣的魔法?
我在平原和大海、森林和堡礁、城市與鄉鎮間播撒下百萬億種思維,有些以我自己為模板,更多則來自於「俄羅斯套娃號」*的資料庫。它們複製、增生、演化,這樣一個世界,遠比任何一顆行星上任何數據中心所能達到的規模還要大。
* 俄羅斯套娃之腦」(matrioshka brain)是由羅伯特·布雷德伯里提出的一種擬想的超大型計算機,利用戴森球將整顆恆星包圍起來,充分利用恆星能量,以產生巨大的運算能力,因其多套層結構而以「俄羅斯套娃」命名。
如果你從外部觀察,會看到隨著外殼一層層組裝成形,恆星的光芒亦逐漸黯淡。我讓一顆太陽變暗了,就像媽媽曾經做過的那樣,只不過我所完成的工程規模更加宏大。
總有一種技術方案能夠解決問題。
故事進度80%,預計需要3min
117,649:
歷史像沙漠中的洪水匆匆流淌:水漫過乾涸的土地,繞過岩石與仙人掌,流入窪地,沖蝕出河道,每一個偶然事件都對後來發生的事施以影響。
拯救生命,復活已滅絕物種的方法有很多,遠比艾比和其他人所相信的要更多。
在我的俄羅斯套娃之腦中,在巨大的矩陣中,歷史的不同版本在這裡重演。這台巨型電腦中的世界不只一個,而是億萬個,每一個世界都充滿成千上萬人類意識,卻被施以微妙的調整,以追求更好的結果。
其中大部分路徑都沒那麼糟糕。在這裡,羅馬和君士坦丁堡並未遭劫;在那裡,秘魯的科斯特與越南的永隆並未陷落。在某一條時間線上,蒙古與滿族騎兵並未橫掃整個東亞;在另一條線上,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並未成為整個世界唯一的藍圖。某一群殺戮成性的強盜並未主宰歐洲,而另一群崇拜死亡的狂人並未掌握日本政權。非洲、亞洲、美洲與澳洲的原住民們並未背負殖民枷鎖,而是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奴隸制與大屠殺並未成為探索與發現的幫凶,歷史中的錯誤被一一避開。
行星上的絕大多數資源未被小撮人佔據,他們也未能在通往未來的道路上獨斷專行。歷史從黑暗中得到了救贖。
但並不是所有路徑都能更好。人類天性中的黑暗面使得有些衝突總是不可避免地出現。我為那些犧牲者哀痛,卻不能出面干預。這不是模擬人生。他們是真正的人,而我必須尊重人類生命的神聖不可侵犯性。
居住在這些世界中的萬億個人類意識是真實的,就像我一樣真實。他們有權使用自由意志,就像任何一個曾經活過的人一樣,我必須允許他們自己做出選擇。儘管我們也曾經常懷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另一個更大的擬像中,但我們依然希望真相併非如此。
你可以認為它們是許許多多平行宇宙,你可以說這是一個女人對於往昔的感傷回眸,你可以不屑一顧,將它視作某種象徵性的贖罪。
但這難道不是每個種族都有的夢想嗎?想有機會再來一次,想追回失落之光,想再度抬頭仰望星空?
故事進度88%,預計需要2min
823,543:
來了一條信息。
有人撥動空間中看不見的弦,將一組脈衝送往因陀羅之網的每一分支,從最遙遠的超新星爆發到最近的夸克之舞。
整個銀河系回蕩著同一條廣播,由不同語言組成,已知的、忘記的、還未發明出來的。我從中解析出一句話。
到銀河系中心來。重聚的時刻到了。
我小心翼翼地指導智能中樞,移動戴森球上的薄板位置,像調整古老的飛機副翼。薄板向兩側滑動,彷彿在俄羅斯套娃之腦的外殼上裂開一條縫,從中孵化出一個全新的生命。
靜態衛星慢慢移向恆星一側,另一側的光壓逐漸增強,形成沙卡多夫推進器*。彷彿一隻巨眼在宇宙中睜開,放射出一道亮光。
* 「沙卡多夫推進器」(Shkadov thruster)是由列昂尼德·尼克哈伊洛維奇·沙卡多夫(Leonid MikhailovichShkadov)提出的一種擬想的星際引擎,由圍繞恆星的靜態衛星製造不平衡的光壓,從而在一側產生推動力。這種方法可以為整個恆星系統帶來微小卻持久的加速度。
慢慢地,兩側光輻射之差產生的推動力開始推動恆星前進,圍繞恆星的反射鏡也隨之同行。我們乘坐一道熾熱的光柱,出發前往銀河系中心。
並非所有人類世界都會留意這聲召喚。許多行星上的居民們選擇在永恆的虛擬現實中繼續深入探索數學世界,選擇隱居於果殼中的宇宙,消耗極少的能量,認為那才是至善之道。
一些人會像我的女兒艾比一樣,選擇離開生機盎然的豐饒家園,像離開沙漠中的綠洲,向著廣闊無垠的太空中進發。一些人會去往銀河系邊緣,那裡的涼爽氣候能夠提供更高效的運算。還有一些人則重新找到肉體生存的樂趣,在漫長的歲月里,他們會再一次上演征服與榮耀的太空歌劇。
▲ 圖片作者:Ronnie Jensen
但總有足夠多人會來。
我想像千百顆、上萬顆星辰飛向銀河系中心。有些恆星周圍布滿太空棲息地,住在其中的居民依舊還是人的模樣。有些則被機械環繞,僅僅保留了一點點有關祖先形態的記憶。有些帶著行星,上面住著古老的生物,甚至我從未見過的生物。有些則帶來客人,那些外星生物未曾介入我們的歷史,卻對我們這樣一種自稱為人類、會自我複製的低墒現象充滿好奇。
我想像無數世界中的一代又一代孩子們仰望夜空,看見斗轉星移,天地變幻,看見群星的軌跡如一道道筆觸映在九重天上。
我閉上眼睛。這將會是一段很長的旅途,不妨休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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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後:
寬廣的銀色草坪從我面前一直延展到金色海浪邊緣,被一線窄窄的深褐色海灘隔開。落日溫暖明媚,我幾乎能感覺到一縷微風,輕輕吹拂著我的臉與雙臂。
「米婭!」
我抬起頭,看見媽媽大步穿過草坪向我走來,黑色長髮在風中獵獵拂動,像風箏上的飄帶。
她用力張開雙臂抱住我,我的臉緊貼在她臉上。她身上有股香氣,像超新星餘燼中誕生的星辰光輝,像原始星雲中迸出的新鮮彗星。
「對不起,我來晚了。」她的聲音沉沉地蹭過我的臉頰。
「沒關係。」我說,真的沒關係。我吻了她一下。
「真是個放風箏的好天氣。」她說。
我們抬頭望向太陽。
視角旋轉變換,我們頭朝下站在一片錯綜複雜的平原上,太陽在下面很遠的地方。重力牽引著我們腳底上方的平面,將它牢牢拴在那個熾熱的圓球上,比任何絲線都要強韌。明亮的光子沐浴在我們身上,推動大地向上升起。我們正站在一隻風箏的背面,它越飛越高,將我們引向群星之間。
我想告訴她,我能明白她的雄心壯志,她希望生得偉大,她想用自己的愛令太陽黯淡下來,她想方設法解決棘手的問題,她相信總有一種有效的技術方案,儘管並不完美。我想告訴她,我知道我們總有缺陷,但與此同時也雄壯美妙。
但我什麼都沒說,只是握緊她的手。她也握緊我的手。
「生日快樂。」她說。「別害怕飛行。」
我輕輕鬆開手,微笑著對她說。「我不怕。我們就快到了。」
在億萬顆太陽的照耀下,世界閃閃發光。
責編:孫薇/校對:東方木
作者:劉宇昆,幻想小說作者和譯者,同時也是一名律師和程序員。他是星雲獎、雨果獎和世界奇幻獎得主,著有絲綢朋克奇幻小說系列「蒲公英王朝」(包括《國王的恩典》(2015),《暴風之牆》(2016),第三部即將面世),另有小說集《摺紙和其他故事》(2016)。
創作之餘,他還將很多中國科幻作品譯成英文,包括劉慈欣的《三體》(2014)和郝景芳的《北京摺疊》,這兩部小說都獲得了雨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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