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女士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小哆啦 |《2046》5-3
假設有一塊溪邊的鵝卵石被太陽曬了一天,烤得很燙手。太陽落山以後,星星升了起來,照亮了叢間的露水,鵝卵石炙熱的手感慢慢消退下去。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在等著這麼一塊鵝卵石,等它不再燙手的時候,拾起來送給對方。
第五章
3
後來,這個謠言終於消掉了。
我回到303室里,跟吳女士以治病的名義做那件事。性能力究竟找回來沒有此處暫且不談,這件事的發生使我意識到,人生在世,沒有一丁點邏輯可言:起初我負責審查吳女士,隨時隨地可以命令她陪我做那件事情,但因為我有些道貌岸然,所以就沒有做成;後來我午夜思淫,我就成了壞人西門慶,但她不是潘金蓮,沒有大大方方地迎接我,反倒拿她的眼珠子一直瞪著我。我被瞪得很心虛,這件事到頭來功虧一簣。總而言之,我一直想跟吳女士做那件事,但始終沒有做成。再後來,吳女士答應通過那件事來幫我治病,我卻被一本日記本嚇得落荒而逃。我以為這件事可算是泡湯了,最後做成了,我躺在303室的窄床上,回想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始終沒有不敢相信。
這天的傍晚時分,我趁著妻子尋找兇器的空隙,一路急跑回到改造所以後,還沒和馬克思報到,直接去了303室。吳女士顯然還在為我丟下日記本落荒而逃這件事情生氣。她冷冷地看著我,問我還來這裡做什麼。
我說:來見你。
吳女士語氣稍緩和了些,又問我見她做什麼。
我老實告訴她,很想你。
故事發展到此處,可以補充的是,老林出來得很匆忙,腳上只踩了雙藍色的居家拖鞋,頭髮亂蓬蓬的,晚飯也沒吃。古時候,假如一個地方鬧了饑荒,農民們就會聯合起來,提了鋤頭鐮刀到地主、縣太爺等一切吃得上飯的地方打秋風。他們打秋風很有經驗,而且訓練有素,就像合唱團一樣整齊,第一排的人把鋤頭往地上懟,這是低聲部。學過物理的人知道,頻率一致會引起共振,地主縣太爺躲在屋子裡,覺得地動屋搖,心驚肉跳;第二排的人席地而坐,在石階上磨起鐮刀,其聲霍霍,瘮人得很,地主們頭皮發緊,這就是高聲部的厲害之處;高聲部後面是主力軍,他們只有抗議的聲音:餓啊餓啊——如果把頭貼到老林的肚子上,就能聽見抗議的聲音。
吳女士沒把耳朵貼到我的肚皮上,也聽見了這股抗議的聲音。她轉身從她的百寶袋裡掏啊掏,掏出一把糖來遞給我,喏,吃吧。吳女士對一切糖果有著天然的愛好,不管到哪兒,兜里總揣著兩顆糖,碰見我就問:要吃嗎?起初,我總要瞪她一眼,告訴她這是賄賂。她就很高興地把兩顆糖都丟進嘴裡,一邊嚼一邊說:真好吃。如果吃的是口香糖,還會吹出泡泡給我看。我漸漸開始納悶,真有這麼好吃嗎。後來,她再問我要不要吃的時候,我就勉為其難地說:好吧,那就來一顆。結果她手一縮,就把兩顆糖丟進嘴裡,笑眯眯看著我說:這可是賄賂,你不能吃,真可惜。現在她捧了一把糖給我,搞不好還是一種捉弄。我慢慢伸出兩根手指頭,捏起一顆糖,迅速剝開糖紙丟進嘴裡嘎嘣嘎嘣嚼碎了。草莓味的。雖然不管飽,也比沒有好吧。
吳女士坐在床上,兩手平攤在膝蓋上。糖果堆在一邊,像座五顏六色的小山丘。我一個接一個地吃起來,有各種各樣的味道,當然,其中好吃的還是水蜜桃和草莓味。沒一會兒,我就把這些糖都吃光了。我心滿意足地嘬了嘬嘴,和吳女士說了同妻子吵架從家裡跑出來的事情,問她能不能在她這裡借住一陣兒。
吳女士後來回憶起這一場景,始終恨得牙痒痒。她說,我當時衣冠不整,面色枯黃,唇角乾裂,身上塵土飛揚,突然闖進她的房間來(吳女士習慣稱303 室為她的房間,在我看來,這種態度很危險,當然,也很可愛就是了)。她好心把她省下來的糖分給我,我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就一把接一把往嘴裡塞,吃完了還吧唧嘴。用她的話來形容,老林就是個沒受過教育的野蠻人,用她見過最粗魯的吃法,糟蹋她的心愛之物。
她還說,我這麼乾的時候,她就在旁邊一聲不吭,狠狠地盯著我,希望我能發覺她的不滿,從而感到慚愧。但我沒看到,可見我沒有羞恥心。我把她的糖吃得乾乾淨淨,一顆也沒有剩下之後,還恬不知恥地問她能不能睡在她這裡,真是得寸進尺。她的原話是:真討厭,都一把年紀了,還不知道看人臉色。
關於此處,我的記憶是這樣的,我含著最後一顆糖,吃相很糟糕。我告訴她,關於我們兩個人的傳言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了,還跟她形容了我的妻子,體重約八十公斤,生起氣來,怒目圓睜,眼冒火星,武力值驚人,假如被她找見老林藏的菜刀,這副形象還要配上雙刀,和水滸傳里的扈三娘有得一比。她早就看老林不痛快了,現在又懷疑我和吳女士有一腿,會做出什麼事兒來,老林難以想像。
吳女士聽了以後幸災樂禍地說:那你怕不怕?
我說,我當然不怕了,我主要是怕連累到你。其實我心裡怕得要命。
吳女士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好,那你說,咱們該拿這些謠言怎麼辦。
我跟吳女士說:咱們的難處在於,你可以輕而易舉地證明一件事情發生過,卻很難證明這件事不曾發生過。現在要證明咱們沒有一腿,只有以下幾個法子:
第一個法子是,指出老林是個性無能,不具備跟吳女士有一腿的能力;
吳女士馬上說,這不行,她還要幫我找回性能力呢。現在找來找去,一點進展都沒有,反倒證明它不存在了,這怎麼成呢;
我說:好,那還有第二個法子,假如老林跟吳女士有了一腿,理應對吳女士特殊照顧,給予其他零件們所沒有的好處;反之,如果老林沒有給吳女士好處,那他們就不該有任何關係。證明依據如下:老林人至中年,面色發黃,體虧腎虛,還有啤酒肚;吳女士則面容姣好,招人喜歡。除非瞎了眼,否則絕不可能看上老林。
吳女士聽了說:嘿,看來你在大學裡學的歪道理都還沒忘呀。
我聽了很得意,原來我以前就是學這個的呀,但現在火燒眉毛,來不及問她關於從前的事請。我接著證明下去:好,吳女士當然沒有瞎,假如老林沒有予以她任何方便,她何苦要跟老林有一腿呢?
吳女士說:要證明這個還不簡單,你對我那麼壞。
我撓了撓腦袋:是嗎?那你說說看。
吳女士瞪了我一眼,嘴巴張了好幾次,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最後她猛地踩了我一腳,說:你自己乾的好事自己還不知道嗎!
我捂著腳跳到一邊,開始回憶我和吳女士的一切,可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首先,吳女士總有奇思妙想,還私藏日記本,早該被送去改造,但老林不僅沒有這麼做,還總帶著她去散步,所以老林對吳女士很不錯;既然如此,吳女士應該知恩圖報,就像其他女零件對其他審查人一樣對老林,其中就有陪他睡覺這一條。
吳女士迷糊了,不是說要證明我們倆沒有關係嗎,怎麼證明來證明去,老林和吳女士又有關係了。我也迷糊了,不知怎麼就證明到了此處。我想證明我跟吳女士毫無關係,誰知道證明來證明去,我和吳女士反而有了一腿。
我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跟吳女士說:看來這件事永遠也證明不了。真是對不住,讓你碰上這樣的事情。
吳女士也抱著腿蹲在我的身邊,輕輕道:碰上了就碰上了唄,隨便他們怎麼想好了。她的態度前所未有的體貼。平常她總是扎著馬尾,這天晚上,她把頭髮放了下來,好像一條溫暖的黑河,靜靜流淌在303室里。我不由自主地說:你還是把頭髮放下來好看。
吳女士把腦袋一歪,說:嘴真貧,想摸就摸唄。
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又細又軟,替她把蓬起的發梢壓好。吳女士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說:反正要被誤解,還不如我們真的這麼幹了,這樣才不虧呢。我聽了之後很受啟發,然後我們就在303室里做起那件事情,以找回性能力的名義。吳女士儀態萬千地站起來——像古時候的君王一樣,一件一件脫掉身上的衣服,再一件件收好放進她的百寶袋裡——這一點就不太像君王,因為沒有宮女太監替她做這些事情。做完了這些事情之後,吳女士就躺到床上,說:來吧。
我當然沒有拒絕,迅速躺到吳女士的身上。老林是已婚人士,在此事上有著儘管不愉快但依舊很豐富的經歷。這些經歷使我有很大的心理壓力:一定要好好表現一番。
傳教士式,後入式,女上式,我們把各種姿勢都試過一遍。這是因為吳女士說,既然要把老林治好,首先應該把老林的病情診斷透徹,就像中醫裡頭的望聞問切,只不過我們的方法要更深入一些。她一邊動一邊說:現在是在採取數據。翻個身又補充道:這種數據也需要一些。
這個過程進行得並不如意,如你所知,老林的性能力不甚理想,漸漸有些力不從心,她對此也非常體諒,趴在我的身下一聲不吭,不發表一句評論。這種體諒反而叫我的自尊心大受打擊,我高舉右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啪的一聲輕響。她當即發出一聲小鹿受驚般的尖叫,緊緊抱住我,全身收緊。我本來正在使勁兒,脖子上青筋暴起,覺得透不過氣來,好像一張繃緊的長弓,或者一隻快要撐爆的皮球,還在往裡頭鼓氣。聽到這聲尖叫,渾身上下綳著的勁兒突然之間就卸掉了,好像皮球被扎了一個洞,開始迅速地泄氣、乾癟下去。我感到肋間一陣酸軟,隨後重重壓在吳女士身上,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力氣。吳女士邊喘氣邊說:嗯,今天的數據就先這麼多吧。
吳女士說,她給我分析病情的時候,儘管是她自己心甘情願,但她還在生我的氣,因為我之前的表現很糟糕。
我知道她還惦記著老林把她丟下,跑回家裡去的事情。我問她,既然她還在生我的氣,為什麼要對我這麼關心。
吳女士說,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大方的人,相反,她比林黛玉還小心眼,老林有什麼惹著她的地方,她千方百計也要討回來。這件事還要追溯到她第一次把日記本給老林的那天晚上,她戴了一整天的金屬手銬。手腕上被划出了長長的紅印,我取下手銬時輕輕摸了摸。她說,我的食指點在她的手腕上時,好像有一隻小蟲子猝不及防地咬了她一口,這隻小蟲子帶有神經毒素,毒素從那一點湧向她的大腦,有如一束煙花破空而來,發出萬馬嘶鳴的聲音,最後在她的身體中爆裂而開,萬點星火簌簌而下,落在每一處皮下組織、毛細血管里。她覺得渾身發麻,四肢綿軟,如遭電擊,比改造所里的一切刑罰都管用。她突然間有股念頭,想把一切的秘密都同我交代。
在這些秘密中,就包括她和老林的過去。
我們做完那件事情之後,一言不發地躺了好一會兒。假設有一塊溪邊的鵝卵石被太陽曬了一天,烤得很燙手。太陽落山以後,星星升了起來,照亮了叢間的露水,鵝卵石炙熱的手感慢慢消退下去。我總覺得這種時候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在等著這麼一塊鵝卵石,等它不再燙手的時候,拾起來送給對方。
可這時候我聽見吳女士輕輕嘆了口氣,她以為我沒有聽見,但我聽見了;我以為她對我的表現很失望,因為緊接著她就一把把我推開,從袋子里拿出一身新的衣服換上,又從地上撿起我的衣服丟給我。我頗不樂意地穿上,心裡頭想:哪有這麼翻臉不認人的。她穿好衣服以後就開始跟我分析:老林病症的關鍵之處在於丟失的記憶,所以要找回性能力,首先要把記憶找回來。
我說:好,那就找吧,老林的記憶該從哪裡找起呢?問完之後,我突然想起那本日記,如夢初醒般想到:也許它跟老林的過去有關係。
果不其然,吳女士拿著那本筆記本過來了,很寶貝地抱在懷裡,本子的硬皮貼著她的乳房。在遞給我之前,吳女士狠狠瞪了我一眼,警告我不許再把它給丟了。這次我沒有再拒絕。
通過這本日記,首先可以知道的一點是,吳女士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小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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