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晴天霹靂

  爸媽並沒有向承諾的那樣來看我,卻每個星期準時有電話。

  一開始我很想家,有一次放學走出校門,突然看到有個熟悉的車停在對面馬路。

  那是我爸的車。

「爸!」我趕緊跑過馬路,可是我爸卻立刻開走了。

  我一邊哭一邊追,身上沒有錢,一直走了兩個小時才走回家,可是家裡沒有人。我在家門口一直坐到舒月來接我,哭哭啼啼地走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媽當時就在家,關了燈也在哭,可是只能狠下心不讓我進去。

  我離開家七年,我爸有事沒事就在小學門口等我放學,就為了遠遠看我一眼。

  我慢慢習慣了和舒月在一起,一開始每次回家,舒月都一定會跟著。無論爸媽有多忙,都一定會在家等我回來,跟我一起吃頓飯。

  上了初中,我回家的次數逐漸變多了,而舒月也並不每次都跟著了。

  那種感覺,就像有什麼事情終於完結了,他們的擔心是多餘的。我也似乎看到我爸媽多年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

  轉眼我就初三了,有一天我媽跟我說:「旺旺,你也麻煩舒月這麼多年了,現在媽媽不忙了,你搬回來住吧。」

  普天同慶啊!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了!

  就在我以為好日子來的時候,等著我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

  那天我還在學校上課,上了一半,班主任推開門:「汪旺旺,你出來一下。」

  我跟著班主任走出課室,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她看我的眼神有點怪,竟是有點同情。

「孩子,鎮定點。你爸爸單位的人在樓下等你。你爸爸,出事了。」

  我的頭嗡的一聲,身體條件反射地往樓下走,迎面走過來的是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叔叔,穿著一件橫紋Polo衫。南方的夏天很熱,他不停地用紙巾擦著頭上的汗。

「我是你爸爸的同事,我們趕緊走吧,」叔叔說,「你爸爸在醫院快不行了,趕緊去見他最後一面。」

  其實那天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車一直在路上開,周圍恍惚著白慘慘的樹影和一如既往擁堵的馬路。

  一路上我的大腦都是空白的。

  汽車在紅綠燈前面停下來,燈變綠了,但鬧市的紅綠燈永遠形同虛設,Polo衫叔叔按了喇叭,一群行人還是一副聽不見的樣子嘻嘻哈哈地過馬路。

  就像平常放學過馬路的我一樣,絲毫不在意坐在車裡的人是什麼感受。

「踩油門啊!!」在那一瞬間我爆發了。

「踩油門啊!我爸爸還在等我!」我的眼淚掉下來。

  汽車鳴著笛衝過斑馬線,窗戶外一陣不滿意的驚叫聲和罵聲。

「這麼急趕著去投胎咩!」

  到醫院的時候,病房外圍滿了人。都是軍人,穿著軍裝。

  一個看起來是幹部的人迎了迎我,我不知道是被拉著拽著還是推著,進了病房。

  病房裡醫生已經在拆呼吸機了,護士也推著搶救儀器往外走,跟我撞了個滿懷。我看到躺在床上的我爸,和我哭暈過去的媽。

「不準走!不準走!你們怎麼還不搶救!我爸還沒醒來!」我拽住醫生,「我爸還有救!」

  醫生搖了搖頭。

  我摸到我爸的腳,已經僵硬了。那種觸感不像是人的皮膚,像大理石。我爸胸口有一個大洞,裡面竟然沒有血流出來,也不知道是凝固了還是已經流幹了。

  他的手呈一種奇怪的彎曲,太陽穴開外半邊臉是青紫色的。我再也不敢看。

  我想起小時候老爸牽著我的手去看電影,自己累得在電影院打起呼嚕。

  我想起剛去舒月家的時候,在小學外面碰見我爸坐在車裡,他眼裡含著淚,卻趕緊把車開跑了。

  我想起每次我爸都想塞零花錢給我,又怕我被我媽說,就偷偷夾在書架上一本書里,我們約定好第幾頁,每次回家打開都有一百塊錢。那本書是衛斯理的《藍血人》。

  我想起他帶我去下館子,看著我和我媽吃大魚大肉,自己拚命扒乾飯……

……

  要不我也死吧,我死了就能見到爸爸了。

  就在這時,我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舒月來了。

  她臉上有兩行風乾的眼淚,我和她在一起這麼久,從來沒見過她哭,連從摩托車上摔下來縫了十幾針都是笑嘻嘻的,彷彿一切都不是事兒。

  她就像沒看見我,一步一步走到床邊。

  看著我爸,眼睛裡迸發出來的,是心碎,是落寞,是怒火。

  舒月給我爸蓋上被子,她的手在顫抖,長長的頭髮垂下來,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受苦了。」她貼在我爸耳邊輕聲說,然後看向我,「旺旺,回家去幫你爸拿一身乾淨衣服和襪子。」

  我撞撞跌跌地走下樓,那個Polo衫叔叔還在車裡。

「送我回家。」

  車開到小區門口,我讓叔叔在樓下等我。

  這棟單元樓,從我有記憶起就住在這裡,十幾年前是這一片最高的樓了,曾經也在一片平房區中鶴立雞群,如今被一堆高樓大廈包圍,顯得特別寒酸。

  一直沒搬也是因為想等到拆遷補貼,我媽說我們家在鬧市區,要是拆遷,國家補貼的錢能在郊區買一棟大別墅了。

  十幾年來整個單元里六棟樓幾乎沒什麼變化,除了中間的開闊地從沙地變成了水泥,種植了綠化帶。全民健身運動熱的時候,還加了單杠和健身單車。

一對父子穿過綠化帶朝我走來,是八樓的王叔叔和大寶。

王叔叔的老婆和我媽算是閨蜜,打小我就認識他了。大寶七八歲,和我算不上熟悉,但也會叫姐姐。他吃了一臉雪糕,叔叔正在給他擦。

「喲,放學回家了?爸媽還好嗎?」

「我爸去世了,我回來取點東西。」眼淚又一次掉下來。

「啊,不會吧,怎麼這麼突然?前兩天見他還好好的啊!」王叔叔皺著眉頭說,「孩子,節哀啊。」

  王叔叔嘆了口氣開了鐵門,我們一起走進電梯。

「姐姐幾樓?」

「三樓。」

  大寶很懂事地幫我按了電梯。

「快去拿衣服吧。」走出電梯前,王叔叔拍拍我的肩膀。

  我垂頭喪氣地往家裡走,樓道里不比外面的燥熱,一陣涼風吹得我一哆嗦,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大寶的媽媽總讓我媽幫她在香港買東西,隔三岔五就帶著兒子來我家,所以大寶是知道我住在幾樓的。

  幾次回家碰到他,他都主動幫我按3樓。可是他剛才好像問我,姐姐幾樓?難道我遇到了假的大寶?

  我突然想起走出電梯的時候,王叔叔拍了拍我:「快去拿衣服吧。」

  王叔叔怎麼知道我回家給我爸拿衣服?我說了嗎?我怎麼記得我沒說過。

  回頭看看,電梯門緊閉著。

  剛才我上電梯後,大寶幫我按了三樓。然後他似乎並沒有按其他樓層。

  王叔叔家住八樓,如果這時候大寶和王叔叔回家了,那麼電梯應該停在八樓。

  我轉過身,躡手躡腳地往電梯走過去。

  這幾年,我幾乎沒怎麼碰見過王叔叔,每次回家他看到我都是一副驚訝,都會說,喲,一年沒見了之類的。

  可是剛才看到我他就像習以為常一樣,說,放學回家了?

  就好像我每天放學都回這個家一樣。

  而且現在時間是下午2點,學校早就上課了,根本沒孩子會這個時間放學。

  我走得很輕,走廊里的感應燈沒亮。

  一步一步靠近電梯,直到我看見那個紅色的熒光數字。

  電梯仍舊停在三樓。

  我深吸了一口氣。王叔叔和大寶,就在裡面。

  跟我隔了一道電梯門。

  他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我該按開電梯問清楚,還是迅速跑回家?

  褲兜里一陣震動,把我嚇了一跳。

  原來是BP機響了。

  千禧年剛過,手機還是非常高檔的東西,不是誰都有,尤其是小孩子。

但很多十幾歲的中學生都開始買BP機,各種顏色型號的,我也求我爸媽給我買了一個新款,帶中文字幕的。

這款BP機可以及時顯示留言,不需要像老式BP機那樣只顯示數字,要撥回Call台查留言,除了留言訊息還能接收天氣預報和每日笑話精選。

  我每天都把BP機別在腰上,到哪都要顯擺一下。

  紫色的BP機發出白色的熒光:

「不要回家!別相信任何人!速歸!舒」

  我雖然才15歲,但也聞到了危險的信號,所以遲遲不敢按下電梯開關。直覺告訴我裡面的兩個人來者不善。

  看了一下四周,一層單元樓有三戶人,每一家的防盜門都緊閉著。電梯後轉角還有一個防火樓梯,可以通往一樓。要是現在從樓梯逃走……

  可我突然想起爸爸的臉,他活著的時候總愛穿乾淨的格子襯衫,喜歡把手絹洗得一塵不染,放在胸口的口袋裡。

  這麼一個愛乾淨的爸爸,現在卻赤身裸體,連一套衣服都沒有。

  醫院的空調這麼涼,爸爸的腳還在床單外面。如果給爸爸穿上襪子捂暖了,爸爸是不是就會活過來了?

  不行,我一定要給爸爸拿一套衣服,先拿了衣服再跑。

想到這裡我轉身朝家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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