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玫瑰·湖和海

面向北方,多瑙河在四百公里外匯入黑海。

馬爾馬拉海和窄窄的海峽是我右手邊的這片海在過去兩千萬年里數度被地中海擁抱入懷的證據。沒有洋流奔騰,沉積在海底兩百米缺氧的死寂中,也被時間暫時地忘記了。刻赤海峽和塞瓦斯托波爾海面上橫飛的炮火終歸平靜,奧斯曼和帝俄廝殺過的艨艟巨艦業已長眠在黑色硫化物氤氳深邃的懷抱里。儘管歐亞交匯的內陸海曾經有過很多故事,生活在布爾加斯(Бургас,Burgas)海岸的鵜鶘們並不會覺得瓦良格離開尼古拉耶夫以後的日子會有什麼不同。

布爾加斯海邊的白鵜鶘(Pelecanus onocrotalus)和卷羽鵜鶘(Pelecanus crispus

黑海的岸邊水清沙白,和海洋深處沉重的顏色和故事不屬於同一個世界。索佐波爾(Созопол,Sozopol)明快的風景像一個熱帶濱海小城,並且像很多熱情的大海一樣吸引了無數的銀鷗。

相傳有聖徒曾經隱居索佐波爾北方的這個小島,一堆修道院的殘垣斷壁力圖證明人類佔領過這裡。然而「聖伊萬島」早已歸於造它的自然,滿天起降的黃腿銀鷗(Larus cachinnans)是兩個世界的信使,它們從周邊大小城鎮把人類製造的物品一點點搬運到無人踏足的孤島上,混合了揉碎的魷魚哺育給匍匐草叢底下的幼鳥,以至於巢區遍地是五彩繽紛的食品袋或者風化了的雞骨頭。

警惕的父母想要俯衝下來把入侵者啄得頭破血流。前來給雛鷗環志的人們摘下枯萎的薊桿,左手一支防禦天空,右手一支翻動草叢,走在峭壁邊緣的草地里鬼祟地翻撿獃滯的雛鷗。生的小鷗是快速奔跑的絨球,再長大一點後反而不再抵抗命運,找一處草叢不動如山地躲藏起來任由翻找就是它們的上策。

啥玩意啊,咋回事啊,咋整啊

歐鸕鶿(Phalacrocorax aristotelis)詫異於不尋常的訪客和異常喧鬧的鄰居,只是又在懶於在峭壁上有限的落腳之處間躲避。遠近海面上碧藍背景色上密布著鸕鶿的小黑點,那是成年鸕鶿和剛開始漂流生活的年輕鸕鶿。有時候一個更大黑影倏忽閃現,那則是海豚的舞蹈。

大海,是廣闊的東西,是沒有邊際的水,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濕地葦鶯(Acrocephalus palustris)這麼想道。但是他很愛這片大海帶來的潟湖和充斥期間的搖蚊。很少能見到引吭高歌的鶯能夠兼顧捕食,他卻做得到。沙灘和潟湖之間可憐的幾株灌木組成的小小花園,許諾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夏天。

葦鶯小花園的另一邊是濃縮滷水的池塘,人類製取鈉鹽的方格子意外地成為了豐年蝦的樂園。反嘴鷸站在水池中央注視著孤單的雛鳥,它要在這裡教授一些必備的生存技能給那個毛茸茸的幼雛。小鷸還裹著濃密的絨毛,腿長已經佔到身高的一半,它的世界會在往後的幾個月里漸漸往深水拓展。那時的它會換上和父母相似的黑白色羽毛,隨時準備展翅高飛。

大的普通鸕鶿,小的侏鸕鶿(Microcarbo pygmaeus),都在棲木上若有若無地等待什麼,金眶鴴快速跑過了面前的沙灘,鵜鶘無所事事地漂浮在被陽光熱烈地照射著湖面上。直到虛假的安詳由遠處湖面上瘋狂的遊行徹底打破——一個前後延伸百米的龐大隊伍由白鵜鶘和卷羽鵜鶘擠作一團,紛亂的鷗雨點般拍打下去。它們的正前方是一團在水下緩慢蠕動的黑影,那看起來像是驚慌地聚集成團的魚群。黑影之一兩個腦袋沉沉浮浮,黑影里蠕動的是大小無數的鸕鶿,它們才是遊行隊伍主力。

想參加這場每日例行的瘋狂遊行的話必須在太陽初升之前做好準備。晾曬羽毛的落腳點是必須的,但是每一處可供站立的地方都擠滿了或黑或白的漁人。棧橋的殘骸亦然,湖泊深處的水泥墩亦然,人工設立的棲木亦然。沒有佔到場地的,只好漫不經心地裝作在捕魚來打發時光。突然間,參會者的計數繩結默默收束到一起各就各位,敲定了今天跨物種分工捕魚的開場時間。面對這樣的隊伍,我想起《紅辣椒》夢魘里的遊行,隊伍最前端的成員不斷被後面的覆蓋使得整個隊伍履帶般滾滾向前。它們在彼此之間的空隙里鑽進鑽出,像一個臃腫的巨怪不息地破裂癒合。而嘉年華里瘋狂的音樂全部來自於凶暴的銀鷗,它們引人注目地翻飛嚎叫,把這場筵席徹底弄成了詭異的搶掠。

我注視了很久,遊行完全沒有要結束的跡象。大概在太陽西沉的某個時候,腦內的發條噠噠作響,於是它們感到了厭倦,許諾下明日的集合併就此別過。不管黑海上的艦隊屬於誰,不管海岸線前進還是後退,不管潟湖會不會再和大海攜手,黑海漁民總是會日復一日地喧鬧遊行而無所謂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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