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新生丨夸父農場·連載八

這是第七天還是第八天了?一想到這個問題,大腦就一陣疼痛。我意識到,如果我以監獄提審我的次數來計算的話,很容易對時間產生錯覺。

從石橋頭被秦鐵帶回來,我就一直被關在一圈「鏡子」里。現在的我坐在床頭,不敢睜眼,一睜眼就是無數個鬍子拉碴、眼圈深黑的程復坐在床頭,我們互相凝視著,一個人的困惑彷彿就變成了一群人的困惑。

他們想了解的全了解了,即便我不想告訴他們,他們對這些日子我所經歷的一切也是事無巨細一覽無餘。

審訊的前三次,他們問了我很多關於程雪的細節。他們,指的是兩個男性慧人,兩張完美到無可挑剔的美男子面孔,也是兩張冰冷到沒有任何感情的臉。當然,如果我試圖隱瞞和欺騙他們的時候,他們冰冷的臉上會揚起諷刺似的嘲笑。

「程復,請你告訴我們事實,你們來到硅城,到底是通過什麼途徑?」每天都是他們提審我,但我的臉越來越黃,他們卻絲毫不受影響。機器就是有機器自己的優勢。

「是來自風暴城堡里的反重力噴射飛行器,很古老了,我不知道它的型號。」

左邊慧人的嘴角向上挑起,「程復,欺騙政府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會根據你的信用程度,給予相應的評分,而這個評分,將決定著你未來的懲罰。」

我攤開手,「事實便是如此,你們不信也罷。」

右邊的慧人說道:「所以,如你所言,你是在草原上遇見了櫻子,然後在她的幫助下來到清澗站?」

「沒錯!」我重重點了點頭,「我實在不想重複了,和你們簡直是浪費口舌!把秦鐵叫來,我要和他談。」

我之所以這樣欺騙他們,是為了保護花姐,我總不能如實說是量子傳輸到花姐的妓院地下室,這不等於把她這位戰前純種人政府留在硅城的間諜給出賣了嗎。

「你說『沒錯』的時候,瞳孔又向右上方移動了3毫米的距離,鼻子輕微膨脹,這些面部動作,都說明,你在幫助自己圓謊。而之前你講述自己來到硅城經歷的時候,你的面部肌肉很少勻稱的運動,也就是說,你故意製造了很多表情來偽裝鎮定,甚至你微笑的時候,左臉肌肉是生硬的,右臉肌肉的緊繃程度與左臉的參數完全不同,所以,我們又詳盡的數據證明,你之前所提供的大量信息都是假的。」左邊慧人邊說著,邊以凌厲的眼神與我對視,他的眼神擊穿了我所有的偽裝。

右邊的慧人說:「我們每次都會提醒你欺騙政府的代價,鑒於你現在的信用程度已經低於我們與你的溝通底線分數,所以,我們只能採取更適合我們的審查方案和你進行溝通了。」

第四次提審的時候,我就被帶進了一間掛滿了「刑具」的審訊室,這裡的刑具全是科技裝備。我見到了秦鐵,他隔著玻璃朝我冷笑,在他的注視下,我被注射了鎮定劑,然後眼看著自己被綁在一張鐵床上,腦子上被貼滿了感測器。

玻璃另一側,秦鐵與慧人們的談話我是聽不到的,但是我卻清晰的看見了他們眼前的屏幕上,出現了程雪,程雪和我說著什麼,背景我是認識的,就是我們被量子傳輸到的花姐妓院的地下室。

畫面呈現的都是我的視角所見到的一切,他們則像是看電影似的,在屏幕上快進或者快退,把我來到硅城,遇到的每個人、經歷的每一件事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聯合政府為了維護智人可憐的隱私權,才制定了信用評分系統,但你自一開始就在踐踏自己的信用,所以,我們只能採用適合你的方式來與你打交道。」秦鐵笑著對我說,「茶,還是咖啡?」

我無力的搖頭,看著他微黑的圓臉龐:「聯合政府有什麼好的,你幹嘛給他們當走狗?」

「岔開話題?我還想聽你談談,謊言被當面拆穿之後的感覺呢!畢竟,我很久沒有體驗過那種快感了,上次……四五年前了吧,那時候我還是突發事件管理局一位小小的科員。」他將一杯熱茶推到我的面前,「你不用瞪著我,你認為純種人高尚,那是你們狹隘的種族主義作祟,聯合政府有什麼不好,與慧人打交道有什麼不好?如果你加入我們,你會感受到這群傢伙,干起活來的效率可是非常高的,辦公室里可從沒有什麼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政治遊戲。」

「AI把我們當成了奴隸!而你卻願意當他們的走狗!」

「奴隸?那是你們這麼認為,作為戰犯以及戰犯的後人,你們的懲罰是罪有應得!尤其是你,程復,你父親程成犯下的罪行,必須要有人承擔。」

「這就是你跟他們學到的邏輯?秦鐵,你沒忘你還是個人吧?」

他帶著嘲諷表情的喝了一口咖啡,「抱怨?這就是聯合政府的法律!你的問題,源於你身為一個人類而感到的莫名其妙的自豪感,所以你看不起這群慧人!呵呵,免了吧,你以為人類又多高尚似的!人類自打統治了地球,只做了兩件事,一件事是拆穿別人的謊言,第二件事是製造自己的謊言!」

「你說什麼!難道你不是人類么?」

「我是個智人,但我深以自己是個智人而恥辱!」他收斂去嘴角的笑意,「是AI和慧人的出現,才規範了人類社會,讓一部分人類從自己編造的謊言中覺醒!比如你,程復,如果這次審訊回到八十年前,你的謊言就會欺騙我們,而你還會沉浸於欺騙我們成功的沾沾自喜之中,不是么?」

我沒有說什麼,倒不是我羞愧,而是我意識到AI政府已經給這些人洗腦成功了。

秦鐵說:「在這裡,一切都用事實來說話,而事實,是以確切的數據來呈現的,數據不會造假,這是人類創造的唯一有用的東西。聯合政府之下,慧人和智人不存在欺騙和謊言,每個人有自己與生俱來的職責,這裡不需要權利階級,沒有什麼富貴和貧賤的區別,不會有一部分人因為私心而成為竊國大盜,然後向無知的民眾編造自己的英雄事迹,引發人們的崇拜,讓他們甘心被奴役。聯合政府治下,人可以活得更為真實,更為平等……」

「平等?戰犯的後人就要替父母服役,求出牢籠無期?生來是妓女,這輩子就永遠是妓女了,改變階級無期?有些人出生的時候存在問題,就要被處死,或者扔掉,改變命運無期?這就是你所謂的平等?」

「你所看到的問題,都是你還在被人類所編造的自以為是的謊言迷惑了,你的這種想法,在百年前的確盛行,它叫做人文主義思潮,講得是人類多麼尊貴,人類生來平等,人類享有天賦人權……呵呵,可是,你作為人類當然會這麼說,你們想過雞鴨鵝的想法么?問過大海里的鯨魚是否同意?」他又是一陣冷笑,「所以,這都是人類的自欺欺人罷了!」

他掏出一包香煙,推到我面前,繼續說道:「在我們看來,社會才是一個生命,無論智人還是慧人,都是為社會的健康發展、進化而服務的,對社會有利的,我們都要保留,但是要拖累社會發展的,必須要清除!所以,你在草原上遇見的那群怪物,並不包含在我們社會健康發展的範圍內,國家沒有必要因為這些人去浪費資源,他們的存在,只會拖累我們向前進!而你說的櫻子,老鴇不都跟你解釋了?每個人在這個社會中都是有分工的,妓女在你們的文化中似乎是一個受歧視的字眼,可在我們的社會中,它和官員,和商人,和教師,和服務於社會的所有工種一樣,沒有任何區別,只要社會需要,她們就必須存在!而你怨恨我們將你們這些戰犯的後人用來服役,感覺這樣不公平?哼,那讓你們死了,你覺得公平嗎?聯合政府不會養一群沒有用的囚犯,如果不能合理利用你們的價值,那你們只有死路一條,這樣才能讓資源不會白白消耗!我們只看事實,你父親犯下了彌天大罪,他雖然死了,但是他的罪行是實實在在的,而你作為你父親這段信息流的延續,當然有義務替程成受罰!但是,我們也規避了你作為程復的人格,而是用程成的記憶替代了你的記憶,所以,服刑的人,不是程復,而是程成!那麼,程復在哪裡呢?程復只不過是一段沉睡的數據罷了,等你父親刑滿釋放的那一天,你的數據人格就會蘇醒,你就可以重新擁有這具肉體,在社會中開始你新的生活。」

「荒謬!」

「哦!對了,按照程成的罪過,他可能要在夸父農場服刑105年,當然,如果你的身體有幸活到了那個歲數,我們會給你自己的人格一個選擇,你如果嫌棄被程成用舊了的肉體,那麼你可以將自己的數據植入一具機械身體,成為一個慧人。」

聽完秦鐵的長篇大論之後,他就再也沒出現過。

不過我每天還是會接受審訊,依舊是那兩張冰冷的面孔,他們看過我的記憶之後,似乎對程雪非常感興趣,有兩場審訊是圍繞程雪展開的。他們的機器提取的只是大腦存儲的一段段場景,並沒有一條線將這些場景串起來。他們也不知道我當時的情緒和態度,所以看完場景之後,又帶出他們更多疑問。

「程雪有沒有詳細介紹她的來歷?」

「沒有。」

「你們智人的大腦天生有個弊端,就是很難專註的去記錄一件事,就像你很多次和程雪進行交談的時候,一部分聲音都被你腦內的貝塔腦電波所屏蔽,這就說明你當時的心情是焦慮、煩躁的——雖然我無法理解這種情緒——但我知道是程雪的話刺激了你,讓你產生了貝塔腦電波,所以很多信息,應該在這些時刻被遺忘了。」

和程雪對話產生焦慮的緣由,要麼是因為她對張頌玲和櫻子的懷疑,要麼是因為她回國的想法與我營救夸父農場囚徒的想法產生相悖,但是程雪確實沒有詳細說過這些年,她都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或者加入了什麼組織。我只認為,她是純種人政府派來營救我的,但是顯然,她也說過,她是有自己的組織的。

「你們為什麼想知道這些?」

「你沒有許可權向我們提問。」

「那我實在沒什麼可告訴你們了!」

之後的幾次提審,他們又問了關於薩德李與保險柜中的物品,但我又知道什麼?不過,通過他們的提問,我似乎能夠猜出,聯合政府並不知道薩德李的身份,這與程雪推斷薩德李與張頌玲合謀去盜取保險柜中的東西,產生了矛盾。

薩德李和張頌玲如果不是為純種人政府服務,又不是為聯合政府服務,那他們到底是屬於哪個組織呢?難道還有第三股力量周旋於兩個國家之間?

被提審了八次,我已經精疲力竭,終於,秦鐵再次出現了,我的監獄的鏡子里,又多了無數個用鐵手臂抽煙的男人。

「你的判決已經下來了。」他將煙灰彈到了鏡子上。

我嗯了一聲,仰頭看著他,「又要讓我去開夸父農場?」

「你沒得選擇。」

「我作為程復,犯了罪,難道就不能讓我做回自己?」

他冷笑一聲:「我說過,你沒得選擇。」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他愣了一下,沒有慣性的說出剛才那句你沒得選擇,可見他還是好奇我的問題,「我從那倆慧人嘴裡,實在問不出什麼,他們不是人,沒有人情味,但你不同。」

秦鐵面無表情:「那我要提前奉勸你,不用奢求從我這裡能得到什麼機密,否則你會非常失望。」

「我問問程雪、櫻子、花姐他們現在如何,這總可以吧?」

秦鐵思索片刻,「程雪……你管她叫妹妹是吧?」他眼神中快速閃過一縷的猶豫,「她的行蹤不明,那天跳下清澗後,便和那個叫阿歷克斯的男孩了無蹤跡。」他又彈了彈煙灰,做了一段長達十秒的思考,「至於花姐和櫻子,你的許可權不足,無權了解。」

我重重的捶了一下床鋪,以此來表達我的不滿,他說了等於沒說,不過我當我回憶起程雪沒被他們抓到,心中稍微放鬆。

「秦鐵,雖然你儘力做的像是一個慧人一樣,但你畢竟是有感情的,你也應該能體會到兒子對母親的感情,所以,能幫我個忙嗎?」

秦鐵的嘴唇動了動,卻又什麼也沒說,轉身出了牢房。

母親雖然是個囚犯,但她的待遇,顯然好過了大多數智人。

一座直徑50米的圓形透明玻璃穹頂——雖然落滿了灰塵——罩住了這座小院,院子里是四間木結構的連體房屋,屋子之前,是一棵五六十年的大柳樹,樹下放著一個搖椅。房屋之下,種著架著兩排青豆,由於缺乏日光照射,青豆秧子爬的還沒有豆架的一半高。一隻黑色的貓潛伏在豆秧的縫隙中,警惕的看著我走近。

走到柳樹下,母親打開房門,脖子上還掛著金邊的老花鏡。她凝著眉,盯著我一步步來到她的台階之下,「請問,您……」

「是我?」我聲音有些哽咽的沙啞。

「你是……小復嗎?」她不可思議的看著我,「你真的是小復?」

她如果認不出我,恐怕我也難以認清她了。我對母親的記憶停留在二十年前,若非程雪送來的照片,我已經不敢斷言她就是我的媽媽。

她走下台階,用手摩挲著我的臉龐,眼睛裡淚水肆虐。她眼睛周圍長了許多皺紋,臉龐也比照片里稍微胖了一些,頭髮少了,更白了,「這二十年,你都去哪兒了?」

我見她流淚,鼻子也控制不住的泛酸,終於兩行熱淚涌了出來。我搖著頭,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管去哪兒,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空中秦鐵的聲音傳來,算是替我回復了母親,「程復,還剩三分鐘,抓緊時間,別怪我沒提醒你!」

「你還要走?」

「媽,我現在也是囚犯!」我用手替母親擦掉眼角的淚,「不過您放心,只要我有機會,我一定回來救您出去!您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傻孩子,別說這種話,他們聽見會給你加罪的!」她握著我雙臂,「一晃二十年,你都這麼高大了,我見你這麼健康,心裡特別的高興,我還以為你已經……」

我知道時間不多了,只能讓媽媽盡量安心,「您不用擔心我,我見他們沒有為難您,我就放心了!」

「別擔心我,我雖然沒什麼自由,但每天看看書,養養花,倒也愜意!」母親眼神黯然,「只是你的父親……再也……哎……」她搖了搖頭,「對了小復,不要相信外面這群人對你父親的評價,記住,你父親沒有投射核彈,更沒犯什麼反人類罪,他是被冤枉的,你以後有機會,一定要給他伸冤!」

「冤枉?什麼冤枉?」我問這句話時候,秦鐵提醒還有一分鐘。

「核彈不是你父親投的,只是有人利用了你父親,讓他成為了替罪羊……你想啊,他一個東北亞防區的空軍司令,怎麼可能親自駕著飛機,做這種事?」

「可是為什麼,父親的戰友們都說是真的,他們都以父親的犧牲而自豪,說他是個人類的英雄!」

「我們的政府為了鼓勵戰士為他們享受榮華富貴去送命,什麼謊話都講的出來,但實際上,你父親並沒有駕著飛機去投核彈!他是被自己人害死的。但當年為了穩定軍心,政府編造了這樣一個英雄故事罷了。」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眼角的餘光已經看見了兩個黑衣慧人警察已經朝我走了過來。

母親顯然也看到了,她的雙手微微顫抖。我將她的手握住,「父親是被誰害死的?」

兩名警察已經架住了我的胳膊,其中一人說道:「程復,時間已到!」說完,四條胳膊一起用力,我疼得只能彎下腰,順著他們的力量,被他們推著往後走。

卻聽媽媽在身後喊道:「是程雪!」

我渾身如遭雷震,用儘力氣回身看著母親:「媽媽,怎麼可能是程雪……她是我妹妹啊!那時候她才六歲!」

母親的表情比我還震驚:「小復,你什麼時候有過妹妹啊?」

母親說完這句話,我已經被押出了玻璃罩,雖然她在裡面還在嚷著什麼,可我什麼也聽不見了。我腦子是木然的,母親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小復,你什麼時候有過妹妹啊?」難道母親的記憶也被清洗了?她怎麼連我妹妹程雪都不記得了?

秦鐵拍了拍我扭得幾近畸形的肩膀:「走吧,程復船長,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了,心情是不是有些激動?哦對了,我馬上就得改口,稱呼你程成船長了。」

「我媽媽的記憶被你們改了?」

「你媽媽也不用開飛船,我們改她的記憶做什麼?」

「那她怎麼連自己的女兒是誰,都不記得了?」

秦鐵張大了嘴巴,做出一幅異常驚訝的誇張表情:「這……你得親自去問程雪啊?可惜,你沒機會了,等你再碰見她,她或許可以說,她是你媽!」

我用力撲過去想要給他一拳,可是身後警察的力量讓我沒法動彈:「你再胡說!」

「程復,醒醒吧!你根本就沒有妹妹。她只是用一段記憶,蓋住了你之前的記憶,名為救你,實則是騙你罷了。」

「不可能……不可能!你為什麼要騙我,你說的絕非真的。」

秦鐵一攤手:「我跟你廢什麼話,反正你馬上連我都要遺忘了。」

我被押上了車子,身上又被鐵鎖捆住。但我已經無法去思考馬上到來的命運,我只是在回想著與程雪度過的幾天。

媽媽彷彿還詫異的站在我面前,不斷的向我重複那句:「小復,你什麼時候有過妹妹啊?」

程雪跳了出來,眼睛裡噙著淚,向我意真情切的喊著:「哥哥,我絕不能失去你……絕不能……」

秦鐵說的沒錯,我都要被覆蓋記憶了,他沒必要騙我。那麼,她到底是誰,她若不是我妹妹,也自然不會有程雪這個人,她到底是誰!

她為什麼要欺騙我,為什麼?

她肯定是純種人一方,應該是軍方派來救我的,可她為什麼要騙我說她是我妹妹?她到底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來獲得我信任?為什麼?

……

反重力車開過一段熟悉的街道,車窗旁邊,是一家掛著「Sunflower」招牌的妓院,招牌周圍的霓虹燈並未閃爍,大門和窗戶都緊閉著。二樓的最靠里的位置,一個黑色的,炸彈炸出來的洞口尤為顯眼,我已經記不清那是不是花姐的房間。大門外一米處拉著警戒線,幾名裹得嚴嚴實實的軍警正在維護著路旁的交通秩序……

我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被捆在推車上,推向一個未知的目的地。頭頂紅藍色的燈光似乎喚醒了我體內殘存的記憶,那閃爍的燈光像是流過我的河流,熟悉感太強烈了。我似乎預知到,一會兒會有兩個穿著淡藍色醫護服的人來為我執行注射,其中一位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雖然口罩能遮住他的口鼻,卻遮不住他眼角深刻的魚尾紋。

所以,當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從我身旁迅速向後退去的時候,我絲毫不覺怪異,憑藉著他那雙眼睛,我已經認出了他就是一會兒為我行刑的人。

又要回到夸父農場了,馬上,我第三次駕駛著農場,日復一日去執行枯燥的任務,日復一日的沉浸在自己是個軍人的自豪里,日復一日浸泡在謊言中的生活即將開始。

我忽然對記憶於一個人的重要性有了深刻的體會。我想起了櫻子,櫻子一直想要一段記憶,她說,這樣才能成為一個有價值的慧人,客人會付更多的錢給她。我也想起了花姐說的話,櫻子一旦被抹去記憶,和死了也沒什麼區別。

在記憶這個問題上,慧人智人都是一樣的。

我失去了這段記憶,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這段記憶太寶貴了,這段人生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想不起來上次被注射之前,是否也有這麼多的感悟,但是這一次,我深切的體會到了我對這個世界的不舍……

身體沒有死去,可靈魂卻被換了一條。如果我再也想不起這段回憶的話,那我就已經不是我,而是另一個,連我都陌生的人。

我成為了另一個人,這和我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再見了母親,再見了張頌玲,再見櫻子,再見了父親的戰友們,再見了,曾經給過我親情溫暖的妹妹……

是真是假,是恩是仇,在死亡面前,很重要麼?

熟悉的淡藍色醫護服出現了,熟悉的眼睛正盯著一根雪亮的針頭,針頭下的注射器里,藍瑩瑩的液體閃著淡淡的光,他旁邊的那位女護士,不知道還是不是上次的那位,我已經沒了印象……

一陣強大的脈衝讓我渾身震顫,當我看到醫生和護士也被震得栽倒在地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並不是給我的特殊禮遇。忽然,我對面的門被踹開,秦鐵拿著一把手槍站在門口,他朝著醫生護士喝道:「你們去旁邊的房間隱蔽!」

秦鐵向著外面放了兩槍,外面又射過來一陣強烈的脈衝,為我行刑的醫生和護士迅速撤到了一旁的房間,秦鐵喊道:「把藥劑留下,我來行刑!對方顯然是來營救程復的。」

醫生將手中調好的注射器放在一個鐵盤中,關在了裡面的一扇門外。一波脈衝槍打來,秦鐵閃過被擊碎的門框,翻身來到門下,拿起藍瑩瑩的藥劑針頭,隨手扎入了我的脖頸。

我看不到,但我能感受到藥劑進入身體的速度。針頭彷彿打開了一扇門,讓電流從我的脖頸瞬間流遍了全身,我感覺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放鬆,我終於可以休息了……

死亡……

來生……

我緩緩的閉上眼睛,生命中似乎從未有過的坦然從內心湧出,就在我失去意識之前,一個聲音在我右耳畔響起——

「你妻子的生日是9月12日,別露餡……」

一陣急促的鬧鈴聲把我叫醒。

我睜眼的剎那,房間的燈依次打開,先是床頭燈,再是頂燈,等我在柔和的白光照耀下穿好拖鞋,衛生間燈也亮起來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程成船長早上好,這是您在夸父農場N33服役的第109日,您的船長日誌已經生成,我已經放在了您的桌子上……」

是第三人。

我彷彿睡了一覺,但我並沒有失去記憶,張頌玲、櫻子、母親……睡著之前發生的爆炸我都歷歷在目,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葯是假的,還是我體內產生了抗體?

我想起了在我睡著之前的最後一個聲音:你妻子的生日是9月12日,別露餡……

好像是秦鐵的聲音,但他怎麼可能對我說這些話?或者是我大腦的錯覺,畢竟他是我被注射了藥劑之後唯一的在場者。

但是說這句話的人,顯然已經知道我注射的葯不會抹去我的記憶,「別露餡……」他是讓我演戲,不能讓人看出我沒有失去記憶。

我走到衛生間,照了照鏡子,臉上的疲憊與滄桑全都消失了,我掀開小腹的衣服,曾經在夸父農場C區種植腎臟留下的傷口還在,只是已經被處理得非常細微,很像是一道十幾年前的手術切口。

對於這條傷口,他們會給我什麼記憶呢?闌尾炎么?

為了防止房間內有隱藏的攝像頭暗中監視我,我沒有長時間研究腹部的傷口,而是順手脫掉背心,在浴室內洗了個熱水澡,為了不引起懷疑,我還故作輕鬆的唱了一首軍歌。

我現在是程成,我現在是程成,我現在是程成!我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我猜他們不會調整我太多的記憶,不過,我很好奇我的妻子又是誰來扮演,以及我是否還有兩個孩子,程復與程雪。

我又想到了程雪,為什麼他們要在我作為程成的記憶里加入一個女兒?

那個自稱程雪的人,到底是哪一方的?按照記憶來說,她更像是聯合政府一方的,因為她合理的利用了這段記憶,不,如果其他人知道我這段錯誤的記憶,誰都可以利用……

我穿上熟悉的深藍色的空軍軍裝,戴上了象徵著船長身份的白圈貝雷帽,貝雷帽只為夏裝而配,說明這艘夸父農場正在經歷夏令時。夏季,正是黃瓜、茄子等蔬菜接近成熟的季節,日照時常大約16個小時。

只是,我並未找到我喜歡佩戴的墨鏡。沒有墨鏡的話,我就只能讓第三人將導航台的玻璃調成赭色,來遮擋刺眼的陽光了。

我讓臉上恢復到一個軍人應有的嚴肅,然後挺直腰板,步履稍微輕鬆的邁向餐廳。我在餐廳里見到了另一副餐具,顯然對方剛用完餐,麵包屑與黃油的包裝還在盤子里。這人應該是我的領航員了,只是她的名字是什麼?

「第三人?」

「船長,請您下達指令。」

「我不是說過,以後餐具自己收拾么?她怎麼沒這麼干?」

「船長,我的資料庫里並沒有找到您曾下達指令的信息。」

「那我現在下達總可以了吧!重複指令:從即日起,每天吃完飯的餐具,自己收拾乾淨!」

「收到,這條命令即將對夸父農場N33全船下達,請確認!」

「你什麼腦子,聽什麼呢?」我記得之前總是這樣抱怨第三人的理解能力,「我指的是,導航台工作的人!請轉達。」

「收到,船長!正在傳達。」五秒之後,第三人回復我,「報告船長,指令已經傳達至姜慧。」

原來她叫姜慧,我心中釋然,至少一會兒見面不用局促了,即便導航台只有兩個半人,我們稱呼的時候沒必要喊名字。

吃完早餐,我就見到了這位叫姜慧的姑娘,她三十歲上下的年紀,雖然化了淡妝,但額頭上有依然能看出輕微的紋路,眉眼之間頗有氣質,像是一位經歷過不少人生世事的人。她見我進門,朝我敬禮,我一揮手,然後抱怨了幾句餐廳的事兒,說話的時候就意識到導航台的光線有點過暗了。

「怎麼沒……」我剛想說,怎麼沒進入日照時區,可我抬頭的時候,卻見導航台上空……

鯨魚!

一條巨大的鯨魚,就在導航台上空,不,應該是上方的水裡游過,鯨魚的身後,是成千上萬條我叫不出名字的魚,從我上方追逐著鯨魚而去,像是遮天蔽日的飛鳥……

夸父農場N33竟然在海里。

「船長?」姜慧顯然對我的反應產生了疑問。

我掩飾著自己的震驚,指著上面的鯨魚說道:「看……這條……鯨魚後面那些魚,叫什麼著?我怎麼想不起來。」我不能確定我之前是否問過類似的問題。

「是太平洋鯡魚,之前我們在白令海附近見過的。」

「對!」我一拍腦袋,「記性越來越差,不過每天見這麼多魚,我真是記不過來。」我故意無視導航台上閃爍著的一個個電子圖標,走到了咖啡機旁,剛要按榛果拿鐵,忽然記起,這些行為應該是第三人幫我去做。

「第三人,過來給我捶捶肩,我好像睡落枕了。那個,姜慧,報一下今天的數據。」

「是!」姜慧走到我看不懂的那片圖標之前,「報告船長,夸父農場N33行駛維度為北緯31.25度,經度為西經164.41度,下潛底部深度為339米,當前速度穩定在20節,實時排水量879萬噸,距離目的地還有238海里,昨夜受北太平洋暖流對農場右側的衝擊影響,按照指示關閉了一、三、五、七號推進引擎,請問是否開啟?」

「開啟!第三人來控制航速,躲避洋流!」我聽得一陣頭皮發麻。

第三人卻說:「報告船長,當前接收到給您捶肩膀與駕駛夸父農場N33兩條並行指令,請選擇優先順序指令。」

「先開船!廢話真多。」我用抱怨來掩飾內心的不安,轉身倒了一杯拿鐵,坐到我熟悉的轉椅上,透過玻璃窗,俯視曾經則棕櫚園,然而棕櫚園早就被替換成了一片松樹林,而遠處的馬鈴薯農田也不見了,而是一堆亂糟糟的山石,山石之下竟然還有淙淙的流水,是一條沒有修復堤岸的人工河。

我將熱咖啡像喝白開水一樣灌進喉嚨,以此堵住嘴巴,控制住自己不去問什麼。這時候,我右眼角的餘光一動,四隻猛獁象從松林中走了出來,踩著轟隆隆的步伐,走向了人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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