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蘇小姐 的 閑話 —— 聊聊你們疑惑的「藝術家的屎

1961年的5月，一位當時住在米蘭的藝術家製作了一個幾十年後在遙遠的中國也依然引起巨大爭議的作品——皮耶羅·曼佐尼（Piero Manzoni）製作了九十個罐頭，親自設計包裝，並給它們挨個貼上標籤，稱為「藝術家的屎」。這批罐頭的蓋子上都有整齊的編號，從001到090號。

很多年前，我在倫敦的泰特美術館見過一個，是標號004作品；去年冬天，我在紐約的現代藝術博物館也見過一個，為標號014作品。在關於這個作品的材料說明上，美術館用白紙黑紙字地寫著：金屬，紙，和打著引號的「藝術家的屎」。實際上，貼心的曼佐尼還把這個關鍵的材料用英語、義大利語、法語和德語都寫了一遍，體現了這個罐頭的國際化屬性。

1961年，曼佐尼推出了這九十個罐頭，號稱是新鮮出爐，嚴格密封，每個罐頭裡都是30克的藝術家之屎，還給他們印上了生產日期，1961年的5月；至於有沒有保質期，曼佐尼沒有說。

同年的12月，曼佐尼寫信給藝術家本·沃蒂耶（Ben Vautier），說：「我應該讓所有的藝術家都出來出售他們的指紋，要不然就直播一場擂台賽，看誰能一口氣畫出世界上最長的線，或者乾脆賣掉他們的罐裝屎。指紋是他們唯一可以被我接受的個性標誌：而如果有收藏家想要一些更加私密、更有藝術家個人味道的東西，那就是藝術家自己的屎——真的，那是他自己的東西。」

其實傻子都能聽出來這幾句話中的諷刺意味，但是曼佐尼把他說的這些氣話都實現了：

早在1960年，他就採集好了自己的指頭的指紋，並在1962年的作品《八個認證的作品》（8 Works of Verification ／8 Tavole di accertamento，1962）中將這些個指紋都印了60份出售；

1961年，他還做了一個金屬鐵皮小桶，在桶上貼好的標籤《一根長1000米的線》（Line 1000 Meters Long，July 24, 1961），暗指他已完成了一根最長的線，而且這線就在這桶里。現在，這幾個氣話所指的作品都在紐約的現代藝術博物館。

所以，當很多不明真相的觀眾在網路的碎片化閱讀中，只看看標題，然後把真的大便和真的藝術做等同化處理時，我不知道他們是真的不懂幽默，還是真的智商堪憂。特別是一些有著藝術教育背景的公知，也用「販賣糞便的藝術家」和「看不懂的藝術就是大便」這樣的語言來形容當代藝術時，我只感到一種憂傷。

這本是一個很好理解的問題，反倒是讓人們翻來覆去地追究而成為了一個講漏嘴了的失敗笑話。

人們反覆試問和研究，這罐頭裡是不是真的放了藝術家的大便；如果是大便，那麼為什麼要有人要買大便；到底藝術館收藏時花了多少錢買這大便；我們為什麼要去用藝術的名字去定義一罐大便，等等。

似乎我們都忘記了，這整個故事都來自於一個藝術家的不滿，一句氣話。這本就是一個笑話。難道這些罐子里放的是真的大便或者是空氣有關係嗎？重要的是，曼佐尼說它是大便，用各種語言的標籤貼了出來，他販賣的只是一個詞語，一個符號，一個嘲諷現實的觀點。

而這些罐子難道不是跟一幅油畫的意義是一樣的嗎？這個油畫的畫面可以栩栩如生地描繪一坨充滿了藝術家個人氣息的大便，也可以用黑色的油彩在白色的畫布上寫到「我是大便」，也可以是許多個貼著「藝術家之屎」字樣的鐵皮罐子——它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是一個物件，一個畫面，一個詞語，一個符號——它們都不是大便本人。

如果你並不明白我說的意思，試想一下你生活的周遭：每次你買一個印有女神全智賢的面膜回來用，你變成全智賢了嗎？你買一張畫面上滿是蘋果香蕉的油畫回來裝點廚房，你把這些水果吃掉了嗎？你讀完了一本叫做《100天變成CEO》的成功學手冊之後，你的公司賺了五百萬了嗎？

這個道理，早在1929年，比利時畫家馬格里特就在他的名畫《這不是一隻煙斗》（ThenTreachery of Images，René Magritte, 1929）中畫出來了。你看到的並不是一隻真的煙斗，而是一個煙斗的圖像。同理，你買的也不是真的大便，而是藝術家的一個玩笑。這既是圖像的反叛，也是語言的反叛。

事實上，曼佐尼這輩子到底賣出去了多少個《藝術家的屎》，我們不得而知。並且，這罐子里究竟放的是什麼，這個問題也跟「薛定諤的貓」一樣，是個難題。貌似有人說，罐子已經被我打開了，裡面放的就是一些棉花，石膏渣子和幹掉的顏料。

雖然不知道《藝術家的屎》的銷量如何，但史學家在曼佐尼的生活物件中發現了一張收據，顯示的時間是1962年的8月23日，記錄著曼佐尼曾賣過一個罐頭給一個叫Alberto Lùcia的人，換取了30克的18克拉黃金。

可見，在當時，一個高級的玩笑還是有人買賬的。

至於為什麼換成了等重量的30克黃金而不是一堆鈔票，我覺得這也許也是曼佐尼設計的一部分。他似乎在隱喻和諷刺另一個藝術世界裡的謊言，所謂的藝術家的「鍊金術」。

「鍊金術」這個詞已經成為了許多描述藝術家之偉大的標準用語，從杜尚開始，現成品被引入到了藝術的語境之中，一種有關日常生活的鍊金術產生了；後來又有神秘而憂鬱的伊夫·克萊因（Yves Klein），他的藍色，他的跳躍，他的房間，都產生了一種關於藝術家的一切都可以點石成金的傳奇；最後，美國出現了安迪·沃霍爾，一個靠無限複製和明星效應也能化世俗為黃金的「美國夢」藝術家。似乎，曼佐尼把這一切都看透了——《藝術家的屎》和黃金一樣有價值。

就像是著名的藝術評論家約翰·湯普森（Jon Thompson）曾這樣寫道，

「曼佐尼是對藝術家的身體，其創作過程，和藝術產品進行了無情的批判，且是對一種隱喻的具體化；這種行為和觀念直指了一個認識——即藝術家的角色和藝術家的身體，都能成為一個產品，一個能夠被消費的物件。《藝術家的屎》，新鮮保存，精美罐裝，『絕無添加防腐劑』，這是對藝術勞動者那有型的身體和純粹的精神的完美比喻：此藝術作品充分融入了藝術的『原材料』，其（大便的性質）又在幾乎暴力性地反對被變為商品的可能。曼佐尼無疑已經意識到，藝術家的創意也已經成為了消費循環行為的一部分：不斷地被處理，被包裝，被營銷，被消費，被二次處理，被二次包裝，並如此無限期的循環下去。」

曼佐尼講了一個笑話，說他年輕的時候，他的父親曾對他說，「嘿，你的藝術就是一坨屎」。許多年後，他真的做了一個藝術作品，就是他的屎。而且這些屎還是和黃金等價的。

不過多年以後，這些《藝術家的屎》似乎比黃金還要值錢。回想起來，藝術品的拍賣價格已經被證明是一個不在邏輯推理範圍內的事情。在1961年，倫敦地區的黃金價格是每盎司$n35.20，於是每一罐《藝術家的屎》大約價值為37美元。而三十年後，蘇富比拍出了6萬7千美元一罐的價格。如果曼佐尼的初始定價方案仍然有效，那麼這一罐藝術家之屎的成本價格只有395.77美元。換句話說，在1991年，曼佐尼的屎罐頭已經跑贏了超過黃金70倍的高價。

雖然曼佐尼愛開玩笑，但他本人的藝術宣言卻十分正兒八經。

他呼籲藝術要「扎到人類之前的本源去尋根，去發掘人性的根本神話」（to sink its roots to the origins before man and to discover the primary myths of humanity），而仔細看看他的作品：

他在雞蛋上蓋上自己的手印然後吃掉它，或者是出售充滿了自己呼吸和氣息的氣球（Artist』s breath, 1960)，或者是《藝術家的屎》，都有點字面意義的扎到藝術家本人身體里去的感覺，但也還沒探索到人本神話的地步。

但是可以很容易的看到，曼佐尼是一個語言的玩家。

例如屎罐頭上的清晰措辭：「新鮮保存，生產並鍍錫」（freshly preserved, produced and tinned）。

這裡，新鮮和保存本是一對反義詞，若是要真的新鮮就不能被保存。

而且這個罐頭的編號又是什麼意思？如果是真的藝術家本人的屎，那麼他是按照什麼樣的順序和方式去生產、保鮮、稱重、分配再裝罐？這個編號難道也暗示著購買此罐頭的人的使用順序？

無論如何，屎罐頭就是在開一個「產品」和「廢料」的語言玩笑。所以公平的說，曼佐尼他最終也確實是提出了一個主要的人類神話，儘管也許是一個不人道的神話，即是凱恩斯所言說的：人類對於商品的迷信。

攝影師Bernard Bazile拍攝的《 The Owners》, taken 1999–2003

曼佐尼的父親曾是一個生產肉罐頭的工人，多年後，曼佐尼用藝術做了個屎罐頭，實際上是把當年他父親扔給他的那句話還給了他。

因此，《藝術家的屎》最有趣的核心是，它象徵了一種「話語」（discourse）；它是一種手勢，而不是真的產品，或是一種藝術商品，即使是它被賣出了高價，依然是帶著壞笑地諷刺著所有通過擁有它而把它變成商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