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電影和理想國
作者張念|節選自《女人的理想國》|新星出版社 2014年
非常巧合的是,《太陽照常升起》和《色戒》都是因為女人——把事情搞砸了,男人們,一個上吊(儘管單純一點的觀眾覺得「黃秋生」死得莫名其妙,其實他死於女人的詭計,「陳冲」設的套),一個五雷轟頂(這和死一回差不多,他的職業生涯被徹底閹割了,因為一個以懷疑為職業的男特務,相信了女人的謊言)。
看過電影的人都知道,女人都是出於愛,動情的女人,他們把愛當成計劃,而不是夢想。一種是小女人的小把戲,一種是宿命的任務(王佳芝沒有理由地在不停地接受任務),動情的完美女人,就這樣把男人撕得粉碎。真正的愛,就是把自己,把別人,把全部撕得粉碎。
當然,這兩部電影並不是言情片,言情片不敢這樣拍,會嚇壞年輕人,言情片不談「性別戰爭」。性別戰爭里的女人,都非常女人,她們是經典女權主義者(波伏娃之前的)所鄙薄的對象,她們慌慌張張、非理性、不可理喻,變幻無常,還經常撒謊,宿命(比如相信一見鍾情,比如王佳芝被問到對易先生的印象,她說,和我想像的不一樣,這不一樣,就是和我想的,你們說的,被歷史過濾的形象不一樣,這不一樣就扣動了情感的扳機)、排他,耽溺於自我。
正因為如此,在思想史上,女人曾兩次被哲學家驅逐,一次是古典主義宗師柏拉圖把女人趕出理想國,被一起攆走的還有詩人;一次是被現代思想大師海德格爾,批判整個形上學以謊言冒充真理,所以習慣性撒謊的女人,戴面紗的女人(處女膜隱喻)從來不入他的法眼,包括他的情人阿倫特,海德格爾從來不會認真閱讀她的作品。
男性哲學家防範女人是有道理的,因為辯證法在她們這裡統統失效,可怕的不是差異,而是她們在無窮地變異。結論與陳述是需要穩定性的,對不確定的事物與存在,一般被妖魔化,被進行負面的處理,儒家文化中的小人和女子站一塊,也是因為她們沒有常性與穩定性,太不君子了。
兩名男性導演來處理女人問題,他們朝著去意識形態的方向努力,反而出其不意地強化了性別意識形態,這不是他們的初衷。這有趣的狹路相逢,在人性論說辭泛濫的時候,反而映照出人性論的逼仄。人性論不是閾值或者空間,不是高度,反而是某種底線般的低度,在此之上,所發生的一切,壯闊也好,瑣碎也好,大義和私情,浪漫與庸常,瘋癲與理智,來勁的還是不來勁的,既是人性的,也是非人性的。人性是可以塗抹的,在抹除與凸顯之間,人的不確定性才可以敞開。非此即彼的意向性選擇,是時代對人的挾持,正如我們不知道女人是什麼,她可以哭哭啼啼,也可以殺身成仁。
於是「瘋女人」形象的塑造,成就了姜文,姜文也聲稱,有朋友說他「也女性主義」起來了。瘋女人「周韻」一直是個謎,有著敏銳直覺的導演(其才華也令同行李安折服,李安說,論才華,姜文在他之上),就讓她像謎一樣跑來跑去。如果被「謎團」包圍,這會讓人很不舒服,因為目的論至上的社會,科學受寵的社會,沒有解釋不清楚的事情。
女人發瘋,這是變相地對理智的羞辱,和集體迷狂的時代不同的是,個人的瘋癲,是微不足道的。與其為領袖發瘋,不如為自己發瘋。《太陽照常升起》,每個人都有一輪自己的太陽,應該是這個意思。瘋女人的太陽,就是那些殘破的舊物,信件和照片。她沉溺在自己的夢中,她的愛人有槍,軍服華美,男人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會為我著迷。但女人的夢是沒有邊界的,她們四處逃逸,讓男子氣(一種有著時代局限的時尚定義)的權威符號自身也變動不拘。
電影尾聲場面是狂歡的人群,新疆、邊城、在世界之外,火車飛過,瘋女人站在了車頂上嚎叫,一個新生兒躺在了鐵軌的花叢中。可以設想瘋女人參加了狂歡,或許沒有,但孩子出生了,孩子出生是肯定的,但孩子是誰的,卻無從確定。女人當然知道孩子是誰的,但她瘋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所以,對於女人的秘密,包括女人自身,也無從知曉。於是男人的辦法就是,賦予自己「懷孕」的能力,比如能夠「生產」的藝術家姜文,他猜不透女人之迷,就把自己變成可以生產的「母性」藝術家,還有一個人——尼采,德里達稱他是攜帶「子宮」的哲學家。
沒有故事,這是電影對觀眾的挑釁,沒有前因後果,這是女人對世界的挑釁。王佳芝也不知道後果是什麼,大限即臨,她還惦念著「回家」呢。同樣是物件,當然在《色戒》中是豪華一點的六克拉粉鑽。巨鑽在男人這邊也許是愛的證據,慾望的證據,但在女人這邊卻不是,只不過是愛的替代品而已。替代品是得不到女人的珍愛的,可以接受,也可以還回去。還回去的巨鑽滾到了易先生的辦公桌上,易先生脫口而出:「這不是我的」,他想銷毀證據。
那麼,王佳芝想要什麼呢?正如《太陽》中的瘋女人們,搞不清何謂過去、現在和未來,她們自己瘋了,所以更搞不清何謂瘋。陳冲那個角色,她希圖以下流的方式成就她的痴情,孔維那個角色,跟男人顛沛流離,夠賢惠夠忠貞,但還是和別的男人睡到一起,既水性楊花,又堅韌執著。在沒有真理但卻要真理滔滔的世界,王佳芝想要的只是依靠、安全感和滿足?因為她身世飄零,連父親都不要她了。肉慾也是替代品,性高潮最安全,又最不安全,安全像深淵,不可抵臨。性高潮就是任務,任務可以欺騙男人,但無法欺騙女人自己。完成任務了,王佳芝勝利了,也失敗了。
性高潮本身也在變異,三場床戲,層層遞進,敵人不見了。亂世是女人靈魂的影子,前一分鐘她還在說:「你們快進來呀,朝他後腦勺開槍,讓鮮血與腦漿塗在我身上」,後一分鐘,她對踏入陷阱的易先生說:「快走」。本來從導演李安在整部影片的著力點來看,是想為易先生這個形象開據人性(形象的飽滿度)的證明書,但「快走」二字一說出,所有邏輯,無論是意識形態的爭辯邏輯,還是「床戲」邏輯統統周轉不靈,任何一組對立項,在女人這邊都會滋生出第三種可能。
「快走」是一個軟弱服從的女人唯一的決定,無需在時代背景的儲存箱里被無限縮小,也沒有必要在人性的放大鏡下聚光烤焦,「快走」就是「快走」,是某種情境,情境就是情境,是情境所勻染的決定。如果我們非要給情境做定義話,那就叫「情境真理」好了。當世界上所有的敵人都消失了,還有一種敵人,就是男人和女人,這最後的意識形態對抗。當然女人從來不會正面作戰,哪怕在思維層面,和瘋子作戰,這是最瘋狂的妄想。
真理讓人死,也讓人生,女人也是如此。作為真理的形象,愛撒謊的女人應該是理想國的合格公民。柏拉圖的《理想國》在其理性無能為力的地方,也找來神話做支援。「神話」像人類經驗的一座邊城,而女人的理想國,就是離邊城最近的幻城。
電影語言之所以能夠朝向「幻城」——女人的理想國,這是影像畫面總以一種眺望的姿態,踮起腳尖,迎向天空。電影敘事總是破綻百出,正是這漏洞,在擴展人們呼吸的空間。從密集的文字語言中逃逸出來,發現荒謬、可笑、前言不搭後語。照相機剛發明的時候,有的民族認為它是魔鬼,能吸走人的靈魂。從個人趣味來講,能擺脫水平敘事,在縱深上,在人的內心挖掘,凹凸不平,爭議四起的電影,是我喜歡的電影。
膠片在走,在動,畫面掠過,女人的臉,清晰的被放大的幽靈,看她們發瘋,觀者手心出汗,這是有意思的電影。人們不會去想電影承載了多重的真理,正如人們從來不會認真對待一個女人的振振有詞,人們習慣看電影,看女人。女人被凝視,這是相信宿命的女人的宿命。知道有人在看,所以女人們裝扮自己,假裝做女人。有意識地去偽裝,這是女人的任務,偽裝還變成了一門職業,這就是間諜和電影演員。
最女人的國度,女人的理想國還可以是電影。電影既是工程、技術和(商業)任務,也是夢、謊言和瘋癲。既是犧牲,也是索取,也許什麼都不是,但在人性的低度之上,電影和女人,可以是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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