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旅:一
1. 路途
我坐在開往裡縣的車上,路上同行的車出奇的多,同行之謂只是大概這樣說,我並不知道它們將在哪個分叉路口與我們分道揚鑣,只不過現在我們行在同一路上,不過雖然如此,我卻樂意將它們稱為同行。里縣比較偏僻,這麼多人與我們一起在一條路上相當難得。雖然一路上車隊走走停停,但至少比較熱鬧。
於是我饒有興緻的向坐在旁邊的大成說道,「人還有點多啊」。
「是啊,怎麼這麼多人,簡直堵死了」n大成朝車外吐了一口唾沫,一巴掌拍在了方向盤上,他的右腿離開了油門的位置急不可耐的抖動。n「里縣哪有這麼多人要去的」大成皺緊了眉頭,顯得幾分急躁。
我張了張嘴啞然失語,我才忽然感覺到確實等的有點久。剛才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並不令人煩躁,可是有人提醒了便一下覺得了。n我只好安慰大成,也是安慰自己,「這條路還通向冒縣吧,興許他們有去冒縣的,應該還有一會就到冒縣的那個分岔口了。」大成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
冒縣和里縣相鄰,不過這當然不代表著我就了解冒縣,恰恰相反,冒縣在我的印象中十分陌生。今天這麼多人在這條路上要都是去冒縣的的話,我真是比較費解,畢竟冒縣並不出名,我以前在里縣就從來沒聽過,只是出來之後在這條公路上看到過冒縣的標示牌,因此應該可以斷定不是個什麼大縣城。相反里縣這幾年經過發展打造成了極光村,每年來此處看極光賞銀河的人倒是不少,不過我記得在我的記憶里,並沒有多少次看到那種奇景。n我這樣想著,車流終於在走走停停間到達了冒縣和里縣的交界牌,不料我想像中車流一分為二的景象沒有出現,前面的車都紛紛朝冒縣的那條道魚貫而入,只留下我們和前面一輛和我們一樣看不出特別的白色別克車。我和大成十分詫異。n「這些車是去幹嘛的?這麼多全朝冒縣去了」
那車隊有一種莫名的壓抑感,與現世格格不入,反倒像是去迎接亡靈的隊伍。n我實在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原本擁擠不堪的車道忽然變得通暢起來,我感覺精神都為之一振,顯然大成也這麼覺得。 n「唉,這下終於沒什麼人了。」
大成把車子開到了一個較快的速度,和那輛別克漸漸接近之中,我忽然看見那輛車後面有幾行字,最大的一行寫著日文,之所以我如此酌定,是因為我好歹在日本念過幾年書,然後下面一排英語一排中文。
我拍了拍大成,指著前面那輛別克車屁股,「你看,前面那輛車上寫的」還沒等他看清楚我便向他解說:上面寫的日本人和狗禁止接近。大成也已經看清楚,發出了一聲輕笑。我對大成說:「想必這個車主人還比較細心,寫給日本人的當然要用日文寫,不過我說它下面還差了一句」,我朝那輛車尾上一指,「下面應該再寫一句汪汪汪汪汪汪」——既然是日本人與狗,有日語也當還有狗語罷。大成聽罷笑道:「你倒是看問題角度不一樣,一般人都會說什麼這種車顯得車主人太粗俗了」。我說:「我不是普通人,我是奇葩。」
說完我就想起了一些事,說自己是奇葩的人,看起來都像是在用一種另闢蹊徑的方式誇自己。可我只是實話實說:與其說是在誇自己,倒不如說是在擔心自己,世界需要與眾不同的人創造人所不能的價值,你越與眾不同越容易「物以稀為貴」。只不過目前看來,我與眾不同的那部分還不足以產生價值。
在駛過冒縣交界牌之後,我讓大成先休息一會,然後我坐上了駕駛室,我們就這樣沿著國道線開著,道旁漸漸有了人氣,到了一個鄉下加油站,我們決定休息一會。路旁種著的筆直的樹木,筆直的程度讓我驚異,我站近一看發現原來不是樹,是一種人工設施,看起來應該是用來通訊的,「樹榦」上綁著「樹枝模樣」的東西修飾。
「葉子,前面那輛白色別克也停下來了。」大成打斷了我的思緒。「你看那妞不錯吧」
我回過頭來一看,吃了一驚,因為那女人我竟認識,我對大成說,「你絕想不到,那輛車上會坐一個日本人。」
「啊?」大成一愣。
「美香?」我不敢確定地問道。n那女人轉過頭來,我才確定就是她無疑了,那雙眼睛,一如以前晶瑩的眸子里流動著不知名的液體。
「她是我在日本的學妹」我轉頭對大成介紹了一下「現在在我們學校做交換生。」
「你好學妹,有男朋友嗎?」
「你怎麼也到里縣來了。」我打斷了大成的油腔滑調,「我記得你不是這個假期要回日本嗎。」
「計劃取消了」美香淡淡地說。
「那你是去看極光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園田美香點點頭。
「那個人車屁股上貼了那種標語,為什麼還會讓你上車?」大成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
園田美香攤了攤手,像是不知道怎麼解釋。
我便接過話茬:「這個世界喊口號的人多了去了,你不能指責有人空喊口號,因為他們喊口號的時候有可能就是真心的,只是當他們見到某種事物的時候,他們就有了新的想法。」我從背包袋裡拿出水來給園田美香,「想必剛才那個車主人見到你的時候,一定是突然想搞好中日關係了吧?」
美香只咯咯地笑了,並沒有說什麼。
「嗯……」我遲疑道,「你要和我們一起嗎?」我沒有去問她和那個司機是什麼關係,也沒有在乎這樣的邀請是不是合適。
「行啊」她乾脆地答道,「我喜歡充滿意料之外的旅途。」
「你的中文比以前更好了。」我讚歎道。
「中文挺難學的。」美香吐了吐舌頭。
我們重新上路,本來我和大成放鬆的氣氛突然變得拘束起來,連遲鈍的大成也有所感覺。n車行至里縣境內,這裡是發展起來的極光村,路人還能不時看到一兩個旅客模樣的人,進入了山區。有了一定海拔之後,山裡乾淨又稀薄的空氣,讓陽光如同被稜鏡折射後炫目瑰麗,曬著我們慵懶的靈魂,無處可藏。回憶深處的東西像是冬天裡寒冷潮濕了一個季節的種子,碰到這溫暖的能量,倏然蘇醒了。遠方的雪山在視野里成了固定的參考系,而坐在后座的她成了視野里惆悵的一角。
雖然我每年都會來里縣,但是里縣的飛速發展讓我每年都能見到新的模樣。現在我已經快忘掉了以前的印象了。n等到夜深,夜空倒掛群星。由於天氣晴朗、沒有光污染,銀河清晰可見,看起來一寸不動的群星,但只要你一會不抬頭,便已經斗轉星移。我們等了很久,終於感到視網膜上有東西印在空空的地方,漆黑的夜空中,忽然像能看到某種液體流動在之中,彎彎扭扭之間,一道道彩色匹練出現在遠方,自上垂下直到地平線的地方,越來越多,飄蕩其間,是那樣的神秘,天地之間再沒有如此奇景,讓你感到夜的精靈就像火苗一樣跳動在深邃的銀河兩畔。這就是極光。我彷彿看到月神在月球之上搖擺舞弄起她的綢緞彩帶,流光溢彩,華美絕倫。我才方知萬千世界億數事物盡皆平凡,唯有此時此刻此景才是天地玄妙至極之存在。 我趕緊招呼大成,可以開始了。大成也是一愣,然後架起三腳架,調好曝光和快門,手腳麻利,動作專業。大成雖然是業餘的,但是攝影技術確實不錯。不過攝影和很多東西一樣,對於不懂人的來說,只有入流和不入流,至於要在入流的人里分個高下,十個人大概有十種說法。大成玩攝影據說是為了討前女友歡心,但也許攝影更討到了大成的歡心。大成說:攝影和繪畫不同,攝影是用真實尋找虛幻,而繪畫是用虛幻尋找真實。我覺得大成的話有一定道理,但是我更覺得,應該是兩者兼而有之的,所謂藝術,就是反覆穿梭於真實與虛幻之中。
2. 健忘
看過極光之後,我和大成回到旅館住下,但是我思緒潮湧睡不著,吵醒了大成和我一起失眠。我和他靠著窗檯抽煙,我講了講我和美香的故事,那個時候我在同時追求兩個女孩子,其實也並不能算是同時追求兩個女孩子,只是我確實喜歡美香,而另一個女生我也覺得不錯,是和我一樣的一個留學女生,雖然我確實更喜歡美香,但是喜歡美香的人可多著去了,反正你只要在她旁邊你就總能感覺到她身邊的暗流涌動,這是那些想要追求她的男人留下的,你隨時能感受到她身邊的人是散發著青春的荷爾蒙的,久而久之,大家都心照不宣了,而美香也不負大家的喜歡,總是和任何人保持一段距離的感覺,漸漸的,有些人就離開了,而我本來也是想追求她,但她總是那麼若即若離,再加上她日本人的身份,即使成了也是困難重重的事,一個女孩遠嫁他鄉,或者讓我去日本生活,這都是非常飄渺的事情,並且我當時也確實感覺到她對我不過是對待一個經驗知識更高的學長的態度而已,日子一天過去了,在日本的時間很充實也很短暫。我把更多的心思花在了你嫂子身上,後來我和你嫂子在一起了,但是我們一直沒讓大家知道,包括美香也不知道,沒想到就在我們要走的前一個星期,我們開告別晚會,園田美香突然把我叫了出去,她說想和我一起去中國,連交換生的名額都申請好了,那天我感覺她的心情確實很激動,我從沒看到哪個姑娘這麼地富有青春的活力,我也很高興,我就對她說,「那好啊,你能喜歡中國我也很開心。」然後她突然問我,知道為什麼我想去中國,你知道的,我當時完全沒想到美香會喜歡上我,我完全沒想到,這原來是她對我的告白,我只覺得以後能見到她也很高興,我就說不管你是什麼原因,但你肯定是喜歡中國的,我們會十分地歡迎她,然後我把我和你嫂子的事情告訴了她,我說你到中國來了可以來我家免費寄住。
當時的我根本沒想清事情原來是這樣,但是我覺得如果是她那樣的態度,又有誰能明白呢?
「我知道我說這話很不紳士,是的,男人總要紳士,男人總要學著證明自己是一個好男人,但女人卻不需要,可以用最圓滑的方式——如果大家都在等待,那總有人被放鴿子不是嗎?」n我問大成,大成卻沒有認同我。當然我自己都沒有認同我自己,為此我有時候想起來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美香喜歡我?我還真沒搞懂她怎麼就喜歡我了。
「看不出來你這廝還有這種經歷」大成撓撓頭似乎是不知道是不是該安慰我,「陪你吹了這麼久,老子想睡覺了」
而我依舊站在窗戶旁,默默地看著星空,這時的我仍然抽著煙,雖然我不會抽煙,但是這一瞬間我覺得我抽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於是我回頭向已經倒在床上的大成問道:「再給我一支煙」,沒想到大成忽然一個鯉魚打挺,「我說你小子在唬我吧?」
「什麼?」
「我記得你和嫂子去日本前不就好上了嗎」
「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某些細節吧,時間就是這樣啊,無論多麼深刻的事情,最後都會變得模糊……」我不太篤定地解釋著,但是一旦我講的故事有了一個問題,大成就只覺得我在吹牛。是吧,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事情到底是怎麼樣的呢?為什麼實際上和事情矛盾的記憶成了留存下來的回憶呢? 但我確實不敢說能完整地想起所有事情了。
「我說老胡啊,你不是又犯病了吧?我知道離這地方近了,你是難過,可是事情也過去這麼久了,你是不是也該別總是沉迷在過去里了。」
「我有嗎?你看我這不挺好的嗎,還可以談笑風生。」
「唉,我說嫂子也走了2年多了,你對嫂子情深意重大家都知道。可人總要向前看吧,我看既然你和那日本妞有過舊情,不如就舊情復燃怎麼樣?」
「你說什麼啊」我打斷大成,「你嫂子永遠活在我心中。」我狠吸一口香煙,然後又說,「說起來我突然想起個事,我最近看了一本書,裡面描寫了一種現象,說一個作家創造了一個人物,然後想像那個人的一點一滴,習慣,愛好,經歷,和生活環境。然後根據這些想像那個人的一舉一動,長期以往,那個人物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一樣,能夠出現在作者的眼前,然後做作者沒有安排她做的事情。那個被創造的人物,就像另一個靈魂一樣活過來,活在作者的腦海中。」
「啊?我說你小子中邪了吧,醫生說你有抑鬱症,你別把自己給搞成人格分裂了。」大成一拍大腿,「我說我得重新撮合你和那日本妞,來整一個叫啥?破鏡重圓?怎麼樣?嘿嘿。看到兄弟你這樣,怕是有一天你瘋了我也不意外啊。」
「哎我說,這怎麼就這麼難解釋呢,我不說我正常得很嗎?」大概所有的這種爭辯,諸如喝醉了酒的人說自己沒醉,說自己不難過,說自己沒孤獨的,都是難以讓人信服。嘛,人總是這樣,用自己的經驗去衡量一切事情,並且大多數時候來說確實也沒錯,但我說了,我是個奇葩。就像那些單身男女會面臨的難題,要是被朋友知道了,他們就會「毫不見外地」、「熱情地」想辦法幫你擺脫單身,無論你說千百遍「我不寂寞」都像是在逞強。所以有些事情是沒法解釋的,想通了這茬,我只好轉口道:「那隨你吧。」
我又在窗邊站了一會,越想越不對,於是我回頭問大成:「我和你嫂子真的是去日本前就好上了?」
「是啊,我以前常見你和一個女生去自習室上自習。」
「去你的,那是我表妹,哪是伍玥?」罵了大成一句,窗外的涼風灌進來,抽煙抽得發脹的大腦一瞬間睡意重又襲來。睡著之前,一個念頭卻始終環繞在我的心中,如果有些事情一直在我心中,我就能真的不忘掉和記錯什麼嗎?n我是傷心於她的死去,但我也喜歡過美香,並且我也後悔過,所有的這些情感都是真的,這有問題嗎?n就像痛感,折磨人的時候會讓人覺得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時刻就是沒有疼痛的時候。可當你的疼痛消失了之後,該幹嘛還是幹嘛,並不會成為世界上最美妙的時刻。但你疼痛的時候的想法就是假的嗎?不,你疼痛的時候就是那麼想的。又好像吃東西,小的時候愛吃西紅柿炒蛋,以為會一輩子愛吃,等到長大了不愛吃了就是不愛吃了,你沒有錯,西紅柿炒蛋也沒有錯。
所謂回憶,它們雖然存在於過往,存在於記憶的或深或淺處,但它們既慢慢變形,又不厭其煩地吵鬧於我:「嘿,快起來,我想回去看看,看看它們到底變成什麼樣了?」這樣,無論你怎樣地於一次次回顧中幻滅了曾經的印象。自己總似乎能既往不咎,總能帶給你泛善可陳的傷感。有的令人陶醉,有的卻不無悵惘。有很多事情我已經記不起來了,記得住的也不見得是最重要的,但是人是不會能預料得到自己能記住什麼東西的。
後來我仔細想了想,記憶這種事情,不是所有的記憶都錯了,只有那些我自認為重要卻並不重要的而已。像大成說過的一樣,我忽然想起,伍玥也說過相似的話。
「以前我見到你和一個女生常走在操場上。」
「那是我表妹!」
「是表妹嗎……嘻嘻?」伍玥盯著我看,像一隻貓。「你撒謊!恐怕是『親表妹』吧」,伍玥仰著額頭,眼神玩味。
「以前的事也不重要了吧?既然是不重要的,那怎麼說不都挺好嗎?」
「承認了吧?」伍玥轉過了頭。
「承認了什麼了?」
「狡辯。」伍玥撇了撇嘴。
「也對,這種事情,如果有人一廂情願,那當然是怎麼辯也辯不清楚」
「我管你辯不辯得清楚?哼。」伍玥微微著惱的樣子真好看。在記憶里也這麼好看,如同長在彼岸的水仙花,驕傲地生長,上得雨露之恩,下為淵泉所潤,清凈幽邃,香遠益清,但這記憶卻無比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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