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朧——100個邪邪的小故事95

光線是精心調校過的恰如其分,鏡子是經典的斜七度擺放。顯白,顯瘦,能輕易哄得人心花怒放。

我端詳著鏡中的身體,這還是十幾年來的第一次。鏡子在洗手間里,洗手間在賓館的套房裡,賓館是好幾個星那種。

我的身體,遍布水紅色的印記,看上去似乎傷痕纍纍。那些真正的傷疤倒被隱藏起來了,經過了這許多年,我都幾乎忘記了那些傷疤的來歷。我長久地端詳著鏡中那個女人。三十三歲的身體。體重還跟十年前一模一樣,可是身體的形狀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切都有了一種無力對抗地心引力的頹敗之勢。

這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和小月那個小小的出租屋。客廳的桌子上總擺放著一瓶花,大體是玫瑰,有時是康乃馨或者百合,再不濟就只有大把的勿忘我了。畢竟小城地處西北,鮮切花的品種實在有限。小月喜歡花,我常常買給她。女人喜歡花,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可惜她從未長久地坐在桌前端詳那些花。這樣做的人是我,我曾經為了這些只能保存一個星期的美麗,揮霍過無數個下午的時光。

花朵,植物的生殖器。我總想像著人類被更強勢的文明用作裝飾時的情形,人類,靈長類裡面混得最好的,可又有什麼普適的美呢?玫瑰的花瓣,根部是肥厚的,透出一種莫名的底氣。百合的花粉,蹭在手指上,那一抹鮮黃色,洗好幾遍手才能徹底褪去。玫瑰快要凋謝的時候,最外面的花瓣就變成了濃濃的黑色,馥郁的氣息中也透出了腐爛的味道。百合從不在我面前凋謝,它總是等我睡去時,一夜之間就悄悄變得萎黃且滿身斑點。這個過程從不可逆。

那年我們二十一歲,剛剛大學畢業。當我回想過去的時候,想起的卻總是十四歲時的那些事。我已經混淆了二十一歲時的記憶。我或者小月的身體或者樣貌,究竟是怎樣一種狀態呢?二十一歲,飽滿的年紀,被匆匆渡過的時光。小月考了公務員,正等著面試,在此期間,她在打著一份零工。而我根本沒有去找工作,我靠著給本地的幾張報紙寫點文字,混著日子。我們跟兩個外地人合租在一個小小的兩居室里,當然,對於這個城市而言,我們也是外地人。

早晨,她起床後,總是要衝個涼,然後開始化妝。她偏愛粉嘟嘟的唇色,讓她的唇珠顯得更加飽滿。我在床上,伸出一根手指,在虛空中摩挲著鏡中她的臉,想像著唇膏滑膩的質感。她的唇花瓣一般,質地和味道。二十一歲,正是盛放的年紀。她的臉上沒有一個斑點,當然也沒有一絲皺紋。她的胸脯有著一種昂揚的姿態,盈盈一握的飽滿,沉甸甸的質感。周末的傍晚,我們常常在黃河邊散步。她只套著一件肥大的T恤,美好的胸脯,討厭束縛。一些大媽同樣真空上陣,她們投來複雜的目光。男人們裝作目不斜視,卻偷偷吞咽著口水。不過,這些她毫不在意。她說:多好的風。又說:多好的河水。她愛自然,勝過愛人。

那是夏天,西北的夏天,乾燥、炎熱。地上浮起三寸厚的細細的灰塵,它們是被風截留在這個城市的、本應屬於高原和農田的黃土。小月的白裙子,每天都要洗。每天晚上,她一回來,就鑽進洗手間,洗啊洗,洗得水表唰唰唰地轉圈。

我敲門:我要小便!

她就打開門。我並不想小便,我只是想看她洗澡。她穿著裙子,就往身上塗香皂——那時,我們既沒有洗衣機,也沒有沐浴露。她洗澡時,還保留著南方人的習慣,從不使用絲瓜絡或者洗澡巾一類的東西。她長久地站在花灑下面,閉著眼睛。我不知道這樣的時刻,她在思考些什麼。後來,地上終於沒有泡沫了,她脫掉裙子,掛在衣撐上面。這時的她,只穿著胸~罩和內褲。這兩者的顏色都是肉色的——那時還沒有裸色這個詞。更確切地說,她穿著我最好的胸~罩和內褲。並不是套裝,只有顏色是統一的。而我買這種顏色,只是因為預算有限,這又是唯一一種適配任何顏色外衣的選擇。

我一直在看她,她也一直知道。她總是裝作無意,讓花灑的水柱呲到我身上。逼仄的洗手間,欸乃的水汽。那是個與世隔絕的世界。我和她都等待著,等待一個時間點的到來。剝掉對方身上所有的布料。遊戲,不過是遊戲,可是,遊戲是最需要認真對待的事了。像一場戰爭,總有挑釁的一方,又有反擊的一方。太過熟悉的身體,太過熟悉的動作,太過精確的預判。那隻花灑連著一隻老式的電熱水器,水總是忽冷忽熱。我躲避著,接下來,又爭搶著。小月把她十多年舞蹈生涯練就的柔韌度全都用到對付我身上了,所以,認輸的總是我,我的兩套睡裙,因為這個小小的遊戲,最後都被洗破了。

這種時刻,我們最怕的是另一個房間的小情侶突然回來。他們長什麼樣子,現在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只記得那男生小便後總是不沖水,而我這人偏偏有著小小的潔癖。所幸他們痴迷散步,去黃河邊散步,天天都去,總是很晚才回來。如果讓他們撞到我和小月一起從洗手間出來,肯定免不了一番尷尬。

認識小月的時候,我才五歲。被家人送去體藝學校,其實是沒人肯看管我。不過,這不是重點。我學的是武術,小月學的是舞蹈。完全沒有交集的兩個人。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在做連續後手翻。當然,這個詞我是跟她熟了之後才知道的。這其實是一種懲罰了。還記得舞蹈老師是個白皙的中年男人,姓冒,非常奇怪的一個姓。冒老師曾經有過很輝煌作為舞蹈家的青年時代,所以也有著相應的脾氣。現在想想,與其說他討厭小月,不如說是嫉妒。小月太完美了,體型、柔韌度、樂感、節奏感,大家都說,她的前途不可限量。中年男人嫉妒五歲的小女孩,聽起來也許很是匪夷所思吧。

大太陽底下,她在不停下腰。我在一旁獃獃看著。後來,我知道了,這個小操場,其實是屬於武術隊的,冒老師的懲罰帶有一種明顯的侮辱性。但是那個時刻,我不知道小月做錯了什麼,甚至不知道這是懲罰。我只是被深深震撼了。小月抽條很早,她的體型在五歲時就擺脫了渾圓和稚氣。在當時的我看來,就是一種非常女性化和成人化的纖細,難以訴諸語言。

終於,她站了起來,我這才第一次看到她的臉。那是一張定義性的臉,從此,在我的人生中,關於美的一切,都只能以它作為標準了。眼睛被睫毛遮擋,嘴巴嘟著,微腫一般,面無表情的時候也像在嬌嗔。她看了我一眼,我連忙沖她笑笑,可是,她沒有笑。我終於明白了,那嬌嗔的模樣就是她的面無表情。她收回了目光。

我仰頭對領著我小手的那個親戚說:我想學這個!

親戚說:學什麼幺蛾子,賤骨頭相!

小月又看了我們一眼。雖然親戚的話我不能完全理解,可還能聽得出不是什麼好話。這無端的侮辱是我替小月招來的,我難辭其咎,我滿面通紅。

手續辦好了,是誰替我領來一床軍綠色的被子,又幫我鋪好,我已經忘記了。反正是大人,是親戚,都是我不能抗拒的角色。一種被遺棄的自憐讓那一刻的我格外柔順。武術教練是個黑壯的中年男人,一口大白牙,因此很愛笑。不過,他也是很嚴厲的。他讓我在一個星期內「把筋拉開」。

晚上,我躺在被窩裡哭。被子是新的,只半日已經沾染了潮氣,冰冷,散發著一種米漿霉變的味道。其實也沒到晚上,只是那個下午對我而言格外漫長。隊里的兩個師姐,肯定也被這樣對待過。她們趕著我,繞著操場跑了好幾圈,接下來就將我的腿強行架在雙杠上,她們說,要趁熱打鐵。我渴,我累,我氣喘噓噓。大腿根部的韌帶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她們說,要堅強,咬牙,忍住,不許叫!

宿舍里有四張高低床,也就是說,八張床鋪。我住在門背後的那個下鋪。外面很嘈雜,不過,我毫不關心。宿舍里只有我一個人,沒有開燈。我在絕望中已經忘記了恐懼和疼痛。

在這一天之前,我生活在一個大院子里,裡面有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而我是整個家族中最無足輕重的存在。製造我的男人和女人都離開了這個大家庭,留給我的只有一些藕斷絲連的親情,和籍此產生的種種優越感。我小時候吃盡了苦頭。不過,我還從來沒有被送走過。親戚走的時候說,讓我好好聽話,不然教練就會把我趕到大街上去。

我很餓。直到成年後,我依然能夠輕易感受到這種原始的需求,它凌駕於一切更為高級的情感之上,我的胃袋,從來不會被我的情緒所干擾。我餓得心慌,餓得頭暈,餓得眼花。我想起了自己的午飯,青菜面,裡面卧著一個溏心的荷包蛋。這是難得的恩典,這是送別的禮物,我想把它留到最後享用。我吃光了面,喝光了湯,筷子尖正要戳破那個溏心,一旁的嬸嬸——我已經忘了她是哪個嬸嬸,反正她們都是一樣的嘴臉——說:咦,你不愛吃荷包蛋啊?而後,不等我答言,她就端起我的碗,把我的荷包蛋倒進了她兒子的飯碗。

一定是沒有吃到荷包蛋,才會這麼餓。我的褲兜里有兩毛錢,它的來歷我不想過多解釋,總之,這兩毛錢是我全部的財產。那個四世同堂的大院子外面,就有一個燒餅店,一毛錢可以買兩個燒餅。可是,我在這樣一個陌生、巨大的房間里,我沒有鑰匙,也不敢出門。

過了很久,女孩們陸陸續續回來了。燈被打開了,一牆的影子。她們都比我要大很多,她們有著健碩的大腿,渾圓的肩膀和飽滿的乳房。沒人注意到我。有幾個女孩開始吃飯,香味陣陣飄散過來。其實體校的伙食很差,那天吃的是大肥肉片燉參蘿蔔。所謂參蘿蔔,就是一種歪瓜裂棗的蘿蔔頭,一般用來餵豬。不過,那味道是很香的。

我漸漸開始發抖。突然,我的上鋪探下一個腦袋,她倒掛著問我:你抖什麼呢?

是小月。原來,我在這個昏暗的大房間哭泣時,她就靜靜躺在我的上鋪。後來我知道了,那天她的同班同學都去了市禮堂演出,而她,被冒老師剔除出了表演賽的隊伍。

我說:我餓。

她似乎沒有理我,翻身下床,就出去了。

過了足足有一個小時,我都快睡著了,突然,有人戳了戳我。我翻過身,看到一個滿滿的飯盒。番茄炒蛋浸泡在雞腿的糖醋汁里,下面是染得紅紅的米飯。我吞了一大口唾液。小月說:端著啊,等著我喂你呢?

我把飯盒端在手裡,再握住她遞過來的勺子。小月坐在了我的床上,她蹬掉鞋子,雙手抱膝看著我。

第一口,我的飢餓感就緩解了大半,但同時也更為迫不及待了。我一口氣吃光了所有的米飯和番茄炒蛋。這時,我才想起,不知道她有沒有吃飯。我問:你吃了嗎?

她看了我一眼,搶過我手中的飯盒,吃了起來。

我又一次面紅耳赤。

後來,她說,一看我吃飯,就知道我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她說:這世界上,什麼最管飽?肉啊!米飯都是哄肚子的。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後來到了西北,早餐吃牛肉麵,她總是吃掉所有的肉才把面拌勻;而我,總喜歡在吃完面之後在湯里撈肉——看,我們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

吃完飯,她在飯盒裡倒了開水,自己先咕咚咚喝下去一半,再遞給我。我接過來,看到水面上汪著油花,可我還是一飲而盡了。

半夜,我的肚子脹了起來。我在床上翻來翻去,突然,腰部被戳了一下,又是小月。她問我:你折騰什麼呢?

我說:我肚子疼。

她說:該!誰讓你往死里吃!

她說著,就鑽進了我的被窩。她搓了搓手,就放在我胃部輕輕揉了起來。十幾分鐘後,我打出好幾個飽嗝,不適感緩解了大半。

我偷眼看她,她嘟著飽滿的嘴唇,似乎在生氣一樣。不過,她的眼神那麼柔和。她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青蘋果的氣息。

後來我就睡著了。

適應體校的生活,我用了足足有半年的時間。體能訓練,力量訓練。武術隊沒什麼女生,除了我就是兩個師姐。可是,師姐後來都走了——一個被省上挑走了,一個退了役。親戚讓我學了武術,這可能是一種微薄的善意。畢竟我常常被幾個表兄弟表姐妹揍得鼻青臉腫。做這個決定的親戚,是我的小叔。送我來這裡的,是他的老婆,我的小嬸。小叔急於送走我,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這個小叔可以說是我在大家庭里唯一的靠山,在我一個人偷偷哭泣的時候,他總是抱起我,粗糙的大手擦乾我的眼淚。印象中,他是沒有任何不適宜的舉動的。可是,他被其餘的嬸嬸們圍攻了,僅僅是因為抱了我。她們把最惡毒的字眼潑灑在他身上,她們說他是變態,說看到他的手伸進了我的裙底。其實根本沒有這樣的事——也許有,不過那根本不重要——我哭,我鬧,我為小叔辯白。然而我的哭鬧又一次被曲解了,我的辯白倒成了鐵證。

武術隊里唯一的女孩,五歲的小女孩。訓練的時候,永遠排在最後面的那個。我沒有固定的「伴兒」。大家都是報著放鬆一下的態度,來跟我對練。畢竟,我的拳頭,就算用盡全力,在他們而言,也不過是玩鬧。

訓練室終年開著窗戶,裡面的味道還是很濃重。汗液的味道、腳丫的味道。那是一個肌肉與力量的世界,不屬於我。半大的男孩子們,濃重的體毛。我的眼睛總是不可避免地接觸到一些畫面。從第一刻起,我就厭惡一切男性的特徵,厭惡力量,因為它象徵著強權,總讓我回憶起最不堪的那些往事。我瘦弱,我需要在課間打滿所有師哥的水瓶。水房的自來水,洗拖布也用它。我大汗淋漓,奔波在訓練室和水房之間。我含住龍頭,把水流開到最大。水不是被我吞下去的,我抑制著吞咽反射,水完全是衝進我的胃裡的,水壓很大,只要一兩秒,我就能喝飽。

小月看到我這樣喝水,驚訝極了。她用盡全力把手中的拖布懟在我剛喝過水的龍頭上——這樣省力又洗得乾淨,她正被罰拖乾淨整個舞蹈室的地板——她對我說:你會生寄生蟲的,寄生蟲會鑽到你的腸子外面,然後吃掉你的心肝。

晚上,我躺在床上,幸福地幻想著被寄生蟲殺死後的情形——我的身體里有著無數的蟲子。那些來弔唁的人們圍住了我。我的身體突然爆開,人們無一倖免——諸位,原諒我貧瘠的想像,五歲的我,參加過的葬禮只有祖母那一場。

洗澡,也讓人難堪。武術隊沒有女浴室,只有永遠是冷水的男浴室。我總是蹭舞蹈隊的熱水浴室。一共只有四個單間。我和小月,兩人輪流霸佔住一個單間。可是,我們經常被大女孩們揪出來。她們把我們推出來,不管我們身上臉上是不是有著還沒沖乾淨的肥皂泡沫。我和小月站在更衣室與淋浴室的過道間,滿身泡沫,瑟瑟發抖。

我住在舞蹈隊的宿舍里。在我的兩個師姐離開後,這個宿舍徹底成了舞蹈隊的地盤。她們在房間里肆無忌憚地活動。我和小月是所有大女孩口中的「小不點兒」。然而,我並不屬於這個小集體。我對於她們談論的話題一無所知。她們理所應當地有著優越感,身為女性,身為比我更成熟的女性、身為比我更女性化的女性的優越感。

舞蹈是太女性化的東西,她們的儀態,她們的表情。可是,我有小月,小月像一座橋。她的年紀連著我這邊,專業連著她們那邊。當然也有一些不愉快的事件。但是,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要好挨很多。小月經常被罰,她是冒老師的眼中釘。罰倒立,罰翻跟頭,罰拖地板。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們十四歲那年。

十四歲,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小月第三次被冒老師從選拔名單上「刷」下來。那是去省舞蹈學校的選拔,三年一次。冒老師對來了解情況的省上的老師說:吳月這個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有精神病的家族史,她母親現在還關在三院。

這是真的。十來歲的時候,周末,我常常陪著小月去看她母親。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瘦弱,經常渾身青紫。可是,她不認識小月。我們總去,總去,她倒莫名地把我認作了她的女兒,攢著一些白色的小石頭,說是糖,硬要讓我吃掉。後來,有一次我們再去,被告知,她已經死了。

小月的父親,倒還活著。他對小月並不吝嗇,可是,他早已有了新的家庭,他、他的新妻子和新女兒都不希望被打擾。

紅榜張出來了,我和小月擠在後面看。我比她還要難過。我說:我請你吃雪糕吧?

她說:不吃!你又沒錢!

我的確沒錢,我每個月回那個大院子一趟,討要下月的學費和生活費。每個人都叫我討債鬼。後來,負責統一收錢的小嬸難產死了,我只能開始一個個人要錢。八塊一毛,每個人都不給我那個一毛,可是,很多的一毛就有了幾塊的缺口。

缺口由小叔補上。我跟他不能說話,無數雙眼睛都盯著。我出了門,拐過牆根,等。等很久小叔才出來,他也不看我,就在前面走。我遠遠跟在後面。小叔坨背很久了,自從他被幾個嬸嬸大罵之後,他就坨了背。

一直走到河邊。後來,我和小月考到了遙遠的西北,一個黃河穿城而過的城市。我們喜歡河。家鄉的河很窄,很清。小叔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他會擦乾淨身邊的另一塊。家鄉的石頭,又平又滑。我坐過去,跟他背靠背。小叔很少說話,他背著手,把錢遞給我。不會太多,那時正是他最消沉的日子,我也不知道他的錢是哪裡來的。我們這樣坐很久,有時候一直坐到天黑下來。他的體溫一直透過我的衣服,傳遞到我身上。我有一種莫名的不潔感,又有著隱隱的興奮。可又覺得光是這樣的想法,就是一種褻瀆。

十四歲,小月說:姓冒的就要退休了,下次,我肯定能選上。

冒老師退休了,歡送會很熱鬧。可是,過了幾天,他又回來了。作為返聘,作為專家。他的工資翻了倍,他向學生們炫耀著。

小月發了高燒。她說著胡話,說著一些讓我面紅耳赤的話。她談論起冒老師的頭髮,冒老師禿了頂,因此鬢角處留了很長的頭髮,妄圖挽救形勢。只是,風一吹,那些頭髮就現了原形。冒老師的頭髮已經花白了,小月說:他下面……也是花白的。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問:什麼?

小月含含糊糊地說:跟頭髮一樣……以前是黑的,現在花白了。

我一夜沒睡著。

等她病好了,就發生了那件事。她進了冒老師的辦公室,門照例被冒老師反鎖了。我通知了能叫到的所有老師,我對他們謊稱,校長要在那個辦公室召開緊急會議。我在一陣嘈雜中退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看見小月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跑出來。我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也不想知道。這麼多年,這件事是我和小月的一個禁區。總之,冒老師身敗名裂,晚節不保。他的妻子跟他離了婚,他的孩子上法院跟他斷絕了關係。

只有他的車,他那輛老桑塔納還聽命於他。他對它說:撞死這兩個惡毒的丫頭。於是,車就開過來了。

我們走在學校門口,他在我們後面悄悄跟著。那是黃昏。我們吃著油炸土豆片,那天她剛領到了生活費,那天是我們的節日。

我們一齊被撞倒,我手中還沒有來得及吃完的土豆片飛了出去,落了一地。我惋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因為我把微焦的口感最好的那些都留在了最後。

倒沒怎麼感覺到疼。

比醜聞更大的醜聞。我們住在醫院裡,小叔來照顧我們。他沉默著,只在宣判後把報紙拿給我們看。死緩。

半年後,我們出了院。小月傷了膝蓋,再也不能跳舞了。我本來已經進了省體校的複試,這下也沒戲了。其實,我在選拔時根本沒有好好表現過。我不想離開。

退役,一個多麼荒涼的詞。

出院了。小叔早已從大院里搬了出來,他把我們安置在他小小的出租屋裡。那是我和小月住過的第一個出租屋。

小叔說:考高中,上大學。

他就這樣給我們規划了人生,他自己也成為了這個目標的一部分。這麼多年,文化課只是訓練間隙的調劑,我們的底子都太差了。

請家教,二十塊一小時,兩個人二十五。小叔賣掉了他的手錶。贊助費,三萬五。小叔賣掉了他最紅火的那間店鋪。

我說:我不想上高中。

小叔說:你必須上高中,考大學。你要混出個樣子來,然後告訴所有人,你小叔是冤枉的!

我說:我早就告訴過所有人……

小叔說:可是沒人相信你,對吧?那是因為你誰也不是。等你混出了頭,你說話,才有人會認真聽。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不懂?

小叔難得說這麼多話。小月說:小叔,我們以後會報答你的!

可是小叔沒有等到我們的報答。我們大四那年,他突然去世了。喝了酒,一覺睡去。我相信他是在快樂中離去的,他值得這樣一個結局。我和小月回了家鄉,恭恭敬敬給他磕了三個頭。這三個響頭,終於終結了一切流言。

每當我陷入回憶時,浮現在我眼前的,都是十四歲時的那些事。那年的記憶似乎佔據了我腦海的大半,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讓人顫抖。小月的面孔,微張的嘴巴,清冷的神情。小月的身體,小巧的胸脯,淺淺的臍窩。我們擠在同一個花灑下面,水流很小,水溫很低。水流順著她的頸子流到鎖骨的淺窩裡,聚成傾瀉的力量,再衝到乳~尖,最後彙集到臍窩裡。我扳過她的身體,在她的背上擦著肥皂,我熟悉她的身體,勝過熟悉我自己。我連一面鏡子都沒有,常年與師兄弟們廝混,我已經學到了他們的一切,好的,壞的,一切。

春天的時候,梨花開得一片晃眼的白。小月隨手摘下花朵,一瓣瓣扯掉花瓣。她問我:你說我們以後會怎麼樣?

我看著那些遭到橫禍的花瓣飄落到泥土裡。我說:你考到省城,然後忘了我唄!

那時距離選拔還有一個多月。小月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蒙蒙。你是這輩子跟我在一起時間最久的人,從五歲到現在,每一個日日夜夜,我們都在一起。我走了以後,你也要趕緊被選上來,咱們在省城見!

那時我們那麼年輕,總以為有很大的世界在等著我們,總以為腳步永遠不會停息。

我們上了高中,花掉了小叔的大半積蓄。小月引起了轟動,每天都有人來圍觀她。在舞蹈隊,她並不是特別出眾。可是,到了一眾校服眼鏡娃娃頭的女生中間,她就顯得太鶴立雞群了一些。我們坐同桌,只是,教室中間是兩張桌子拼在一起的,她還有另一個同桌。

李亞楠,假小子,永遠的第一名。

……

——吳月?

——到!

——艾蒙蒙?

——到!

——李亞楠?李亞楠?李亞楠?

——老師,李亞楠肚子疼,她回宿舍了。小月說。

那晚小月沒回宿舍。她在隔壁,我聽到她半夜扶著李亞楠去洗手間,好幾次。我不知道,她們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親密了。生平第一次,一條叫嫉妒的毒蛇鑽進了我心裡。

過了幾天,我把李亞楠推進了化糞池,她掉下去的瞬間還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她扒著邊緣的石板,滿身滿頭都是穢物。她的眼神祈求著我。

我拿著棍子,並沒有伸向她。

直到她說:我再也不攙和你跟吳月的事了!

棍子才伸出去。

李亞楠轉學了。小月的右邊,空蕩蕩了一整個學期。班主任報著幻想,他一直認為是鄰校挖走了他的尖子生。小月坐得離我很遠,不過,我不在意,我已經勝利了。

風言風語傳了出來。難聽的,更難聽的。

一時間,我分辨不清她們是我的同學,還是我的嬸嬸。她們傷害了我的小叔,現在又向著小月下手了。不,我不能容忍。我打了人,一打四,一打五,打得她們嘴巴都腫了,說話也含混不清了。

小叔被請來挨罵,他一聲不吭。班主任終於罵夠了,他罵得小心翼翼,似乎真相會弄髒他的嘴巴。小叔轉身出來,吐吐舌頭,就帶著我和小月去下館子。

再沒有聽到過任何謠言。可我知道,一切並沒有平息,只是轉入了地下,像洶湧的暗河。我和小月依然住上下鋪,她依然睡上鋪。夜晚,整個宿舍靜悄悄。其他四個人都在屏息傾聽。她們期待著我爬到小月的床上去,或者小月鑽到我被窩裡,總之,是不能脫離她們想像力的齷齪。然後她們就能拿出偷偷湊錢買的應急燈,抓個正著。我去上廁所,所有女生都提起褲子,警惕地看著我。我去洗澡,會有人尖叫著逃出更衣間。

我已經忘記了那時我的形象。從害小叔被誣陷那件事之後,我就希望自己不要變成那些豐腴美麗的「大女孩」。我成功了,我剪短髮,我束起剛剛開始發育的胸脯,我穿小叔的舊衣服。來月經的時候,我依然用冷水洗頭髮。我希望自己隱匿在性別中,永遠不要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小月是被我脅迫還是心甘情願卷到這樣莫名的風波中的。高二開始,她突然成了班上的前三名,她說,有人告訴她,只有考上大學,才能離開這個泥潭。

她沒有說過,是誰告訴了她,但我知道,一定是李亞楠。我跟著小月,一刻不停地跟著她。我發現,她們在圖書館見面,隔著書架說話。

一切神秘、一切鬼祟,都真相大白了。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小叔來勸,也不理。回想起那時我的所作所為,今天的我,仍然心驚膽戰。我消耗的,都是人世間最珍貴的東西——所幸還沒有耗盡。一個星期後,小月終於妥協了。她喂我白粥,勺子舉到嘴邊。我閉緊了嘴巴,偏過腦袋。她的眼淚滴在粥里,這是我的印象中,她第一次流淚。不知道這眼淚到底算我的,還是算李亞楠的。

小月說:我再不見她了,我發誓。

我看著她。

她說:我發誓,再見她,我出門就被車撞!

——被車撞,這又是我們的一個禁區,拿這個來發誓,我終於信了。我張開嘴,白粥是微鹹的。

宿舍里靜悄悄,大家都聽到了我們的話。

從此,再沒有流言,沒有蜚語,甚至連異樣的眼神都沒有了。我終於明白了這個遊戲的規則——承認了,就失去了一切樂趣。

我們考到了同一個大學,是因為她照抄了我的志願。而我在填寫志願時,瀏覽著那些陌生的城市名字,突然看到了一個似乎在荒漠之中,卻又依傍著黃河的城市。再也沒有比這個城市更矛盾的存在了,我一下喜歡上了它。

小月說:你這個人總是把一切都弄得一團糟,不跟著你,我不放心。

成績出來了,她比我高一百多分。

我不知道小月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上大學後,我們沒有被分到一個宿舍。一切都變得很慢,她的樣子,她的衣服,她的味道。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愛情,自始至終。我們用承諾代替那些從未說出口的話。那個複韻母的字,似乎一說出口,就會受到圍剿。我們已經是驚弓之鳥了。

她開始化妝,淡粉色的口紅,淡粉色的胭脂,淡粉色的眼影。掩蓋了她的唇紅齒白,掩蓋了她的那份凌厲。她變得越來越乖巧。我問她:你這是要打扮給誰看?

她說:你生氣了?

路過的同學看著我們吵架。他們都知道,我們是老鄉,是高中的同班同學。還有一些人知道更多,但他們保持了善意的沉默。我說:我生的哪門子氣呢?

說完,我揚長而去。

三年,再沒說過一句話。年少啊,氣盛啊,沒有肯低頭的那個人。只是,我的眼睛,不曾離開她的身影。她的一舉一動,我都一清二楚。

小叔打電話問我:你跟小月怎麼了?

我說:沒怎麼。

小叔說:你們好好的,這輩子能交到一個這樣的朋友,不容易。

我握著話筒,眼淚淌過了下巴。小叔,我的小叔。

猜忌,像無孔不入的陰風。肯定是有那麼一個人的,只是,我不知道她或者他,躲在哪裡。年少的心,脆弱又絕情的心。生平第一次,我蓄起了長發。生平第一次,我穿上了裙子。尖頭的高跟鞋,腳跟和腳趾很快都磨出了大泡,再後來就長出了繭子。高跟鞋會毀掉漂亮的腳趾,卻會撐起女人的自信,真是奇怪。

我交了「男朋友」,一個又一個。我帶著他們招搖過市,在小月會出現的一切地方,反覆晃蕩。每當他們的爪子蠢蠢欲動的時候,我就狠狠甩掉他們。很快又有了新的風言風語,我毫不在意。我只想知道,那些利劍和毒刺,有沒有刺中那顆我最在意的心臟。

小月的身邊,再沒有出現過任何人,男、女,都沒有。她獨自上課,獨自吃飯,獨自去圖書館。她安靜得讓我惶恐。

大四下半學期的一天,我帶了一個早忘記了名字的男孩去上課。小月像往常一樣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我坐在了她的側前方,如果她是一個觀察者,那我就佔據了黃金視域。我在課桌下挑逗那個男孩,觀察著他的表情,心裡又得意又鄙夷。突然間,小月站了起來,她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你跟我出來一下。

我抬起頭,她淚流滿面。

教室里一下變得好安靜,正在講課的老教授也傻在那裡。

那是三年來她第一次跟我說話。我不相信妥協來得這麼快。我問:你……你要幹什麼?

她突然就動手拉我:你跟我出來!

男孩說:上課呢,你們有什麼矛盾下課了再說,好嗎?

她一巴掌打在男孩臉上:你給我閉嘴!

然後對我說:小叔……他走了。

我打開手機,第一次覺得開機那麼慢。報喪的簡訊,同樣的內容,出現在我的手機上,我拉著小月狂奔出去。

我們坐在火車上,我們坐在大巴上。我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緊緊拉著手。她的手從來沒有那麼堅硬有力過,我的手從來沒出過那麼多汗。

一握泯恩仇。

我們到了靈堂,小叔在遺像上面笑著,他笑得那麼勉強,一點兒也不開心。人們竊竊私語,後來我聽明白了,小叔的幾間商鋪,也就是他的全部遺產,居然都寫的是我的名字。她們說這不對,這不合適。她們說,看,幹了虧心事,想著找補呢!小月跟她們吵了起來,吵得天翻地覆。

我拉住她,給小叔磕了頭。終於,所有人都安靜了,她們終於想起來了這是靈堂,小叔跟我們只有一棺之隔。

我對所有人說:我什麼都不要,都給你們;我只希望,你們每個人,死後都下地獄!

她們的表情真精彩,聽到前半句話,眉開眼笑,聽到後半句,又馬上面目猙獰起來。

畢業了,我和小月搬離了宿舍。合租,跟一對小情侶——哦,我忘記了,我早已講述過這一段。原諒我,幸福的時光總是顯得特別模糊,又是那麼轉瞬即逝。

我們第二次分離,是在她二十八歲那年。她早已跳槽到一家大企業。年會,要求帶伴侶出席,她帶了一個男人。這件事過去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無意中看到了照片。照片的背後有姓名表,那男人叫李亞楠。

三個字,一個不差。如鯁在喉。人,並不是同一個人;名字,卻一模一樣。

她說:只是朋友。

我問:世界上有那麼多人,你偏偏要跟一個叫「李亞楠」的做朋友?

她說:這說明我心裡根本沒有鬼!

我被她的邏輯氣得笑了。我說:既然這樣,沒什麼好說的了。

她說:本來就沒什麼好說的。

我搬走了,連夜。她就抱著胳膊,靠在牆上,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連我拿走了她最心愛的那個毛絨玩具,也沒有吭聲。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已經後悔了。哪怕她說一個字,我都會馬上留下來。可是,她抿著嘴,沒讓一個音節漏出來。我出了門,未及回頭,門已在身後鎖上。我站在那裡良久,靜悄悄。

終於我抬腳準備走了,這時,一陣哭聲傳入了我的耳朵。再聽,卻又安靜了。在那個最後的時刻,我卻不能確定,她有沒有為我哭過。

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她的生活。

從此,五年未見。

都是太過倔強的人,妥協,比死亡更難。她過得如何,我再也不得而知,因為,我離開了那個西北的城市,有她的城市。

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我也遇到了許許多多的人。我想要找到一個能讓我想安定下來的地方,我想要找一份讓我不再三兩天就心生厭倦的工作,我還想遇到一個能讓我忘記她的人。可是,這些,我都沒有遇到。

我是等了她整整一年之後才走的。我的手機24小時開機,她沒有打過一個電話。我的QQ24小時登陸,她的頭像從來沒有閃動過。可是,她也沒有拉黑我。這給了我一種虛假的希望。

死心也是一種死亡,緩慢而痛徹心扉。

我在酒吧打工,擦桌子,端酒杯。常年的顛沛流離,讓我只有在這種完全不需要技術,只需要皮相的地方,才能找到不餓死自己的工作。只是,這次,是一個只有女人光顧的酒吧。吧台裡面的小姑娘問我:這裡的女人有兩種,代號都是字母,你是哪一種?

我回答不出來,第一次,我覺得自己老了。她們的愛情,保鮮期最長一周。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快。三秒鐘就能愛上一個人,幾杯酒就能敞開心扉,昏暗的洗手間也能激發荷爾蒙,刻骨銘心也不過大醉一晚。

每個人都貼著標籤,也給別人貼著標籤。你的行為需要符合自己的身份,你不能越界。短髮不能蓄成長發,束胸不能變成海綿胸墊。我不知道這些規矩是誰定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沒人想要來一場起義。

我說:我只愛過一個人,那個人也愛我,可是,我們卻不能在一起。

小姑娘聽了,撇撇嘴:這麼古典的愛情,跟這個時代太不相配了。

五年後,她還是沒有聯繫我。我卻知道了,她要結婚了,跟一個叫李亞楠的人。沒錯,就是那個被拉了壯丁的男人。她的婚紗照被好事的同學發在班級群里,她在笑,她老了。

我的眉心,長出了一條直直的皺紋。酒吧里一個面目不清的人,說,這叫懸針,很不吉祥。我苦笑,這皺紋無疑是為了小月長出來的,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認這筆賬。

我回到了西北的那個城市,走在黃河邊。一切都變了,很多棧橋和棧道。沒了拙樸,多了精緻。

我在一個賓館安頓下來。在她婚禮的前一晚,我終於鼓足勇氣撥出了她的號碼,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鈴聲響了兩下,她的聲音就傳了出來:蒙蒙?!

我說:我想見你一面。

她來了,獨自一人。

進門,四目相對。她失去了飽滿,變得沉寂了。我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撲進我懷裡,雙手在我背上摩挲。我生硬地回應著她,陣陣顫抖。這具身體,已經有五年,沒有感受過任何一雙手的撫摸。她那微嘟的唇尋找著我的唇,找到後,熱烈地包裹和吸吮著。我僵硬地站在那裡。她掐住我的下顎,強迫我張開口,然後開始大肆攻城略地。我驚訝於她的嫻熟和她那從不曾有過的侵略感。她已經放棄了粉色唇膏,一種魅惑的水紅色,在我和她臉上蔓延開來。我被壓在床上,一陣眩暈,戰慄從頭頂傳遞到腳尖。

過了一個多小時,她從浴室走出來,妝容比剛才更加精緻。

她穿上外套,背起包。我驚道:你要走?

她說:嗯。

已經是夜晚了。我問:這麼晚了你去哪兒?

她答:去過我的生活,去結婚。

我頹然地倒在床上。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她走到我旁邊,俯視著我。她說:對不起,蒙蒙,我不能愛你。我嘗試過無數次,可是,不能。你的臉,上面印著我的過去。我想要徹底埋葬的過去。

我問:那麼,你愛那個李亞楠嗎?

她說:我不愛任何一個李亞楠。但是,我即使不愛他,也能跟他共度一生。我即使愛你,也不能跟你共度哪怕一夜。

我閉上眼睛,忍住眼淚和啜泣聲。

門輕輕響了一聲。

我猛地坐起來,房間里已經空無一人。

我在房間里尋找著她的蛛絲馬跡,終於,我找到了她遺忘在洗手間的一管口紅。水紅色。我望向鏡子,裡面有個憔悴的女人,她的臉上身上,滿是水紅色的印記。

我久久地打量著她,然後,擰開唇膏,在她的臉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嘴巴,嘴角上揚。這樣,這張臉上印著的就只有笑意了吧?

我在浴缸里蓄滿水,哆哆嗦嗦躺了進去。我那大大的嘴巴,一定在代替我微笑。

小月,吳月,吳剛伐桂廣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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