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七 夢

夢境1 歸蝶

「夢是有意識的。」

顏莎莎站在前方不遠處,背對著我,抬起頭注視太陽。

她身穿白裙,赤著雙腳,長發被風微微撥動,與裙角擺向相同的方向。

「就像我告訴你,夢正在侵蝕著我們……」

她轉過身,朝我張開五指。

她的臉逐漸在陽光下融化成液體,流淌、墜地。

半張臉已經迅速凹陷下去,修長的手指也化作蠟淚滴落。

「……可實際上,是你的夢在告訴你自己……」

我快步走上前,想在夢醒前握住她的手。

觸碰到她的剎那,她的身體破碎開來,魔術般分裂成無數五彩斑斕的蝴蝶四散飛舞,飛向天空,成為我頭頂的陰翳,遮擋住陽光。

「未知的世界很恐怖,不要那麼快走過來。」

現實

顏莎莎死了,我上課時才得知消息。

今天早上,有人晨跑路過公園的湖畔時,發現她浮在水面,冬天湖水刺骨,她被發現時已僵硬成冰。

沒有誰同情她,大家說她生活不檢點,說她勾引老師,說她死得活該。

顏莎莎有些漂亮,為人孤僻,跟誰都不說話,又在外租房住。這樣的姑娘不討人喜歡,肯定會遭人說風涼話。

可我記得顏莎莎,熟知關於她的每個細節。

她的牙齒不太整齊,所以笑起來總是抿著嘴。她最近總穿著一件白色的長款羽絨服,每次坐下前會用雙手將後腰的衣角向上提。她喜歡抱著自己的舊筆記本電腦坐在圖書館二層最靠角落的位置,插上耳機後安靜地敲打鍵盤。打字累了就下意識低下頭,一點點地摳手指上的指甲油。

對我來說,她就像朵野花,在只有我注意到的路旁安靜地生長。我每天都會遠遠地凝望她。忽然有天,一輛車疾馳而過,從花上碾了過去,花的生命力就完全喪失了,連花瓣都被風吹得無影蹤。

我坐在顏莎莎常坐的位置上出神。

「死者的屍體與衣物基本完整,現場沒有搏鬥痕迹。由於冬天河水水溫太低,屍檢也未必能有確切結果。」

「沒有遺書留下嗎?」

「她住的地方簡單幹凈,沒有找到遺書。雖然有些疑點,恐怕只能認定為自殺。」

「現場的攝像頭呢?有沒有攝像頭拍到她的身影?」

「只有路口有攝像頭,沒有發現有可疑的來往車輛,如果她是從人行道、小路走去的,恐怕攝像頭拍不上。」

「有沒有可能是從湖的其他位置漂來的?」

「可能性不大。」

少得可憐的信息,就是顏莎莎最後的遺言。

究竟是什麼樣的痛苦,驅使她在寒冷的冬夜,跳進刺骨的湖水?

或者這只是一場意外?

「請問你是阿誠嗎?」

陌生的女孩聲音。

我抬起頭看,屏住了呼吸。

顏莎莎!

顏莎莎從回憶中走了出來,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

「你……」我結巴起來。

不對,她不是顏莎莎。

這個姑娘雖與顏莎莎有相似的皮囊,可她的牙齒比顏莎莎整齊,露齒微笑時格外迷人。

「我是阿誠,請問你是?」

「我叫顏萌萌,是顏莎莎的妹妹,」陌生的姑娘不見外,提了下羽絨服後擺,坐在我對面。

我局促地抿抿嘴,故作平靜:「顏莎莎的妹妹找我做什麼。我倆並不熟。」

顏萌萌將雙臂抱在桌面,上身逐漸向我傾斜,輕聲說:

「我姐姐是被殺的。」

我繃緊表情掩飾內心:「那你快去報警啊。」

「姐姐託夢告訴我,如果你不能幫她說出真相,兇手將永遠不會被揭發。」

託夢?

「你可以不相信,但我想邀請你去看看姐姐的遺物。」

我沉默許久才應答:

「那…你說兇手是誰?」

「姐姐在夢裡說,是劉飛。」

「你是說,我們的老師,劉飛?」

夢境2 化星

世間萬物,只要被蔓延的病毒爬滿全身,就會擺脫重力束縛,飛向宇宙。

高樓大廈被連根拔起,大象成了氣球,海洋化作億萬水珠浮上天空。

顏莎莎在我前方,她忽然轉過頭,神色凄然:救救我!

她從地面漸漸飄起,裙子膨大如花朵開放。

我趕緊衝上去,想在她離開我之前,抓緊她的手。

她卻被天空搶去,我與她指尖輕輕擦過,失之交臂。

她越升越高,成為蒼穹中繁星一顆,沉默而永恆,俯視我與眾生。

當我想念她時,就會抬起頭仰望有她的星空。

幸好,我總能看到她。

現實

連續兩晚的詭異夢境,透支了我的精神。

夢是潛意識對世界的反映,是潛意識「超我」對意識「自我」講故事,甚至包含著對未來的預知。

「超我」理智而清醒,卻囿於與「自我」各自獨立,就只能通過夢境和潛意識,隱晦地將想法告知「自我」。

因此,人們白天的所見、所想,有時會被夢中重現、演繹,那是「超我」在與「自我」交流。

我深信不疑顏萌萌來找我是因為夢中顏莎莎鬼魂的囑託,可能是因為我依然思念著顏莎莎。

我被顏萌萌拉扯著,去往她與顏莎莎的住處。

她剛剛將顏莎莎的屍體做了捐獻,整個人稍有低沉。

幸好她與顏莎莎性格完全相反,談笑間仍有元氣。如果我走慢了,她會急沖沖地抓住我的手臂向前跨步,反倒襯托得我扭捏起來。

因此當我倆在一起,氣氛還算輕鬆。

一路上顏萌萌話不少,她似乎對她姐姐生前事感興趣,什麼都要試探地問兩句。

我對顏莎莎,更多是想避而不談,這個姑娘已經不在了,那我記憶的她就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明。這是屬於我的、獨一無二的珍寶。

「所以你只是一直在暗戀和偷窺我姐?」顏萌萌瞪著眼,笑得可愛又狡黠,顏莎莎從不會這麼笑。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哎,別不好意思嘛!」顏萌萌推了我一把,「要我說,我還得感謝你呢!我姐生前總是一副誰都欠了她錢的愁苦模樣,只有一提到你時,才能露點好臉色。我一直都以為你倆在談戀愛。」

我哪有這勇氣?自知無話,我只能默默低下頭。

「到了哦。」顏萌萌帶著我走進一棟公寓,在一間屋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走進屋。作為出租公寓,這裡裝修稍顯奢侈,電視機、跑步機、冰櫃等佔滿客廳。

屋裡有兩個卧室,門不同程度地虛掩著。

「那個就是我姐姐的房間。」顏萌萌指了指。

她沒有提到父母,所以是姐妹倆租房住?

我心想著,走進顏莎莎的卧室。

我與顏莎莎未說過一句話,卻被她在死後牽掛,甚至被她邀請,進入無比私密的空間。這種心情微妙得讓人感傷。

卡通床罩、狗狗抱枕、床腳的粉色襪子、粉色拖鞋、牆壁上偶像明星的海報、擺放的書櫃和裡面凌亂的書籍、桌子上擺放著筆記本電腦、卡通樣式的檯燈、與父母的合影、翻開的英語詞典、沒抽完的香煙、桌旁樣式可愛的椅子和小狗靠枕。

主人已不在人世,傢具執著地堅守她活過的痕迹。

顏莎莎坐在姐姐的床沿:「她想讓你看看書桌左邊的抽屜。」

我拉開抽屜,回憶涌了出來。

抽屜里整齊地擺放著我曾寫給她的故事。

用信紙寫的,對摺再對摺。如果她都留著,那就是二百八十一篇小故事。

大約一年前,我和現在一樣羞澀,只敢在顏莎莎身後偷偷觀察她。

我想與顏莎莎取得一絲聯繫,卻又害羞怕事。思來想去,終於做出決定:我要寫下對她的思念,無論如何也要讓她知道有個人在默默挂念著她。

情書太俗,日記太悶。斟酌又斟酌後,我打算每天給她寫個小故事,顏莎莎總是一副孤獨又傲氣的樣子,簡潔而溫暖的小故事,也許能打動她吧。

寫完故事後,用什麼形式送到她手上,困惑了我很久。

寄快遞,外形實在不好看,經濟成本也太高;寄信,郵局大叔告訴我現在平信是一周收發一次,加上路上的時間,寄出的平信得十天左右才能到。我的天,這也太慢了,簡直像過去的人與未來人對話。

還好,我知道顏莎莎常常會坐在圖書館二層最靠角落的位置,除了顏莎莎,沒人眷顧那個偏僻又陰冷的位子。

於是,我每天用彩色信紙上寫一則小故事,對摺再對摺,在她每天來之前,悄悄放在她常坐位置的桌角,再隨便找本書壓住。

後來想起,所做的一切恐怕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從沒在信紙上留下過關於自己的任何信息,她不會知道是我寫的。而且,究竟她有沒有展開過那些信,讀過裡面的故事,喜不喜歡,我也一無所知。

「姐姐說她很感謝你。」

顏萌萌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的內心一暖。

我從抽屜里慢慢把信紙摞拿出來,一頁頁展開。

這些稚拙的故事,顏莎莎竟如獲至寶般將它們一一收藏起來。

不經意間,一張紙從信紙摞中飄搖落下,這紙不是被整理折好,而像是被隨便塞進抽屜里。

這張紙不是信紙的模樣,我好奇,俯身想撿。

顏萌萌快步走上前,一腳踩住那張紙。

「該轉告的我都已經轉告了,想不想為姐姐報仇是你的事,我只有最後一件事拜託你,」顏萌萌深吸一口氣,「明晚放學後,在你們學校門口的地鐵站見,一起去給姐姐送別。」

「送別?」

「送別。」

我點點頭,想起屋裡現在只有顏萌萌一人獨住,不宜久留。

臨走時,我悄悄掃了一眼另一間卧室。

只消一眼,就知道卧室主人是什麼樣的人,被子不疊,衣服堆滿地,還有些已經干成結的頭髮絲,像秋日的落葉屍體,一縷縷橫躺在卧室門口。

姐妹倆的差別真是太大。

我安靜地走下樓梯,帶著對顏莎莎的思念。

不知我做的一切,能否讓她感到一絲溫暖。

在我思考的間隙,有光一閃即逝,似乎是誰在用相機拍照,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到不遠處一個倉皇逃離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我認識,他叫劉飛,是我和顏莎莎的老師。

夢境3 秘箱

少女懷抱著小木箱走進自己的房間。

她可高興了,因為媽媽說她已經長大,將有自己的秘密,就送給她一個紅色的小箱子,告訴她可以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箱子里。

偶像的寫真,全家福照片,還有寫滿秘密的日記本。這些都是少女最甜蜜的回憶。

不,還不夠。

少女想起什麼,又從床下翻騰出好多寶貝。

偷來的口紅,飼養過的小貓屍體,失去四肢的布娃娃,一件不落。這些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統統都要裝進箱子。

可是,還不夠啊。

少女喃喃低語,我還有那麼多秘密,只要我一走出門,秘密就會像指間的砂礫,灑落滿地。

我有些心疼,想要悄悄走上前,牽起她的手,告訴她:不要藏起那麼多秘密,只留下最珍貴的,當做回憶就好了。

忽然,少女轉過頭,她臉色悲愴,睜大雙眼直視我:

「你,能把我也裝進箱子里嘛?」

現實

「每到月圓之夜凌晨一兩點,就會有輛地鐵在城中飛馳,這輛地鐵外形很怪,上面沒有一個人,千萬不要坐上去……」顏萌萌念著手機中的都市傳說。

「你把我拉來地鐵站,還怎麼和你姐姐告別?」我好奇,我原以為要去醫院。

「是姐姐讓咱們來的,」顏萌萌瞟了一眼不遠處的冒險愛好者們。

知道都市傳說的人並非只有我們,城市裡的年輕人組成了一個試膽小組,為了一探網路傳言真假。

「你家門口也有地鐵站口啊,為什麼非得來這裡的地鐵站?」

「因為事辦完了,咱倆還能出去溜達一會兒。」顏萌萌笑嘻嘻,「而且我們那邊人太稀少,我擔心你會害怕。」

夜間的地鐵站沒有工作人員,除了昏暗的應急燈光外漆黑一片。

我與年輕人攀談了一會兒,走回來,看到顏萌萌一臉不滿,用手在面前直扇風:

「煙味真討厭。」

她嫌棄人的神態動作像極了顏莎莎。

我正想著,地鐵隧道遠遠傳來燈光,轟鳴聲由遠及近,寂靜的夜裡,站內立刻就填滿地鐵飛馳的回聲。

這個時間,地鐵肯定都停止運營了,那開來的地鐵上坐的是什麼?

地鐵瞬息而至,強光使整個地鐵站如同白晝,我失去了視覺。

「來了來了,」耳畔有人在叫,「快拍快拍!」

我也用手臂遮擋住強光,邊摸索手機。

「怪事了,我手機黑屏了!」

「相機打不開!」

抱怨聲此起比伏,夾雜著尖叫與哭喊。

我的手機同樣黑屏,無論怎麼按電源鍵,都如癱瘓一般。

冷風灌進地鐵站,吹得衣角飛動不止,我的大腦一片混亂,恐懼感冰冷透心。

視力逐漸恢復,一輛停著的地鐵憑空出現。

它像是已經服役了很久,年代感撲面而來,車體沾滿銹跡與血,散發出強烈的腥味。

沒有人敢走上前一看究竟,有些人嚇得腿軟,就乾脆坐在地上。

咔——

地鐵慢慢打開了門,更濃的腥味撲鼻而來。

沒人走近,大家都像被嚇傻了。

咔——

地鐵門緩緩關上,地鐵冷哼了一聲,又提起速度,咆哮而去。

站內再次落入黑暗,應急燈逐一亮起,有人開始放聲大哭。

轟隆聲愈遠,只剩尾音在隧道中回蕩。

過了很久,大家才又熱鬧起來。

有人說手機能打開了,有人依然哭個不停。

年輕人盤點一下人數,確定沒人失蹤後,一臉興奮地告別:

「真的是鬼車哎,你剛才也看見了吧?」

「太恐怖了,整輛車一個人也沒有!」

「是啊,我都快嚇死了!車的造型也好詭異,那會兒手機又黑屏了……」

我內心一沉,「整輛車一個人也沒有」?

送別年輕人後,我轉過身看身旁的顏萌萌。

「你……」

「你剛才看到我姐姐了么?」她打斷了我。

怎麼會沒看到呢?

我的腦海里,清晰地出現了一副詭譎的場景:

夜幕漆黑,滿月當空,月光下如風一般駛向遠方的地鐵,咆哮聲聲,駛過遍布城市的每一個地鐵站。終於,在我們面前緩緩停下。

地鐵上載滿渾身血污的鬼魂,鬼魂面目憔悴,耷拉著腦袋。像失去了生前的全部意識。

顏莎莎就站在地鐵門的位置,她光著腳,身穿白裙,下腹部位置被血染紅。

她知道有人在地鐵外與她告別。

顏莎莎站在門口,地鐵門在她面前打開。她沒有下車,只是注視著我與顏萌萌,表情神秘又悲傷。

然後她對著我們搖了搖手,像是在說「再見」。

地鐵門又漸漸關上,永遠隔絕了她與我,將她載向未知之所。

為什麼那些年輕人會說「什麼都沒有看到」?

「如果人對逝者有無比思念之情,逝者的靈魂也報以相同情感的話,他們就可以彼此相見。」顏萌萌像知道我心中所想。

「陪我走走吧。」說罷,顏萌萌就獨自走進黑暗。

我們二人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著,晚風撩撥起她的長髮。

「這樣,就和她真正的告別了。」顏萌萌如釋重負。

我沉默。

「她一直都很感謝你,是你給她寫的那些故事,才給了她最後一點點勇氣,」顏萌萌淡淡地說,「我覺得吧,喜歡人家姑娘,就每天給她寫點小故事,也挺窮酸的,你好歹給人家送束花兒呀。」

「我要真送了,也還是窮酸。」

「莎莎姐不在了,以後就只剩我一個人了,我還能聯繫你嗎?」

我點點頭。

「如果我以後去找你,就只談咱們倆的事情,不再談我的姐姐,可以嗎?」

我又點點頭。

隨後我愣了一下:「可你姐姐被劉飛殺的事情……」

「求你,別再說。」顏萌萌伸出手,遮住了我的嘴,「既然她已經不在了,那就把這件事忘了吧。」

隨即她像逃避一般,轉身背過手,將視線轉向天空:

「阿誠,可別浪費了今夜的星光。」

我沒有抬頭去看星空,只盯著顏萌萌仰望著的側臉,就像在注視一副畫。

寂寥星辰將輕盈白光揉成粉末,穿透大氣層,拋灑在她的四周,而她就站在如水紋波盪的星月光輝之中,安靜又孤獨。

「……顏莎莎,你美如夜空。」

「——哎哎哎?喂喂喂!喂!你叫錯名字啦!生氣了!回家!——滾!你離我遠點!」

夢境4 棄嬰

當夜幕漸漸降臨,他們就會悄悄動起來。

從自動儲存櫃里爬出來,從醫院的垃圾袋裡爬出來,從街邊的垃圾箱中爬出來。

他們是被捨棄的孩子,他們都是生命,他們擁有靈魂。

他們被遺棄、被刮掉、被裝進避孕套扔進垃圾桶。

他們的模樣醜陋,面容恐怖。

他們來找父母復仇。

他們整齊地爬著前行,排成隊列,慢慢行進。

夜間,那些在街道上、小樹林里偷吃禁果的男女都不能倖免,嬰孩們呀呀訴說著,爬上那些爸爸媽媽們的身體,咬斷他們的喉管,啃食他們的血肉。

他們滿懷著對爸爸媽媽們的愛,希望能再與爸爸媽媽們融為一體。

他們發現了,不遠處,又站著一個媽媽。

她剛剛打掉了他們的兄弟,她瘦得可憐,赤著雙腳,身穿一襲白裙,下腹部被血染紅,像剛剛完成了一場殺戮。

——等下,下腹部被血染紅意味著打胎?

我在午夜列車上看到的顏莎莎裙子被血染紅,難道意味著……

對了!快,把時間退回到我去顏莎莎家裡的那個下午。

我記得,拿起書信時,有張紙掉落地上,我低下頭去撿,被萌萌一腳踩住,停,讓我看看,紙片上寫的是——

「婦產科檢驗報告單」

化驗單上寫的字是——

「陽性」。

現實

我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

前天我在閱讀寫給顏莎莎的信時,落下的那張紙片,我當時並未看清紙上的字跡。

昨晚我看到顏莎莎的鬼魂連衣裙上的血污,卻沒想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可我的「超我」看到了。

我的「超我」也想到了。

「他」給了我提示,並通過夢境告訴我:

顏莎莎懷孕了。

顏莎莎和男人有染,甚至死去時可能已懷有身孕,「超我」從「我」遭遇的全部細節中觀察、推理出了答案。

我渾身顫抖起來,因為這種可能性是真實存在的。

我從沒想過顏莎莎會死,沒想過顏莎莎有個妹妹,更想不到午夜的地鐵載著幽靈,但無論如何,顏莎莎和某個男人之間的關係才更讓我感到揪心。

「那個男人」是我和顏莎莎的老師劉飛嗎?

劉飛因此殺了顏莎莎?

我確實聽說過劉飛老師家裡很有錢,仕途坦蕩,而他本人也在做著違法的生意,因此,對於他這個人,大家都諱莫如深。

如果和學生發生關係,導致學生懷孕,他肯定不願意將此事公開。矛盾一旦激化,後果不可想像。

可劉飛如何下手?

顯然,在白天謀害顏莎莎是不行的。

在顏莎莎被害的當天,劉飛在班裡守著晚自習,等大家放學後再離開。而且,他會開車送幾個住所較遠的同學回家,根本沒有時間作案。

也有可能是晚自習下課後,劉飛與顏莎莎約好在河邊見面,隨後,劉飛趁顏莎莎未警覺,將她推進冰冷的河水中。

可如果劉飛開車到河邊的話,街道路口的攝像頭就會拍下劉飛的車。

然而,警方卻說當晚的公路上,沒有可疑的車經過,才因此做出自殺的結論。

難道是他在送完所有人後,將車停在家裡,再走去公園?這對於出發的時間以及會合的時間要求過於苛刻,常人不可能辦到。

我穿衣出門,想再去顏莎莎和顏萌萌的住所一探究竟,如果顏莎莎確實是被殺害,那她的房間里一定還藏著蛛絲馬跡。

可是,顏萌萌一定會將我拒之門外,不讓我再追查下去。

僅靠我的碎片般的線索,很難斷定劉飛就是兇手。

思考間,我已經走出很遠,回過神時,內心浮起異樣的不適,好像自己一直在被人跟蹤。

我邊走邊回頭看,發現並不是我的錯覺。

一輛黑色的越野車,正緩慢地跟在我身後。

我加快腳步,繞到前方的交叉口,拐進了一條小巷。

沒想到,那車竟毫無顧忌地跟上來,像是頭渴血的野獸,緊緊地盯住獵物。

我拔腿就跑。

越野車提起速度追了上來。我向人多的地方逃,而車聲依然在身後咆哮。

野獸向我露出獠牙。

小巷裡人並不少,汽車卻對人群熟視無睹,尖叫聲從身後傳來。

我跑得太急,喘不上氣,大腦逐漸被幻覺與空白侵蝕。

「小心!」

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溫熱的力量從手臂流淌至我的全身。

那人扯著我,在狹窄的小巷中穿梭。

我的腦海一團亂麻,只覺得陽光下的行人的影子忽明忽暗,重重疊疊。

回過神時,才發現緊緊握著我的手的人,正是顏萌萌。

清醒過來時,越野車已經失去蹤影,我們擺脫了跟蹤。

我用劫後餘生的興奮緊緊抱住顏萌萌,直到被她嫌棄地推開才冷靜下來:「我猜剛才是劉飛派人來找我麻煩,不想再讓我插手。前兩天我從你家出來時,他好像看到我了。」

「我不是告訴過你,姐姐的事已經翻篇,」顏萌萌的語調里藏著不滿,「不要再追查下去了么?」

「可我還想去你家去看看…」我申辯,顏萌萌只回給我一個背影。

「沒門,我不許你再冒險,」她頭也不回,「本小姐想吃冰淇淋,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哪有大冬天吃冰淇淋的,」我抱怨著跟上,「你剛才是怎麼過來的?」

「我呀,老遠就預感到你有危險,就乘著風,刷地一下飛來了!」

顏萌萌很自豪,轉過身笑,溫暖得能將冬雪融化。

「可是你家離得很遠啊!」

「你又怎麼知道我一定是從家裡來的呢?——好啦我剛才是騙你的啦,我只是恰好路過,看你面色蒼白,就知道你肯定遇到了什麼倒霉事——我可救了你一命哎,快請我吃東西感謝我吧。」

「顏萌萌,你怎麼跟你姐性格完全不一樣啊?」

「哈?我要是和姐姐一樣,豈不會被你當成女鬼復活?」

「你姐姐她……」

「不許提我姐姐了哦。」

顏萌萌說著,轉過身,走近我,輕輕倚靠在我的肩上。

「忘記她吧,她已不再屬於這裡。」

熟悉的溫暖再次傳遍全身。

我喘不上氣。天地、星辰與宇宙,像是都停滯在這一瞬間。

顏萌萌,對不起,我不能那麼輕易地答應你。

我已經推理出了劉飛做的一切,我必須為顏莎莎復仇。

夢境5 食夢

深夜,少女沉入甜蜜夢鄉。

兩個氣泡從她的小腦袋裡慢慢浮了出來。

每個氣泡里正演繹著不同的故事,這是她正沉浸其中的美夢。

這時,其中一個氣泡像是自己有了意識,晃動著,逐漸張開了嘴巴,伸出長長軟軟的透明舌頭,向另一個夢境氣泡舔過去。

「啪」的一聲,被舔的氣泡破掉了。

正睡著的少女翻了個身,似乎感受到不適。

我走上前,想握住少女的手,把她從噩夢中喚醒。

可還沒近身,她就翻身坐了起來,睜開眼看著我,露出帶有敵意的微笑:

「你來晚了,她已經不在了。」

現實

學生禮堂座無虛席。

顏莎莎去世的傳聞越傳越凶,學校不得已召開動員大會,穩定氣氛。

我透過控制室的窗戶觀察主席台,因為與學生會的朋友熟識,才得以站在主席台側面上方的控制室。

這間控制室負責管理禮堂的音效設備播放,我打開這裡的話筒,整個禮堂都可以聽到我說話。

我透過房間的窗戶玻璃,看到主持人走上主席台。

劉飛?!

他是顏莎莎的老師,又對顏莎莎下了黑手,竟能若無其事、大搖大擺地主持學生動員大會?

是啊,這次會議收到的效果,都將算作他的成績,他作為背景深厚、前途無限的老師,一步一步走向光明的未來。

踩著被他玷污過的,顏莎莎的屍體。

就已知的疑點來說,警方可能也懷疑到了劉飛,但干預破案的,除了證據以外,恐怕還有其他案外因素。

因此,顏莎莎才會讓顏萌萌告訴我,如果我不能幫她說出真相,兇手將永遠不會被揭發。

就算劉飛能量再大,現場有如此多學生,他也無法隱瞞眾目睽睽之下被揭穿的罪行。

電閘和音響都在這間控制室,此刻誰都不能阻止我。

「同學們,我們……」劉飛開始講話了。

我徑直鎖住控制室的門,打開控制室的話筒,尖利的金屬聲立刻繚繞在禮堂,壓住所有聲音。

「劉飛,」我拿起話筒,從控制室直視他,「你身為顏莎莎的老師,沒能照顧好自己的學生,怎麼有臉出現在動員大會?劉飛,別再裝模作樣了,就是你殺害了顏莎莎!」

觀眾席爆發出喧鬧。

劉飛對著台下揮了揮手,大家又都安靜下來。

「是誰在說話?……顏莎莎同學不服從管教,行蹤不定,我很久都沒見過她,也聯繫不上她和她的家長,可不能把她的遭遇推到老師頭上啊!」劉飛茫然地探索一陣後,將視線轉向了控制室,「況且,我在她去世的晚上,在學校里陪大家上晚自習到十點半,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你說我在什麼時間殺害了顏莎莎同學呢?你想說我在大冬天晚上,去公園裡殺了顏莎莎同學嗎?」

「從屍體被發現的時間點上看,你確實在顏莎莎被發現的前一晚呆在學校,這是你利用大家的錯覺。顏莎莎不是被發現前一晚去世的!顏莎莎的屍體被冷凍過,又在冬天的湖水裡浸泡,很難準確推算出死亡時間,當人們發現她時,她已死去一到兩天了。所以,你的不在場證明沒有任何意義。」

有人在敲控制室的門,我推桌將門抵住。

「……真是血口噴人!那你說,我是怎麼殺害顏莎莎?」

「如果你早有預謀,應該是使她嗆水窒息死亡,在她洗臉或洗澡時下手,揪住她的頭髮,將她的頭摁進水裡——以你們的關係,你是有可能的辦到的。」

劉飛將話筒舉到嘴邊,卻保持了沉默。

我接著說:「因為你和顏莎莎是情侶,你們同居了,而且——我見過那張化驗單啊,劉飛!作為一個前途光明的老師,和自己的學生同居,這對你來說是大丑聞,一旦被公布出來,你的前途就會受影響,所以你下了黑手。」

台下的同學們細細碎語聲如潮水上漲。

「你這都是猜想,不是嗎?就算你見過顏莎莎的化驗單,那父親是誰你又能知道?顏莎莎的風評不怎麼好我猜你也聽說過,」劉飛冷笑一聲,「我倒想仔細聽聽,在你的幻想里,我是怎麼殺害顏莎莎的?你就把你全部的構想都說出來,讓大家、讓同學們來評評理吧!」

砸門聲如驚雷陣陣,冷汗順著我的額角流下。如果被他在這裡將種種疑點瞞天過海,我恐怕再無翻身機會:

「你用嗆水的方法殺害了顏莎莎,然後將她的屍體放進冰櫃里保存起來影響屍檢的時間。接著,你在五天前的夜裡,趕到藏屍之處,將顏莎莎的屍體運往公園,拋進冰冷的湖水中!」

「你說我把她的屍體運往公園?你有沒有想過,我怎麼運?那可是一個人!你想說我開車對嗎?你去查行車記錄儀和監控,看看我的車當晚是否經過公園!」

「是啊,你如何移動顏莎莎的屍體?答案很離奇,也很驚悚——你利用了午夜列車,你為了運送顏莎莎的屍體,坐上了都市傳說中的午夜列車!」

我聽到台下一片嘩然,默默地念起本市的都市傳說:「月圓夜那幾天,午夜一兩點時,會有一輛無人的地鐵在城中行駛……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午夜列車是存在的!你早有預謀,估算好午夜列車運行的時間,將顏莎莎的屍體裝在皮箱或其他工具中,在夜間去往家門口的地鐵站,乘上幽靈地鐵,去向公園,將顏莎莎拋屍湖中,再把皮箱留在午夜列車裡。這也是為什麼顏莎莎會在月圓夜被拋屍。」

劉飛沉默了一會兒,又故意大聲笑了起來:

「雖然你說了這麼多,可你沒有證據,怪談也好,殺人拋屍也好,你沒有證據證明一切都是我做的!」

「沒錯,這個問題困惑了我很久,為什麼劉老師與顏莎莎的關係,大家都沒察覺?警方為什麼沒能從顏莎莎的住處搜查到蛛絲馬跡?劉老師是個很聰明、很有背景的人,恐怕從一開始就以師生戀不能對外暴露為由,為顏莎莎另租了房並同居——也就是說,大家記憶中顏莎莎的住處,並不是顏莎莎實際的住所。警方曾對我說『顏莎莎的住處很簡潔乾淨』,並不是那樣。顏莎莎住的地方,有兩個卧室,其中一個既不簡潔,也不幹凈。警方認為乾淨的原因,怕是因為搜查的根本就不是顏莎莎真正的住所。而一些不明顯的疑點,估計也被劉老師遮天的大手給抹掉了。

「顏莎莎的真正住所我去過,那裡不遠處就有地鐵站。屋子的客廳里還有一個大冰櫃,不知是不是你殺人藏屍的工具。這兩天你忙於應付調查和工作,還沒有處理掉那個冰櫃吧?我在裡面發現了重要的證據,如果你認為可以,我現在就當著的大家的面報警,讓警方調查那個出租屋……」

其實由於顏萌萌的反對,我並沒有再去過那間出租房,但我已退到懸崖邊,只能撒下彌天大謊。

控制室的門被撞開了,幾個高大的學生沖了進來。

劉飛聽到我搏鬥的聲音,狂暴地吼了起來:

「我不管你是誰!我猜是阿誠同學吧!?你是在空口污衊!顏莎莎懷孕打胎,我也很難過,但是你不能因此說我殺人!」

來人一把揪住我的腦袋,將我的頭撞向牆壁。

「劉飛老師,您剛才是說過您好久沒見顏莎莎了嗎?!」

「是,我很久沒見過她了!也聯繫不上她的家長!」

疼痛終於逼我吼了出來:

「那就怪了!……我從剛才到現在,只說了顏莎莎跟你同居,從沒提過她懷孕和打胎的事!請問劉老師,您是怎麼知道顏莎莎最近打了胎的?!」

……

像是有天使經過天空,整個禮堂瞬間安靜了下來。

「啪」

細微的聲響從遠方傳來。

視野落入黑暗,會場的燈瞬間全熄滅了。

我趁亂逃離控制室,飛奔下樓,向劉飛站立的講台衝去。

黑壓壓的人群里,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有人大聲嚷嚷著手機打不開了。

會場被漆黑籠罩,只有輕盈的月光穿過天窗滲進來,淺淺照亮了會場的天花板。

「看,天花板上有人!」

不知誰叫了一聲,大家一致地把頭望著天花板。

有個人影像壁虎一樣,在白色的天花板上,緩緩地爬行。

那像是個瘦弱女孩的外形,我能認出來它是誰。

影子的胳膊與腿顯得非常細長,逐漸爬到了劉飛的頭頂。

隨後——

一束女孩的長髮從影子中垂下。

影子掙扎晃動著,從頭頂牆壁中脫離出來。

一條手臂從黑影中伸展出來。

接著是頭顱、另一條手臂、軀幹——

黑影瞬間從頭頂落了下來,不偏不倚正落在劉飛的肩上,它騎在劉飛的肩上,抱緊了劉飛的頭顱。

黑影慢慢地融化。

少女的影子像太陽下的蠟,慢慢融化成液體狀,逐漸包裹住劉飛,無論他怎麼掙扎,也無法擺脫覆滿他全身的黑影。

我雖然此刻離劉飛很近,但昏暗的世界裡,我只覺這一切如噩夢。

被黑暗裹住的劉飛,也在我的眼前,像被高溫溶解的冰,逐漸融化、癱倒在地,黑影在他的身下如水蔓延。

直到劉飛這個人從世界消失,一切紛擾都歸於黑暗。

會場的燈又亮了。

夢境 6 倒影

清晨,阿誠來到顏莎莎被拋屍的湖畔,顏莎莎也在這裡等待他。

「顏莎莎,一切都結束了。」

顏莎莎低頭沉默。

「為什麼要和劉飛那種人交往。」

顏莎莎沒有回答,阿誠走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手臂卻穿過了顏莎莎逐漸透明的身體。

岸邊站著的顏莎莎,不過是虛影而已。

是啊,她已經死去了。阿誠想。

這時,湖中慢慢伸出兩隻手臂,雙臂逐漸伸長,越過阿誠的雙肩,再慢慢摟住阿誠。

阿誠沒有躲避,任憑水中的手臂環抱住他。

他注視著平靜的湖面。

水面映著顏莎莎的樣貌。

「顏莎莎,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水中顏莎莎的影子溫柔地回答:

「阿誠,你不明白。你覺得我『活著』就應當擁有肉體,水中的我只是個倒影。你錯了,本末倒置。人不過是影子在現實中的投影,現在的我,才真實而永恆,你心中的顏莎莎,才是我在人類世界的倒影啊。」

「那我還能再見到顏莎莎嗎?」

「如夢似幻,何必再見。」

現實

昨晚在警察局做筆錄到深夜,現在我的腦袋昏昏漲漲。

劉飛在所有人面前憑空消失,雖然在場的同學都作證是被鬼抓走,可誰信哪?

只不過雖然我有嫌疑,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劉飛消失與我有關。

這樣我才得以在今早,在夢、在「超我」的提示下來到顏莎莎被發現的河畔。

顏萌萌果然早就到了。她身穿白裙,赤著雙腳,長發被風微微撥動,與裙角擺向相同的方向。

「哎,你來啦,」顏萌萌轉過頭好奇,「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我昨天在學校禮堂里,當著同學們的面揭穿了劉飛的真面目,就是他殺害了顏莎莎。後來,劉飛被鬼抓走了,有人說是顏莎莎復仇,也有人說是因為他登上了午夜列車,所以中了詛咒。」

「嗯,我聽說了,」顏萌萌低下頭,像在沉思,「謝謝你幫助姐姐揭露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顏萌萌,事到如今,你依然不願告訴我全部事實嗎?

「你從一開始來找我,就是想讓我和劉飛同歸於盡,對嗎?」我沒有抬頭看她的眼睛。

「不是我啊,你怎麼了?為什麼這麼說?」顏萌萌回答。

「你從一開始來找我,就已經盤算好了全部計劃。邀我去你們家中,讓我看到顏莎莎的化驗報告,暗示我去追查劉飛的下落,同時讓劉飛知道我的存在,讓我倆自相殘殺,對嗎?」

「不對,你在胡說什麼呢!」

「帶我去給顏莎莎告別,說得好聽,其實是為了告訴我劉飛運送屍體的方法吧?你家客廳的那個大冰櫃,就是隱藏顏莎莎屍體的地方,昨天劉飛的反應也印證了我的猜想。

「這說明,你從一開始就知曉案件的全過程,卻沒有告訴我。你一步一步引誘我逐漸發現真相,並利用我對顏莎莎的感情,誘導我正面挑戰劉飛,等真相大白後,再順水推舟殺掉劉飛,把我當成棋子。」

一聽我提到「冰櫃」,顏萌萌的眼神就飄忽起來:

「我早就告訴過你,顏莎莎已經死了,不要再追查下去。是你自己的好奇心推動你去追查的真相,並不是我啊!」

「好奇心?那你見我第一句話,就告訴我顏莎莎是被人殺死的,難道不是為了勾起我的好奇心?」

「那時我的確想讓你查下去,因為我不知道顏莎莎的靈魂會做出什麼,可午夜列車送走她的靈魂之後,我改變了主意,讓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很難再相信你。」

「你誤會我了,我很難過。」

「很難過?你利用我,欺騙我,竟然有臉說難過?」我繼續說,「你一直都在對我撒謊。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可第一次見我時卻順利地進出圖書館;顏莎莎的卧室里,只有三人的全家福,顏莎莎,她爸爸和他媽媽,與你一張合影都沒有,可能嗎?昨晚的女鬼出現,到現在不過經歷了幾個小時,你從哪裡聽說我為顏莎莎報了仇?別再裝了,顏萌萌——不,世上,根本就沒有顏萌萌這個人!」

另一個現實

顏萌萌的臉漸漸黯淡下去,像是投影在空氣中逐漸稀釋、消失。

我對著空無一人的河岸繼續說:

「你既是顏莎莎,又不是顏莎莎,你是顏莎莎的『超我』,你是顏莎莎精神的一部分,作為另一個人格獨立出來,成為顏莎莎肉體中的另一個靈魂。顏莎莎生前就已經出現人格分裂的狀態,甚至在劉飛為她租住的房間里,布置出兩個完全不同的卧室。」

湖畔只有我,我瞟了一眼水中的倒影,依然是我與顏萌萌對視而立。

「你是她的『超我』,你比她的牙齒更整齊、比她的聲音更好聽、比她更開朗、更自由,顏莎莎死去了,少女的身體解放出兩個靈魂,更優秀的你想要替代顏莎莎,你想讓顏莎莎消失,讓我和劉飛都去死,讓所有關於顏莎莎的羈絆都消失,這樣你才能獲得自由。我說得對嗎?」

「你說得不對。」

顏莎莎堅決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她的形象又在我眼前明晰起來。

有思念之情的人與鬼魂可以彼此相見。

「我從來沒有,也不會去陷害你。顏莎莎必須死,劉飛必須死,可是你……我從沒有想害過你。

「劉飛向顏莎莎的父親放了高利貸,以此逼迫顏莎莎與他發生關係,甚至讓顏莎莎懷了他的孩子。顏莎莎和劉飛都必須死,而劉飛犯下了重罪,必須要有人來公布真相。所以我一開始選中了你……

「但送走顏莎莎後,我後悔了,我覺得不該把你卷進來。然而你不聽我勸阻,想要繼續調查下去,我也貪心地放任你去發掘真相。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害你。」

我看著眼前的顏莎莎、顏萌萌,或者其他什麼都好:

「顏莎莎是我這輩子唯一喜歡過的個姑娘,我不想讓她在死後被別人披著畫皮作惡。求你放過她。」

顏莎莎搖頭呢喃:

「你錯了,阿誠,你錯了,我原以為你會懂,

「如果人的靈魂是精神構成的,那每個人是否只有一個單獨的精神?

「如果人的靈魂是物質構成的,那人的身體里究竟存在有多少物質?

「我的每一個自我,我的每一次思考,都有新的靈魂出世,

「我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的分裂,每一次血液的奔流,都會誕生新的靈魂

「每個人的靈魂都有無限多,用人類的肉體去揣測靈魂的數量,實在太狹隘了。

我不是顏莎莎,顏莎莎從肉體到靈魂都已經消失了,我是顏萌萌,我……」

顏萌萌說著,臉逐漸鼓脹、變形,臉上的毛孔脹大,無數細小的手臂從毛孔里伸出來,似乎有無數個她正從她自己的身體里出生。

身旁的湖水開始沸騰,水蒸氣衝天,掀起熱浪。水中泛出的氣泡,每個都映著顏萌萌猙獰的臉,騰騰的蒸汽中,也有無數她的靈魂在肆虐飛舞。

或者,又什麼都沒發生。

「女鬼!」

我捂住耳朵,對顏萌萌怒目而視,這是我最後的堅持。

她絕不是顏莎莎。

女鬼的尖叫卻在我的腦海中炸開,捂住耳朵反讓回聲更強。

「我不會相信你的鬼話!」

「不!是你自己在告訴你自己!是你的『超我』相信了我的話!他知道我沒有撒謊,他意識到了自己是個獨立的靈魂!」

她哭喊著,朝我張開五指。

我捂住耳朵,一步步後退。

她扭曲的臉逐漸融化,化成液體流淌、墜地。

半張臉已經迅速凹陷下去,修長的手指也化作蠟淚滴落。

她沒有向前邁出步,身體迅速萎縮,逐漸變成液體從腳下漫開。

女鬼喪失了對生的全部希望,失去了對世間的所有羈絆,變成液體,化為空氣,隨風而逝。

回過神時,湖畔只剩我獨自一人。

現實

那之後,我收到一封平信。

信是通過郵局寄來,我又想起曾經給顏莎莎寫故事時,郵局大叔冷淡地告訴我平信得十天左右才能到。

這封信里藏著的,是十天前有人想對我說的話。

我急匆匆地尋找信的落款,熟悉的名字再次出現在眼前。

信是這麼寫的:

阿誠:

展信好!

收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如果我還活著,請不要繼續看下去,趕緊燒掉這封信,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求你。

我問過郵局的大叔,他說平信要十天左右才能寄到,我覺得這個時間正好,十天,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現在你的心情也該已經平靜下來。

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哈哈。

我寫這封信的緣由,是因為做夢時有不好的預感,因此,想趁時間還來得及,給你講個故事。

你給我講了那麼多的故事,我只給你講這一個。

有個小女孩,孤獨地長大。她的爸爸是個賭鬼,每天做的只有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到家,打她和她媽媽,找媽媽要錢,她看著媽媽在無人的地方邊哭邊抹葯時,自己也悄悄地哭了。她覺得自己是不該出世的累贅,不僅沒有給家庭帶來快樂,反而活成了累贅。

有時候,她爸爸會四處翻箱倒櫃找錢,他打碎家裡的所有玻璃器皿,再將被單衣服扔亂。她看見自己的內衣褲被隨手扔在地上,覺得自己的命運就像寒風中的落葉,只能等待著在路邊腐爛。

她的牙齒很難看,可家裡的每一分錢都會被爸爸翻出來,所以一直沒有機會矯正牙齒。

她爸爸是個賭鬼,在外面欠了很多錢,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爸爸的債主竟然是自己的老師。

自己的老師竟然開賭場,放高利貸,無惡不作。多可笑啊!

當他褪去為人師表的光線皮囊,皮下卻是個敲骨吸髓的惡鬼。

爸爸失去了作為保護者的最後尊嚴,像個無能的階下囚。

老師對女孩說,那你來替你爸爸還賬吧。她說好。

老師說,你別住寢室了,跟我一起住吧。她說好。

老師說,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吧。她說好。

不覺間,她又走上了母親一樣默默忍受的道路。

這樣的自己是有罪的,不可饒恕。

作為安慰,她每天在睡前默默念著另一個人的名字,那是她希望自己成為的人。那個人有著美好的童年,有著充滿希望的明天,有開朗的性格和溫柔的戀人。

她多想成為另一個自己啊。

她覺得她人格分裂了,出租屋有兩個卧室,她一會兒是顏莎莎,一會兒又是顏萌萌,那麼,她的靈魂也會變成兩個嗎?如果我死去的話,也會有兩個不同的靈魂升入天堂嗎?

如果可以選擇自己命運的話,那個女孩想做太多的事。

她希望出生在一個和睦的家庭

她希望在小時候戴上牙箍好好矯正一下牙齒

她希望父親不是賭徒,每天都認真工作,上班前能抱抱自己

她希望媽媽從沒有在無人的夜裡悄悄哭泣

她希望好好長大,好好畫漫畫,成為一個漫畫家

她希望能交到兩個真正的好朋友

她希望自己變得開朗,主動一些,要讓身邊的人都感受到溫暖

然後,再和一個每天都給她講故事的男孩相愛

那個男孩那麼溫柔,一定會是個優秀的爸爸

她一定要和他一起去看星星,在星空之下緊緊牽住他,無論誰來搶,都絕不放手。

想想這件事在今生已經不能完成,就會非常痛苦。

我已經犯下無法彌補的過錯,現在的唯一心愿,就是與惡人同歸於盡。

如果因此遭受懲罰,也是我咎由自取。但此生可能就不再與你相見。每想及此,就只能對你說,千萬不要遺憾啊!

請繼續讓這個世界感受到你的溫柔。

顏莎莎

X年X月X日

信上的字跡被水化開過,我甚至能透過信紙,看到她朦朧的淚眼。

顏莎莎「超我」精神的分裂,鬼魂顏萌萌的誕生,都是因為顏莎莎渴望「愛」。

她想創造一個新的自己,去感受這個世界的愛。

我將信紙攥在手中,想了很多事,沒有一件可以彌補。

最後的現實

我趕往顏莎莎消失的湖畔,那是我們最後相遇的地方。

湖水沉靜如玉,再不會有誰的影子在此處徘徊。

她竟然是在我的辱罵下對世界徹底絕望,我覺得真好笑,竟笑出了眼淚。

我乘上地鐵,去往顏莎莎租住的房間,可一切都被警方封鎖,有鄰居傳言說晚上會聽到房間里傳來女孩的哭聲。

我在那間房下等了很久,什麼奇蹟也沒有出現。

忽然,頭頂傳來人聲,我趕忙抬頭去尋,但傳入耳朵的是孩子的哭喊和母親的咒罵,源頭並不是顏莎莎的房間。

於是,我的心失落得更深。

我像個失了魂的人,沒有愛,沒有依靠,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遊盪很久,不知去向哪裡。

回過神抬起頭時,月亮已經升高。

風很涼,我不禁裹緊衣服,向遙遠的家走去。

陪伴著我們的,只有遺憾與孤獨。

快要到家時,在路的盡頭,我看到一個少女站在不遠處的前方。

她身穿白色的連衣裙,瘦削的肩膀在寒冷的冬日讓人格外憐惜。

她背對著我,抬頭仰望明月。

【那我還能再見到顏莎莎嗎?】

【如夢似幻,何必再見。】

我加快腳步,走上前,想在夢醒前,握住她的手。

說點廢話

這篇稿一萬五千字,能看完的,真是非常感謝了。

閱讀起碼要花十五分鐘以上,所以如果有不滿的地方還是罵我好了,我聽著。

寫的時候,是想著寫一篇「獵奇懸疑恐怖靈異推理」文,拿了以前未成篇的幾個小點子,寫成了本篇。

嗯,在解答那裡寫得有些生硬了,可能以後還會再調整吧,不過短時間內是沒有可能了,我太懶了。

再次謝謝您。

歡迎關注我們的專欄【故事販賣機】


推薦閱讀:

白乳紅唇(上)
黎明·第一百四十七節·自力更生
《上帝擲骰子嗎》
少年李能離家出走事件

TAG: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