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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鄉里人?

文/牛皮明明

我這輩子可能都把「鄉村」這個詞讀不清楚了。

因為我故鄉的鄉黨們都分不清平舌音、捲舌音、這是我骨子裡帶的,而且我認為發音的問題對我的生活沒多大影響,最多不過是聽的人費勁一點罷了,所以我這輩子也不想讀清楚。

最近寫鄉愁的書很多,我粗略看了幾本,有的寫神靈眷顧、有的寫出過幾個大人物,把故鄉都說的太誇張了,我認為故鄉就是一旦你離開那裡,就很難回去的地方,所以有的人一輩子都走在回鄉的路上。

最近母親帶著我的女兒回淮河畔的老家了。電話里說房屋敗落,柴門腐朽、荒草叢生、青苔遍地,進門難以入腳,只是我幼年時種的一顆葡萄樹已長成胳膊腕那般粗,聽到此處,我哽咽了。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中寫道他的故鄉:「我出生的城市在它兩千年的歷史中從不曾如此貧窮、破敗、孤立。它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廢墟之城,充滿帝國斜陽的憂傷。

我一生不是對抗這種憂傷,就是跟每個伊斯坦布爾人一樣讓它成為自己的憂傷。」伊斯坦布爾帶著帝國廢墟之都的憂傷,有著斜陽照耀之下一座城市所有的孤獨。我的故鄉沒有伊斯坦布爾那麼光輝的傳統,更沒有帝國黃金般的印記。

對我而言,其實和許多淮河邊的小村沒有太多區別,每戶人家門前都有一口水井、一個矮小的廚房、一堆麥草垛,然後一眼望去便是大小不一、不規則的田野,田野里東一個西一個毫無美感可言的墳地。

每一個大的時代變遷對農村都是一切推倒重來的衝擊,每一次巨大衝擊之後,那些斜陽下的殘留物都異常孤獨。

相對於伊斯坦布爾這樣偉大的城市,我母親眼中的鄉愁和我是不一樣的,她眼中的鄉愁是集體時代的正盛行的鄉村,全村人都在飢餓中幻想著一個偉大的人類理想主義實踐革命。她眼中的鄉愁是十八個傷病員的秘密轉移的鄉愁,是把一口米糊糊放到雕像上都會判刑的鄉愁。是一口鐵鍋、一隻打鳴公雞都歸屬國家的鄉愁。

到了我出生的年代,我的鄉愁則來自晌午烈日之下,光腚游過淮河。幾個孩童在土坯牆洞里,圍剿黃鼠狼。那時我把家裡的黃狗訓練成村裡最凶的一隻,和三個狗進行肉搏。因為被水蛇咬了,發誓要把秧田裡的水蛇趕盡殺絕,拔了蛇信,裝進口袋當做玩具。

第一批出去打工的哥哥們,掙了錢回家買一堆我見都沒見過的零食分給我們,這便是我的鄉愁。懷舊的人多半是偏執的,總愛用一點青山綠水來填補內心的孤獨感和對現實的存在感。

四年前,我回去過一次,故鄉已經極為破敗了。通行上千年的河道被淤泥、水草堵塞的越來越窄,那些斑鳩窩、喜鵲巢搬到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去往田野挖薺菜的嬉戲少女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就連千畝沃野也陷入了鄉村土地買賣怪圈,變成了粗獷經濟模式「挖沙」的犧牲品,包括那些存放上百年的墳地,有人管的就遷墳,沒人管的就和那些污濁泥沙一起俱下到地表深處。

再沒有一條康庄大道是通往故鄉的。

試圖通過故鄉去找尋存在感已是痴人說夢。如今,我當了父親,當我的女兒長大,我如何才能向她陳述故鄉於我曾經如同伊斯坦布爾之於帕慕克一樣的榮耀。

面對一戰後的德國,本雅明曾慨嘆,那些在壁爐前為子孫們講故事的人徹底消失了。「哪兒還有正經能講故事的人?哪兒還有臨終者可信的話,那種像戒指一樣代代相傳的話?」本雅明痛感一代人戰後經驗的匱乏,而過去在雪夜裡為子孫講述故事的絮叨者又去哪了呢?

在我幼年,那些絮叨的老人常常在一個雪夜裡便和她的故事一起油盡燈枯。而如今,新農村的路燈越來越亮了,卻始終照不亮我和母親還有我的女兒這三代人回鄉的路。

我爺爺那一代,故鄉是水運碼頭、南來北往的商賈掌燈出入煙花柳巷。在我母親一代,故鄉是舉著紅旗激情高漲卻失語如同村後黃牛。而我這一代呢,故鄉是幾個時代「弄潮兒」掙扎著「滾」出農村,鸚鵡學舌一般擺脫鄉音。而我女兒這一代呢!她還有故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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