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度過漫長歲月

此篇文章我修修改改,打磨了半個多月。全文共3801字,是我聽爺爺奶奶講的他們自己的往事還有一些我經歷的他們的故事。講不完,說不夠,聽不膩。

以下正文:

我爺爺是成武的,我奶奶是曹縣的。

雖說都在菏澤,但在那個娶媳婦都是鄰村的年代,奶奶算是遠嫁了。

爺爺和奶奶相識是傳統的中國式說媒,那年,我爺爺十八歲,我奶奶十六歲。

爺爺的爺爺是地主,爺爺上過私塾,算盤打的一流,我小時候還跟他學過,背過算盤口,不過現在已經忘完了。

爺爺那個時候已經考上了西安航空學校,由於成分問題,政審沒過,就在家裡務農了。

農村裡十七八正是結婚的年紀。

爺爺個子比較高,一米八八,奶奶一米六。爺爺有點墨水,寫的一手好毛筆字,奶奶卻大字不識一個。爺爺嫌棄奶奶個子矮,不會寫字,奶奶嫌棄爺爺粗糙,不會做飯,就知道吃。

聽我奶奶說,那時候很窮,我爺爺送的彩禮只有兩包雞蛋,一擔白面饃,用獨輪車把這些東西送到老姥娘(奶奶的媽媽)家。然後又用獨輪車把奶奶推回來,這就是我爺爺的接親。

新房是土坯房,是我爺爺和老爺爺一挑子泥一挑子土壘起來的,裡面摻著草木灰,爺爺說這樣的房子粘性大,結實。到現在七八十年了,沒有絲毫破敗的景象。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在爺爺家睡,因為這樣的土坯房冬暖夏涼。

那時候家裡沒有任何傢具,只有兩床新被子,還是奶奶帶來的嫁妝。這嫁妝是奶奶一針一線親手縫的。沒傢具不要緊,因為我爺爺會做木匠活。自己刨樹,自己用墨斗丈量,爺爺就這樣把該補的傢具一件件打了出來。

那個時候是公社大食堂,計分制的。興挖河計工分,一天好像是三分。這工分可以當糧票用,可以換糧食。成武縣有條紅衛河,我爺爺當年挖的就是這條河。

爺爺個子很高,力氣很大,但吃的也多。工分換的糧食是按人口分的,那時候我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的也多,工分分的糧食根本不夠吃,我爺爺就把挖河分的雜麵饃帶回家給我爸爸和奶奶吃。還騙我奶奶說,這是挖河管完飯人家讓拿的。

我奶奶給我說,其實她知道爺爺在騙她。

挖河很費鞋,爺爺的腳是四十六的,奶奶納千層底找不到合適的樣板,就比量著爺爺的腳用剪子鉸了好多張樣板。奶奶在公社下地幹活,爺爺在外邊挖河,那時候是夏天,公社為了讓大家避暑,就把活往後趕,爺爺經常挖到半夜三更才回來,奶奶就點著豆油燈邊納鞋底邊等爺爺。

爺爺給我說,他那時候最不愁的就是沒鞋穿。

等河挖好後,爺爺除了在公社賺工分,回到家就教奶奶寫字。

爺爺說「再咋著,也得會寫自己名字,最好多認些字,以後我出去了,給你寫信,也不用找人家給你念了。」

奶奶終於會寫自己名字了,跑去拿給爺爺看,爺爺看到紙上歪歪扭扭寫了三個大字「李素珍」。爺爺笑著說「不孬不孬,會寫自己名字就不孬。」

奶奶靦腆的說,「俺還會寫恁類(的)名字來,恁看看寫類(的)對不?」

奶奶認認真真,一筆一划的寫上「高賢東」三個字,爺爺把煙鍋子往鞋底一磕,呲著牙笑眯眯的把話來把話去(仔細看),「嘿嘿,不孬不孬。中,些管來(很可以)。」

奶奶這輩子會寫的就是她和爺爺的名字。

小時候看電視,奶奶看不懂字幕,但看到字幕上有「高,賢,東」這幾個字的時候,總會笑呵呵的給我說,「這裡面有恁爺爺類(的)名字」。

爺爺有個親弟弟叫高賢敏,闖關東去了東北,在大慶建設油田。

爺爺很想他,等爸爸長大一些後,隻身去看望二爺爺,二爺爺說老家太窮了,讓我爺爺把奶奶和爸爸接過去,他來給爺爺安排工作。爺爺說,家裡還有親戚,還得照顧奶奶的媽媽,爺爺割捨不下,遂作罷。

爺爺還有個妹妹,我該叫姑奶奶。跟著姑爺爺在新疆建設兵團開墾新疆,在奎屯。也不回來了,在新疆安了家。

爺爺比較傳統,家裡的親姊妹親兄弟,按照爺爺的話說「老敘歌的(老傳統)佛(說),不出五服,親戚該走還得走,不管多遠。」

爺爺從二爺爺那裡回來沒多久,又去了新疆,聽爺爺說,那時候是綠皮車,還是人工燒煤蒸汽的火車,慢的很,坐了七天七夜才到新疆。千里相隔,去一次不容易,親姊妹相見,淚眼婆娑,姑奶奶做了份大盤雞,爺爺說,好久沒吃過那麼好的東西了,聽的姑奶奶直掉眼淚。

姑奶奶和二爺爺的意思差不多,想讓爺爺留下來,留在新疆。爺爺把給二爺爺的話重新給姑奶奶說了一遍,說是割捨不下老家,一定要回去。

姑奶奶拗不過爺爺,給爺爺買了大包小包的新疆特產,又給爺爺買了車票,送他到火車站。

在車站,爺爺的錢包被偷了,車票在錢包里,那時候,車票還不是實名制,有車票就能坐車,被偷了不能補票,只能重買,爺爺身無分文,借車站的電話讓姑奶奶來接他。

姑奶奶說「大哥,你就別回去了,哪怕在這裡打工,也比在家掙得多」。爺爺想了想,爸爸已經七八歲了,也該到上學的年紀了,確實家裡也沒錢供應,思量再三,就給奶奶打了封信,說是,留在新疆一段時間,掙點錢養活家。(那個時候電話是稀罕物件,農村是沒有的,所以爺爺只能寫信給家)

爺爺有點墨水,那個年代文盲還不少,教師稀缺,姑奶奶當時是奎屯哪個醫院的院長,就給爺爺安排了個小學老師的職位。

爺爺在奎屯教了六個月,割捨不下奶奶,說啥也要回家,姑奶奶拗不過他,就送爺爺回來了。

爺爺回來後,就安心務農了,農閑時就做木匠活,幫別人打傢具,木料是主家送來的,爺爺只收取個手工費。

爺爺做木工活很認真,做的凳子桌子很結實,也很講究,爺爺還會刨花,八仙桌四周爺爺會做鏤空的花紋,會用刨子雕刻出八仙過海的場景。爺爺總說「八仙桌,八仙桌,要有八仙才能成桌。」所以爺爺雕刻桌子的時候,總會固執的雕刻八仙。

其實爺爺並不是只會雕刻八仙,福祿壽三仙,土地,爺爺也是很拿手的,只是爺爺固執的認為,八仙桌要名副其實。

爺爺做木工的時候,奶奶就燒好水倒碗里晾著,刨子「呼啦」作響,奶奶做飯,爺爺做活。休憩的時候,爺爺點根煙,哼著小曲,看著十幾歲的爸爸寫作業,爺爺毛筆字很好,他就按照老私塾的教學方法,每次爸爸做完作業,都要寫一張毛筆字,爺爺點頭了,才能出去玩。不滿意,要一直寫,直到爺爺滿意才行。所以爸爸雖說從沒練過書法,但在爺爺的教導下,字也可以。哥哥受爺爺和爸爸影響,也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唯獨我的字像屎殼郎爬的一樣。

(我爺爺寫的家譜)

(我爸爸的字)

(我哥哥的字)

(我的字……)

直到爸爸結婚之前,爺爺都蝸居在我們魯西南的這個小村莊里,爺爺有點墨水,算是文化人,村裡紅白喜事都找他做主。特別是白事,我還記得我小時候,誰家的老人走了,都會找我爺爺主事,因為爺爺懂些老傳統:棺材怎麼抬,怎麼埋,朝哪兒埋,誰摔盆,怎麼摔,怎麼磕頭謝客,喪棚誰來跪,喪棍誰來拄,幾更里發喪等等等等。

我還記得我爺爺有項技能我特別佩服,找墳。誰家的老墳找不到了,就找我爺爺,爺爺能從新墳推出老墳來。爺爺告訴我,只要是按老傳統埋的都能找出來,說的什麼北斗七星左八步右八步的我也不懂,我當時就覺得我爺爺就好比黃老邪一樣懂得奇門遁甲一樣神奇。

後來,我哥哥和我出生後,爺爺奶奶就一門心思的帶我倆。爺爺湊空還會打些小板凳,剩下的尾料還會給我倆做木頭槍和小彈弓。這些事兒現在回想起來都歷歷在目。

慢慢的,我和哥哥長大,外出上學工作,給爺爺奶奶打電話,爺爺奶奶總說「沒啥事兒,俺倆都些好(很好),不用挂念俺,長途電話費貴,就這吧,掛了吧」。每次我都給他們解釋,這是包月的,通話時間很多,用不完。但每次他們還是那幾句話。

今年四月份,奶奶腎病犯了,醫院說是尿液蛋白含量高,腎臟過濾吸收有些問題,爺爺火急火燎的給爸爸還有幾個姑姑打電話,爸爸從北京趕回來。爸爸給我打電話說「奶奶迷糊的時候一直叫你的名字。後來情況好轉了,就沒給你說。」

爸爸回來之前,爺爺一直守在床前,七八十歲的人了,窩在陪護椅上守了一夜。

前幾天給家裡打電話,奶奶說:「恁爺爺一輩子是甩手掌柜,如今也會插糊塗(做稀飯)了」,爺爺知道奶奶因為腎臟有問題,容易累,爺爺就把活兒大包大攬了,包括做飯這種事,爺爺等到七八十歲才開始學,像個初學的小孩子一樣笨手笨腳。奶奶說,恁爺爺做的飯總是忘了放鹽。其實爺爺偷偷給我說,他聽醫生說,腎病的人要少吃鹽,他故意放的很淡。

我也知道爺爺一輩子重油重鹽。

爺爺奶奶說,他倆七八十歲的老木頭了,苦了一輩子,如今兒孫滿堂,我哥哥也結了婚,知足的很,唯一的期盼就是我能早點娶個媳婦,了了他倆心思。

寫至此,淚眼婆娑,就此擱筆。

(左起,奶奶,爺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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